周冬雨凭什么
作者 | 赵佳佳
捧着“金鸡影后”奖杯的周冬雨，显然跟2016年拿下金马奖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那年台北的冬天，很多人在细雨中目睹了她和马思纯走上红毯。周冬雨和马思纯不一样，她绷得很紧，几乎不和红毯外的观众互动。也许是冷，也许是紧张。
2016年的金马开出了“双黄蛋”，颁奖典礼上，两个小姑娘都有点受到了惊吓，致谢辞说得磕磕绊绊，竟然显得特别真挚。
周冬雨眯起眼睛“嘿嘿嘿”笑出声来，然后说：“我们家没有一个人是做电影的，我觉得特别光宗耀祖，真的。”
▲金马奖颁奖仪式上，周冬雨和马思纯同时获奖
四年后，因为出演《少年的你》中“陈念”一角，周冬雨再次先、后拿下金像奖和金鸡奖“最佳女主角”。成为周迅和章子怡之后，内地第三位完成“三金”大满贯的女演员时，她已经潇洒自如得多。
走上舞台，先感谢谁，再感谢谁，致辞的思路清晰许多。
四年回望，周冬雨真的“长大一点了”。
但是有些东西似乎还是没有变。她又开始讲自己的黑话，说，“我知道有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故事，原来，我这小黄鸭也能变成金鸡啊。”
▲第33届中国电影金鸡奖周冬雨获奖感言
小黄鸭长为金鸡的这一路，周冬雨走了十年。
从《山楂树之恋》中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的静秋，到《心花路放》里顶着一头黄毛的杀马特少女周丽娟，再到《少年的你》故事里隐忍克制的高中生陈念，周冬雨的变化太大了。她从从清纯小白花出走，饰演的角色越来越复杂、丰富。
一个有点“灵”的周冬雨的形象，也变得比角色本身更深入人心。
找一双眼睛
为什么那些女孩无法成为静秋？
2010年，张艺谋导演为《山楂树之恋》选角，副导演们拍下6000多名女孩正面、侧面、后面的录像，带回来给张艺谋挑选。
当年的选角视频里，张艺谋总是窝在房间的沙发上，直着眼睛盯住屏幕，眉头蹙成团，嘴角向下捺。那些漂亮女孩的影像，全合不了张艺谋的心意。
张艺谋一遍遍去解释，“看到这张脸，不是美的问题，是不生动，她的生动就在于你看到她的单纯性。”
直到看见周冬雨，张艺谋才笑出来了，那女孩小鼻子小脸，黑眼睛滴溜溜地转。
“谋女郎”周冬雨，敲定。
2015年，人民网有位作者回想当年见到周冬雨的时候，说大家都认为，张艺谋选周冬雨演静秋，“不可理喻”。
因为周冬雨瘦小。只是白，长相都算不上好看。
但张艺谋看人，看的是眼睛。
他要副导演练周冬雨的哭戏，说：“放心，周冬雨这个孩子很聪明，有灵性，演哭戏哭个五六回，这个镜头基本就成了。”
十年后，周冬雨出演《少年的你》女主角陈念，全片135分钟，平均每7.5分钟就会有一场哭戏，她的眼泪总是在情绪刚好的时候出现。
周冬雨凭借“陈念”一角拿下金像奖那天，张艺谋说，十年过去了，“我对她的评价得到了时间的验证”。
十年过去了，周冬雨看起来变了很多，她的戏路彻底转了一个个儿。从《山楂树之恋》中“静秋”白纸一样的纯真青涩，变成出演叛逆小妞、倔强少女的演艺圈第一人选。
但其实，周冬雨这些年并没有变。
2010年，作为“静秋”第一次接受采访时，她问张艺谋：“用不用准备准备？”
张艺谋告诉她，不用准备，真诚最重要。
这些年，“真诚”二字，师承张艺谋的教导，周冬雨并未丢掉。
在她的演技里、眼睛里，“三金”奖杯授予的，都是她作为一个演员，敏感、却始终保持着的“真诚”。
差生与天才
当年拍下《山楂树之恋》选角视频，正是高考前夕，周冬雨18岁，在南京参加舞蹈学校的艺术考试。
后来在综艺节目里，她说自己那时候是个“对梦想没有强烈渴望的人”，没有颜值，没有才华，胆子很小。
“就是老师如果叫我回答问题，我有可能就吓哭了。”
她出生于石家庄的一个工薪家庭，生父早逝，母亲带着她重组家庭后又生下了妹妹。继父柔善，母亲严厉，但“开心是钱买不了的”，是周冬雨从家庭中继承的人生信条。
在她至今为止的人生中，三件最重要的事：吃好，睡好，洗好澡。此外再也没啥包袱。
按照量化标准，学生时代的周冬雨称不上好学生。
演完静秋的第二年，她重新参加高考，750分的文化课试题，她只考了286分，“学渣”谋女郎，几乎是踩着线才进了北京电影学院。
但天赋无法量化。
在《山楂树之恋》结尾，有一场男主角老三在病床上死去的戏，要周冬雨一步步走到病床前，镜头会追着她，要她独自表现出巨大的悲伤。原本那场戏准备拍两天，结果周冬雨只试了一遍就过，台词，视线，节奏，一气呵成。
别人问她，为这场戏准备了多久？
18岁的她怯生生地说，她不敢准备，“因为我怕我看多了会没有一开始的那种非常浓烈的感觉，我一般都不敢看后面。”
此后，各式各样的剧本找上门来，却都要她重复“静秋”。
《倾城之泪》里，她是给力妹，《宫锁沉香》要她成为沉香，《同桌的你》又让她演周小栀，清一色的柔弱温婉。
直到导演宁浩要为《心花路放》选角，周冬雨来到她演艺人生的第一个路口。
她想演杀马特少女周丽娟。
一开始宁浩拒绝了她。周冬雨为此难过了4个小时，然后自己开着车去试戏。
她后来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说：“当时我觉得，不知道为什么，直觉我必须演。”
拍摄时她找当地人借了衣服干洗完就穿上，戴个枯黄色杀马特假发套，抹上最黑的粉底，宁浩要她怎么“村儿”怎么演。
她耸着脖子，抻着下嘴唇，眼神憧憬地讲：“我感觉我现在还不是太老，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出去混一下，说不定我也能成一大明星！”
真正的周冬雨被释放了。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七月与安生》的监制许月珍注意到周冬雨。她觉得周冬雨和国内其他女演员很不一样，猜不出她要去哪里、今天情绪怎么样。
许月珍曾经和赵薇、周迅合作，她喜欢她们那种凭本能去演戏的方式。
“那种演员是打开心给你去触碰的，是需要勇气的，因为那是最脆弱的一个东西”。她觉得周冬雨“很灵”，那种气质和赵薇、周迅是相通的。
香港编剧彭秀慧在访谈《七月与安生》导演曾国祥的时候，特别提到一个让她印象深刻的瞬间。
在周冬雨出演安生的时候，有一幕餐厅戏，是七月和安生吵架之后，七月转身离开，安生留在餐厅里。她坐在那里仰起头，想哭，但又不让自己哭。
▲电影《七月与安生》片段
彭秀慧说：“这个处理真的是超级细节。”她问曾国祥，这是剧本设定的，导演要求的？还是演员自己表现的？
曾国祥立马笑起来，他说自己没有给出那么细微的设定，“那是演员的”。
接住周冬雨
同样是“三金”影后的周迅身上，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气，许多人因此将周冬雨称作“小周迅”。
钱江晚报就曾经问过许月珍，有人说周冬雨是周迅的接班人，你怎么看？许月珍说：“我觉得很不一样。”
许月珍说周迅更加脆弱细腻，但周冬雨有个让她特别喜欢的地方，那是和周迅不同的，“她有一种不甘，很倔强，可能她身体里有一个反叛的小孩”。
1991年，周迅17岁，导演谢铁骊看见周迅在挂历上拍摄的一组照片，唇红齿白，圆圆的大眼睛，把她发掘出来拍电影。她的第一个角色，是在《古墓荒斋》里饰演狐狸精娇娜。谢铁骊给的这个角色，可以算是对自己心目中周迅形象的一组注解。
后来的《苏州河》也留下了周迅出道早期的影像，女主角牡丹和美美身上的那种灵气，非常女性化，那种美带有性的张力。
但周冬雨不同，张艺谋选中她的时候，用“静秋”为她做注解，那种灵气是天真，诚实，干净。张艺谋没把她当女人，他觉得静秋是个孩子。
周冬雨的影后个人史，也因此可以讲述成一个小孩和一群家长的故事。
《七月与安生》由曾国祥执导，陈可辛和许月珍监制，这是2016年，周冬雨首次和这个团队合作。
片子早就定下两个女演员，马思纯和周冬雨，但性格沉稳的七月和跳脱活泼的安生分别由谁出演，大家一直没有拿定主意。
按理说，马思纯在《左耳》中演过叛逆少女黎吧啦，应该由她去演安生。但陈可辛提议让两个女孩换来换去试戏，试完两条，陈可辛和许月珍就完全明白了。
马思纯和七月一样稳，会照顾人。
而周冬雨和安生一样古灵精怪，向往自由。
在安生在全世界漂流的时候，导演团队为她选的配乐是许巍的《方向》和王菲的《浮躁》。歌里唱的是，“我曾是孤单的飞鸟，飘荡在远方的天空”，以及，“九月里，平淡无聊，一切都好，只缺烦恼”。
他们给了周冬雨最大程度的自由，让她做自己。
许月珍说，当周冬雨不着边际恣意发挥的时候，马思纯就会按照剧本去演，并且“从头到尾都没有给她（周冬雨）打乱过”。总之，周冬雨只要放得开，大家就接得住。
陈可辛很喜欢周冬雨，后来又让她去出演许宏宇执导的《喜欢·你》。
许宏宇得知女主角人选的那天，立马告诉了好友曾国祥，曾国祥得知此事后哈哈大笑，连声说：“恭喜你！”
其实原来剧本里设定的女主角是个标准的女神，结果为了周冬雨把整个剧本全改了一遍。
曾国祥知道，周冬雨不是一个会按照剧本走的演员，她演戏不讲方法论，只要导演告诉她这场会发生什么事，“她会每个take演出来都不一样”。
在镜头前，周冬雨的形态是不确定的，她的存在对于创作者而言是个礼物。
陈可辛也曾解释过自己对她的偏爱，他说：“每一个镜头她的表演，她的表达，都是你没想到的。不管是笑的戏，哭的戏。所以很多时候你想什么电影，第一个永远都先想周冬雨，就先想，要是她演会怎么样？”
要陈念，不要周冬雨
《少年的你》编剧林咏琛，在写作大纲第一稿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心里设想的女主角是周冬雨。
导演曾国祥也是这样想的。
但是一开始，曾国祥抗拒这个念头，他知道，故事中那个经受校园霸凌的女高中生陈念，和周冬雨太不一样了。
陈念被同学打的时候，会选择忍受，但曾国祥知道，周冬雨不会，她会立刻反抗。
选角花了曾国祥一年半的时间，他不停去见新演员，想探索更多的可能，但越见越觉得，“其实就是她（周冬雨）”。他更加强烈地意识到，周冬雨和陈念身上存在相似性，一种相似的倔强。
之前合作的过程中，他就可以利用这一点去激发周冬雨。
他知道她是个不服输的人。
但真正到了现场，演员和角色之间的矛盾会更加明显。拍摄过了一大半，周冬雨仍然被惯性拉扯着，要去演自己。直到曾国祥告诉她：“你完成了所有的导演的要求，但是你没有让这个角色闪光。”
天真，诚实，自由自在，在这一刻失效，如果没有理解，演员根本无法支撑起角色。
曾国祥会一遍又一遍跟她解释，为什么陈念受人欺负的时候不会爆发，却会选择忍让，“因为你背负的，不是只有你自己在校园里的生活，你背负的是你的未来，你妈妈在外面辛苦做那么多，为了给你一个那么好的机会，去考好的大学。”
陈念望人的时候不会平视，会低着头，因为她是留守儿童，她的背景和资源不如他人，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非常不自信。走路的时候，陈念会很收敛，不会像周冬雨那样，大大咧咧。
直到她真正进入角色，那些闪光的瞬间才渐渐出现。
最广受赞誉的一幕，在电影结尾的部分，尹昉饰演的警察郑易骗陈念说，刘北山被判了死刑，陈念背对着他，肩膀一点点向前塌陷，像是被绝望卸去了所有力气。
▲电影《少年的你》片段
周冬雨的父母看完首映，不愿意搭理她。他们说，看见别人欺负你就生气。
她只好解释：“那是剧情嘛。”
但是一些细微的改变也发生在她身上。演完陈念，她觉得自己变得更加稳重，想事情更加复杂，也变得更坚强，“我妈也说我懂事儿了”。
在《七月与安生》里成为自己后，周冬雨拿到了人生中第一座金马，这一次，《少年的你》让她完成了自我更新，为她带来了一座金像奖，以及一只金鸡。
来自外界的质疑声从未断绝，人们热衷于讨论，周冬雨配不配？但下结论为时过早，她今年28岁，人生路仍山长水远。
2018年，《南方周末》记者曾问起周冬雨，成名之后，周围的人对她的态度是否有转变？
她说，他们以为成名以后就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很拽，当我还是那样的时候，他们就吓一跳，紧接着就习以为常了，觉得我还是个二百五。
其实答案她早就想好了。
2010年，别人就问她，如果有15分钟变身机会，你会选择变成什么？
18岁的周冬雨说：“可能还会变成我自己吧。”
作者 | 赵佳佳
编辑 | 何 焰
排版 | 翁 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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