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日夜》,想看不敢看
作者 | 李少威
《武汉日夜》,是一部不需要看的电影,但我推荐每一个人都去看。
何以如此分裂?
不需要看,是说电影所要讲述的,以及走入影院将能体验到的,尽在预期。
我往兜里塞了足够的纸巾,果然一开场,就是“泪飞顿作倾盆雨”。然而我没有掏出纸巾来过,或许忘了,或许潜意识地希望让泪水奔涌。
2020年谁不想哭一次呢,借着电影,重回那关注武汉的日日夜夜。
推荐去看,一是因为我们必须铭记。
记住灾难带给我们的伤痛,它给许多普通的家庭施加的伤害。
记住瘟疫的阴影并未离开,我们还戴着口罩看电影。
记住有那么多的人,为了保卫更多的素不相识的人,曾经无休奋战,甚至献出生命,也正因如此,我们今天虽然戴着口罩,还能看电影。
二是因为,疫情让这个社会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一定程度上,我们从已经再部落化的社会,回到了一个共同体中来。
这不是艺术
《武汉日夜》是一部纪录片,30位摄影师(据说主要是记者),在武汉“封城”期间,拍下了超过1000小时的素材,最后由导演曹金玲执导,剪辑成了95分钟的电影。
这部纪录片有几个特点。
一是没有画外音,二是没有设计好的台词,三是没有激烈的戏剧冲突。
没有画外音意味着,事实本身就是逻辑。
没有设计台词,一切画面都是老老实实的纪录。
而没有激烈的戏剧冲突,剪辑手法相当克制,也没有刻意煽情,一切点到为止,甚至是戛然而止。
导演当然高明,但在本片当中,导演的高明不是艺术意义上的,她要做的正好相反,就是如何从艺术中逃离,回到不加修饰的现实。
所以这不是艺术。
电影一开始,就是暮霭沉沉的长江江面,前景是江水,后景是对岸一字排开的高楼。镜头掠过水面往前推进,高楼渐近,江水无言。这一刹那,我想起的是那首悲戚的古典乐曲——《江河水》。
武汉,长江边上古琴台,本来应该是《高山流水》。
空旷无人的街道,居民区闪烁的灯光,高楼的LED屏不断打出的对医护人员的礼赞词句……
观众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伴随着这些画面。那是新冠患者石长江老人床头的收音机,扩音器里一直响着孙子孙女给爷爷朗诵诗歌的声音。
石爷爷丧失自主呼吸的71天里,他的孙子孙女一直用稚嫩的声音给他念诗,这些诗都是老人患病前教给孩子们的。老人戴着呼吸器,听得见,但无法回应,眼里噙满泪水。
这部电影,正如前方所言,推荐去看,但不需要看。所以它不怕剧透,但何必谈论剧情?
它把镜头对准重症监护室的患者、重症监护室的医护人员,还有那些志愿开车接送孕产妇的志愿者。
患者有的活下来了,吃一片柚子,感叹柚子的美味;
有的在最后关头去世了,留下无尽唏嘘;
有的——比如石爷爷,回到了家里,和儿孙团聚;
有的是妻子入院,站在住院楼下,打电话让妻子来到窗边,见到了人却泣不成声,说不出一句话;
有的自己故作轻松地出院,之后发现父母妻子都不在了……
唯楚有材。
我读过很多湖北人的文学作品,有很多湖北的亲朋,也吃过很多湖北的食物,因此深知湖北人坚韧的性格。
在江湖戏谑里,“武汉老嫂子”是“世界上最凶猛的动物”,我也从亲朋中有所领略。
所以,本片最令我无法克制的镜头,就是短短几秒钟里,一位“武汉老嫂子”一边打着电话奔跑,一边用悲切的哭腔喊叫,那一刻,我感觉全世界的悲伤都砸在了她的身上。
一个坚强的人,什么时候才可能这样脆弱不堪?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最爱的人被伤害,另一种是被最爱的人伤害。
电影叙述的时跨,讲的都是前一种,最爱的人被伤害。
那位妻子被送入重症监护室的男人说的那句话始终萦绕心头:
“她说她好想活下去,好想活下去,但我无能为力。”
这是一部悲伤的电影——要不呢?
但这不是一部渲染悲伤的电影。
主人公,有的去了,有的回来了。
最后,黄鹤楼上有了游人,户部巷飘起白汽,长江边汽笛声声,街头巷尾摩肩接踵。
最后,有人在街头烤白薯,有人在路边卖菱角,有人在摊子上打气球。
最后,我们被抢夺的日常,又回来了。
我不需要这部电影。
作为一个记者,一个编辑,一个在机构媒体统筹着2020年春天的疫情报道的人,这些事实都了然于胸。
但我必须去看。
那时,我的同事在武汉,我在后方,看过之后,我才能真正感知他们的感知,共情他们的共情。
他们所感知和共情的,就是真实的人间。
这不是艺术。
努力避免分裂的中国人
子曰“诗无邪”,曹操说“歌以咏志”。我们看电影,也不仅仅是为了看电影。看电影的根本目的,在于超脱电影。
现在开始超脱。
人类社会之所谓进步,总是包含着许多返祖的因素,社会分裂,就是其一。
原始的人类,是小范围团结起来的,并且以其它的小范围团结为敌人。氏族、部落,就是一种小范围的团结边界,内部团结一致,但彼此互为敌人,抢夺对方的女性,奴役对方的壮丁,杀害对方的老幼。
中国不是欧洲。欧洲的分裂,有地理条件上的先天性。而中国初民,主要集中在黄河流域,根本无法分裂。
为什么这么说呢?来看一则《战国策》的故事。
苏秦,大名鼎鼎,佩六国相印,合纵之长,名震史册,但我想说,这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战国时代,东周西周相争,西周在西边,东周在东边,黄河自西东流,东周想要种水稻,西周把黄河截断不放水,东周就犯愁。
苏秦找到东周说,不要担心,我去说话,让西周放水,它若肯放水,你给我报酬,东周说,好。
来到西周,他说,我有办法帮你们干掉东周,你们要给我报酬。
现在东周要种水稻,我建议你们先给他们放水——我苏秦就得到东周的报酬了,然后等他们种上水稻,你再断水——这时候已经不关我苏秦的事了,断了水,他们肯定要改种小麦,这时你又放水,淹死他们的小麦——我苏秦也没有辜负东周放水之托啊。
真不是东西。
这是《战国策》里最让我脊背发凉的一个故事。由此也就能理解,为什么《战国策》被列为阴谋之书,历代君子避而远之。
然而战国毕竟是分裂的短暂时期,这种短暂时期给苏秦这类阴谋家提供了舞台,但并不持久,秦朝的一统,消灭了这种同种之间的无耻行径。
秦朝的一统,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它确立了一种向心倾向,这就是罗贯中在《三国演义》第一回中所说的,“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
黄河流域是一个天然的命运共同体,所有人都依水而生,也必须依靠所有人的力量,才能修筑浩大的水利工程,来对抗黄河的泛滥或断流。这种天然的地理环境以及浩大的水利工程,就是塑造我们这个民族的行为特征的最重要的客观因素。
秦以后的中国,都是在分合之间震荡,以合为主。汉武帝时代,董仲舒提出“大一统”理念,确立了统一的合法性。而且我们看到,盛世,大都出现在大一统的时代,悲惨时势,不是身处分裂,就是预示分裂。
黄河不能分割,这和欧洲的多瑙河不是一回事。从苏秦的故事也可以知道,黄河意味着庄稼,意味着生产,意味着人命,分割就意味着血腥的争夺。
对黄河的统一的、共同的治理,始终是中国古代社会历史中最重要的命题之一。
大禹治水,作为我们的初民神话,就说明了这一点。后来又延伸到了长江流域的水利治理,因为事关家国大计,漫漫延续,到20世纪,中国还有“高峡出平湖”的期许,并且快速兑现。其中蕴含的,就是大一统的恒久理想。
翻阅史书,所有的悲惨,饿殍遍野,“人相食”,绝大部分发生于分裂时期。
历史本身其实是有记忆的,这种记忆以文化的方式来贯彻于社会,所以自秦以来,中国人都向往大一统,所谓升平,基础就是大一统。
今天的中国,政治意义上是大一统的,但社会意义上的中国,怎么打量呢?
没有续集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李白写于武汉。
脑补这一画面,我在想李白站在黄鹤楼上的感受。他肯定只有惆怅,只有不舍,只有满怀的眷恋。身边的一切如常,他不会在意。
诗人最喜欢遥不可及的明月,但很少在意呼吸着的空气。
我猛然惊觉,每一个人都是“诗人”。
因为我们从不珍惜当下,不在乎身边,不认真对待那些在琐琐碎碎中爱着自己的人。
我亦如此。
我们身处的社会是如此分裂。
就说年轻人吧,如果中国有1000个明星,那么中国的年轻人就会被分裂成1000个王国。打榜、应援、互黑、拉踩、攻击、硬抬……不辨是非,也无所谓是非,只有篱笆、栅栏和壁垒。
这个时代的知识是无限供给的,常理来说,真理越辩越明,真相是在对比的阅读中呈现的,然而事实正好相反,大部分人,都是捕捉到了某种信息,然后就在知识沧海中寻其一粟,只愿意看到和相信相类的信息。
其它领域,亦复如是。
观念会折射到现实当中来,并且改变现实。于是人们感觉到,自己大部分时间都身处“异教徒”的包围,无法沟通,无法互相理解,无法建立共识。
多年来,我们呼唤共识。最后无力地发现,我们是在呼唤一种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就像我做着春梦,想要娶一个七仙女做老婆一样。
如果你有密集恐惧,那么你不适合观看这个世界。
我们的社会正在越分越细,想象这样一种画面,屏幕上,一个个圈子,越缩越小,圈子数量越来越多,最后变成了无数的黑点,正如骆玉笙先生所唱的那样,“它是渺渺茫茫恍恍惚惚密密匝匝”,令人毛骨悚然。
前面谈到了返祖,我的感觉就是,我们日益回到了部落时代、氏族时代,这是一种“再部落化”。
虽然名义上大家是在一个文明共同体当中生存,事实上我们已经在文化上分裂,而文化又表现为苛刻的立场,于是乎就成就了一种苛刻的分裂。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了。
人性使然?也对。但这是一种万能答案,本质上没有意义。
我更愿意回到可解释的层面上来。
我们的分裂,建立在一个基本的背景之上,那就是现代生活。何谓现代生活?就社会层面而言,是文明的,规则的,体面的,互相有明晰期待的。
我们享受这种生活,并且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不对的。
我们的现代生活,需要许多隐性成本来支撑。比如军队、警察、消防、医护、保洁、社会组织……你可能在日常里不会把他们当成必要的成本,而会把他们当作无谓的累赘,只有在整个社会产生了颠覆性危机的时刻,我们就会意识到,这些成本的必要性。
我以前常常思索,一个青壮年、帅小伙,去当兵,勤学苦练,甚至成为特种兵,但除了训练啥也没干,没有擒拿过一个罪犯,没有击毙过一个敌人,几年后退役,该干嘛干嘛,有意义吗?
换成人民群众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我为什么要养着你?”
一个护士也是一样,天天重复那些话语和动作,有很大意义吗?
最后,当灾难降临,我们就会发现,原来,这些后备军的确是有意义的。
我们作为一个国家,整体不挨揍,是因为这些一生没有用武之地的人的刻苦练武;我们作为一个社会成员,不被病毒杀死,是因为这些天天训练插尿管的人的天天训练。
噢,猛然醒悟,我今天之所以还活着,并且活得无忧无虑,原来是因为我置身于一种不值一提的常态当中啊。
这种常态越是不值一提,我们就会活得越好,越无忧无虑。
当我们命悬一线的时候,还可以抓住一点常态。这就是《武汉日夜》里那位老太太,紧紧抓住男护士田定远的手不肯放松的原因吧。
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的护士长苏洁,在影片开始的时候聊天,期望爸爸早日康复。
后来,她的父亲离去,包裹得严严实实运往殡仪馆,连最后一眼都不能瞥见。她被同事们拦住时,高声哭喊“让我看看我爸爸”的那一刻,谁能不为之动容?
而且,这样的故事太多了。
在影院,被电影俘获——也即是被事实俘获的时间里,我感觉,我们又成为了一体。从“部落格”开始的网络分裂,进而延伸到现实的社会分裂,在这95分钟里似乎不存在了。
泪水继续淌着,模糊了的银幕上没有桥段,只有灾难给我们指引的世界。
我不想要灾难,但我想要这样的世界。
一个人,在艰困的时刻,紧紧握着另一个并不认识的人的手。
看,这就是爱。
导演曹金玲的回答,真是绝代佳句。
“会不会有续集?”
“不会,希望人间皆安,病毒尽早被消灭。”
作者 | 李少威
编辑 | 季洁
排版 | 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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