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赌它是今年最佳韩国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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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只看好电影不定期专访知名导演、演员作者 | 施晶晶
电影《兹山鱼谱》,基本可以预定今年最佳韩国电影了。
▲电影《兹山鱼谱》海报
你也许暂时还没听说过它,但打开这部电影,你不会失望。
导演是李俊益,曾执导《王的男人》《素媛》《思悼》。这一次,李俊益再度回到历史题材,聚焦200多年前朝鲜王朝,一位被流放的士——丁若铨。
▲电影《兹山鱼谱》暂未在国内上映,但豆瓣评分已有8.6
这年头竟然还有人拍黑白历史古装片,真的不是名导不敢这么玩。
在观众已经被色彩、3D惯坏的年代,黑白片本身就是一种挑战,今年娄烨的《兰心大剧院》票房口碑双扑街就是例子,谍战尚且无法吸引观众、何况是平静的历史故事。但同样是黑白片,《兹山鱼谱》做到了,它对观众的友好度明显要高上不少,口碑很好。
黑白克制的色彩、浪漫考究的镜头语言,以及平静深刻的叙事,《兹山鱼谱》的故事很完整,一种坦荡豁达的士大夫精神贯穿了全片。
丁若铨虽被流放黑山岛,但收徒、著书、成家,走出失落、回归自我、重新找到生存意义。他在一本鱼谱的书写中、在与所谓贱民的水乳交融中,探讨着学问之用、治世理想等大的命题。
由于《兹山鱼谱》中有诸多丁若铨流放海岛之后发现鱼之美味的片段,与大诗人苏东坡被贬到黄州发现下民的食物猪肉美味的故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逆境中仍然热爱生活、散发高洁的丁若铨,也被观众们戏称为“朝鲜苏东坡”。
但与苏东坡的年代已不同。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接受过程朱理学也接受过西学教育的丁若铨,进步性更明显一些。他的性格上也较苏东坡,更过落拓、风流一些。
丁若铨甚至说出来了——“我所求的是,没有两班与贱民之分、没有嫡子与庶子之分、没有主人和奴隶之分”这种类似于平等宣言的话,现代人听来或许平凡,但当时必然振聋发聩。而导演的功力,便是将观众带回200年前,去朝鲜流放的荒芜之地感受一副广阔的自然图景,感受从生活中长出来的智慧,感受启蒙、感受士的精神。
一个标准的士
《兹山鱼谱》虽是一部韩国电影,但相通的孔圣之言、朱子理学、汉字诗自带的文化亲近感,中国观众也能轻易浸入其中。
至于故事的主角丁若铨,我们即便对朝鲜历史上的他一无所知,依然可以在他身上看到很多中国文人士子的影子。
他有杜甫的忧思,关心流放地岛民的疾苦;他有王安石的改革之心,提出过一系列的社会和制度改革方案;他和严复一样,学贯中西,开眼看世界。
在个人境遇上,他有辛弃疾“把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不得志;也和苏轼一样,有“一肚皮不合时宜”,被官僚排挤和边缘化,流放凄苦之地,又从食物中获得安慰;最后也带着陶渊明的影子,收获“复得返自然”的心境。
不过,丁若铨不是别人的影子。
他是独一无二的、但既典型又标准的——士。
他有超越时代的思考主张,也有郁郁不得志的现实命运。
士,知识分子的通称,古代社会备受尊崇的阶层,但事实上,如若出生在不够接纳开明的年代,士的悲剧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丁若铨也是如此。
历史上的丁若铨是学问的集大成者,政治上的改革先锋,在《兹山鱼谱》里,他一出场便因为接触了西学,信仰了西方宗教,被同僚以荼毒思想、祸害国家根基之名,遭排挤打压,锒铛入狱,虽得以保全性命,却遭流放,远离权力中心,终其一生,未再得召用。
丁若铨被排挤的根源在哪里?
任何时代都需要一个群体,超越个体和眼前利益进行思考,这个职责并非由负责行政的统治者承担,反倒是士,担此重任。
但,士的秉性和官的身份,有时会重叠,有时是两条路。士历来重风骨,宁折不弯,在做官或和官打交道的路上,易水土不服、难以逢源。
这份“超越”的责任,加上对“风骨”的执着,士呈现在世人眼前,总是博闻广识、异乎常人、甚至离经叛道、难融于世的形象,这是他们坎坷命运的开始。
士的另一重悲剧在于,他们和政治权力联系紧密。
象棋棋盘上士和将的位置,是最好的关系隐喻——士,常伴将帅左右,比相更接近,最远走不出田字方格。
儒家文化影响下,学而优则仕是东亚士子的集体目标,但士之所以依附于君王,更务实的出发点是士“学以致用”的思想,自我实现的价值需求。
因为学问和思想理念本身是虚无飘渺的,只有依附于政治权力,向当权者谏言,才有落实施展的现实可能。
丁若铨也是如此,君主问他,听说你不想当官,为何改变了想法前来做官?
“只有谋得一官半职,才能侍奉君主。”如此回答的丁若铨,表面阿谀奉承,实则是敷衍。
士自有他的政治理想与诉求,君主也心知肚明,这并非他的真心话。君主与他约定好,多等几年,将来会用到他。
这其中藏着政治改革的隐线,真实历史来源于朝鲜200年前的“辛酉教狱”,但已不重要,它在电影中也只是一个闪回的背景,因为随着朝鲜政局突变,丁若铨作为改革派在朝堂上受到排挤,已经成为弃子。他被放逐了,后半生都将在沉默与边缘中度过。
“被流放的书生最重要的是什么?那便是撑下去……终有复用的一天。”这是君主曾给他的希望和承诺,丁若铨用尽一生也没有等到那一天。
“实现自我、失落自我、回归自我”,蔡仲德曾用这12个字概括哲学泰斗冯友兰的一生,这也是丁若铨一生的写照,也是士的普遍境遇,只是并非每一位士都有幸回归自我。
凄苦的丁若铨,却做到了。
踏上黑山岛的那一刻,就是他自我重塑的开始,也是他终生不懈所学的继章。
何谓学问
远离权力中心,士便徒有一身学问而无处施展,这是丁若铨在黑山岛的起点。
尽管黑山岛民热心收留了这一落难士子,但在这个连驻岛官员都是文盲的地方,没有人理解他的处境,只有诗酒和海上月寄托哀伤。
“留妻做寡妇,别儿为孤子。何来两盂饭,剡然来养己。皇帝虽巨富,如斯而已矣。”
寄人篱下、靠他人接济三餐的滋味,是不好受的。虽有满腹经纶,但无用武之地的飘渺学问,终究是死的,不能转换成食粮和财富。
什么是学问?学了究竟有什么用?这是《兹山鱼谱》探究的问题之一,也是人们追索至今的疑问。
封建社会,在平民和底层少有受教育机会的情况下,人们倾向于学问是垄断的,是精英和贵族的身份象征、阶层优越感的一部分。
就像丁若铨登岛后,即便大家明知他犯了“死罪”,依然对他士大夫、才子的气质赞不绝口,其中固然有对于精英阶层的上位者崇拜,也有对学问的尊崇。
丁若铨苦习汉学、西学,是为了悟出生存之道,但他倾注半生的经史子集,从来不是唯一的学问,也谈不上是最好或最重要的,只是适应了统治者的需要才成为“显学”和“正统”。
“唯权”带来的副作用是,大众对学问的认知是狭隘的,甚至认为不保护皇帝的学识就是邪恶的,不能做官的学识便是无用的。
但丁若铨悟了。
他离经叛道般地渴求人与人的平等,他同样也发现,天大地大,求索答案的路径并不只有经史子集,平民大众另有认识世界的一套学问,“鳐鱼要走的路只有鳐鱼知道”。
丁若铨回归自我,也恰是从重新做学问开始。
岛上的年轻渔夫张昌大,是丁若铨的第一位启蒙老师,在昌大身上,他看到一种截然不同的学问和学习方式。
他从经史子集里探求朦胧抽象的生存之道,而昌大在捕鱼、潜海的生存实践中摸清了鱼类的习性、获得食物;一个靠思辨研究社会,依赖他人赏识,一个用实践总结自然规律,自力更生。
昌大脱口而出的一句“魟鱼要走的路,只有魟鱼知道;鳐鱼要走的路,只有鳐鱼知道”更给丁若铨重重一击,他苦涩地发现,自己悟出来的道,竟不如昌大从鱼身上得到的感悟那般深刻。
大字不识、收留他的可居嫂同样语出惊人。
丁若铨接过可居嫂递过来的玉米,赞其颗粒饱满,称赞“玉米种子好”时,可居嫂反驳说:怎么没想过是我精心施过肥的土地好呢?
“地不好,种子就不能发芽,发芽了也长不大。”
她进而类比人们总是认为种子重要,环境不重要,认为播种的父亲更重要,辛苦怀胎的母亲不重要,更批评道,《论语》《大学》倒背如流又有什么用,你们对孕育生命的认识,和那些没读过书的人竟也是一样的。
丁若铨大感意外,赞其堪比朝鲜女诗人。
如果说丁若铨一开始对岛民的尊重,是基于士的修养和救命之恩,中后期,他对昌大和可居嫂一定有基于普通人身份、对其学问智识的欣赏。
过去的丁若铨是心气傲慢的,以至于他无法忍受昌大对他“学问没学好”的挑衅;
他或许仍北望都城等君王来召,以继续推行其治世理想,但他思考了半生的那些大而无当的命题,却没有解决百姓的现实困境;
他意识到,很会作诗但不会捕鱼的人,和很会捕鱼但不会作诗的人,其实是一样的。
自以为学问之大,原不过井底之蛙。
读书和做学问,多受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的质疑,但《兹山鱼谱》把平民基于生活实践的学问容纳到知识的范围中。
这样的求知思路,其实同样是先进而不拘一格的。一个终日读书却不能理解现实、结合现实的人,也许是险隘的。而许多自然科学的规律对人类社会整体思维的巨大影响,一朝展现,也不容小觑。
世上没有无用的知识和学问,只是有很多不被注意的学问、因为错配无用武之地的学问、等待激活的学问。在它的价值尚未开发之前,记录、传播和传承显得尤为重要,这也成了士的另一项使命。
就像那些昌大认为“不值得记录”的鱼类知识,丁若铨发现了记录和传播的价值:鱼不是岛民口中“龙王的恩赐”,掌握了自然和生物规律,渔民的饭桌就实实在在地丰富了,这里边又隐含着“无用之用”的辩证关系。
在昌大的帮助下,借着编写《兹山鱼谱》,丁若铨在流放地有了用武之地,他不再恐惧,履行了自身作为士的责任,收获了内心的平和。
但这不是故事的全部。
士的衰落
做学问是为了什么?这是《兹山鱼谱》抛给“士”的最后一个问题,也是一个同样有现代意义的追问。
同样被流放的丁若铨和胞弟丁若镛,给出不同的回答。
丁若镛在流放期间笔耕不缀,著书200部,时事民政、经书礼法、天象周易,无不涉猎,虽处江湖之远,仍关心庙堂之事——一个恳求启用的忠君之臣,维护着统治者权威的形象。
学术造诣更高的丁若铨仅有二三部著作,记录的是民间疾苦、奇闻逸事、鱼类知识,关注民众生活。
他自表苦习学问,是为了“悟出生存之道”,他期望一个民贵君轻、众生平等的理想社会。
一个忧其君,一个忧其民;一个利己,一个利他。
电影让终于满腹经纶的昌大,在两条路之间做选择。
昌大选择背弃恩师。
昌大带着“只有投奔君王,才能为百姓做事”的想法,离开黑山岛,去科考谋官,但事与愿违,官场的泥泞,赤裸裸在眼前——苛捐杂税层层加码、新生儿和已故多年的人也强行征税,发放给民众的稻米里掺入沙子,官员中饱私囊成性,民众苦不堪言。
“百姓以地为田地,官者以百姓为田地”,这句话原本是昌大的信念,如今却变得十分讽刺。
当治理的源头是为了“撷取”,而不是“爱民尊民”,小官昌大,必然无法以一己之力获取一个想要的社会。
当他想要通过从仕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但同僚笑他太年轻、想要教他做人,还有父亲口中那句“我看你的学问还差得远呢”,都是一根挑开现实的刺。
两个选择摆在昌大眼前:一己之力对抗它,或放弃挣扎融入它。
做决定的时刻到了。
不堪税负的男子冲进府衙,挥刀自宫,宣告自己不会再生小孩,就不用再交税了。妻子闯入拿着丈夫的命根子控诉:我们的罪就是多生孩子吗?这就是让我们成罪人的命根子——这位妻子随即遭衙役毒打。
目睹一切的昌大终于走向了反抗。
他像野兽一样,踹开动手的衙役,狠狠地将其掐晕。
此时,同期声响起丁若铨写书的声音:乌贼骨可以使马和驴的伤口尽快愈合,有效复原伤口,如果没有它,伤口很难治愈——像是暗示,动物的伤口有药可医,有志之士的心伤,至此已无药可治。
一个失序扭曲的官场,士依然做不到学以致用,无力回天,最终劣币驱逐良币,只能远离以独善其身,这是丁若铨和昌大的结局,也是“士”集体衰落的隐喻。
电影里,“士”唯一的光辉,只剩丁若铨对昌大谈及他的理想世道:一个没有两班(古代朝鲜贵族阶级)和贱民之分,没有嫡庶之别,主奴之异,也不需要君王的世界。
但这点光辉很快熄灭,丁若铨不能把这些“危言”写下来,因为必将牵连家人,有性命之虞,只能随着身死一并成烟。
他感叹自己用理学接纳了西学,但——“这个国家,却连渺小的我也不能容纳”。
至此,我们再看《兹山鱼谱》对丁若铨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一不能违心,昧着良心说自己不相信的话,亦没法像胞弟那样拥戴权力,据此著书立说。既不宜论时事,便把注意力从人文社会转向自然生物,是不可得之下,聊以度日的替代。
二者,在他与世不容的时候,黑山岛接纳了他,昌大点燃他的好奇心,又让他的学问有了传承。可居嫂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家,鲜美的鱼给了他健康和味觉上的享受。也正是一份感激,让他把“黑山”改名为“兹山”。兹,草木茂盛之意,加上三点水,有了滋味,托上心字底,是仁慈。
再有,书载:诸侯食牛,卿食羊,大夫食豕,士食鱼炙,庶人食菜。士和鱼,更有文化上的渊源,这是巧合吗?鱼,渺小而生机勃勃地活着,海阔凭鱼跃,它拥有最广阔的生存空间,这是政治上被排挤的丁若铨,最渴望的自由。
故事结尾,昌大和家人海上乘舟退隐,一如故事开头,一叶扁舟上形单影只的丁若铨,哀伤的士,也最终化为一尾自由的鱼。
作者 | 施晶晶
编辑 | 季 洁
排版 | 文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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