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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 被互联网裁员的90后

崔力 林宏贤 在人间living 2019-08-09


河俐(左)和王子山(右)是两位90后,河俐的择业观和父母那一代对“事业单位”、“铁饭碗”的崇拜有很大差异,职场的不顺让河俐试图用塔罗牌来探索自己的命运,而这又成为河俐和父母的关系中、新旧矛盾的导火索。王子山北漂数年,为了挽回感情南下深圳,情感漩涡中还未及逃离,又陷入失业泥潭,眼下,他已经失业四个月。 


 

每天早上,河俐(化名)都会穿戴整齐出门,给父母营造一种“上班去了”的假象。从4月28日离职至今,河俐已这样“早出晚归”近一个月了,在父母眼中,她仍旧是一个朝九晚五的白领。


河俐已记不清,这是自己大学毕业后第几次离职。毕业至今,她一直觉得自己求职不顺。她最近的两份工作,一个是给重庆当地一家小公司运营微信公众号,四个月后被裁员了。上一份工作在一家新媒体公司,河俐仅做了三天。由于河俐会塔罗牌占卜,这家公司希望将其培养成网红。第一次团队外出拍摄,河俐在咖啡馆里随机邀请了一位年轻男性顾客进行塔罗牌占卜。这位年轻人选择了预测情感运势,占卜显示他未来情感不顺,这让他感到非常失望。当主管得知他们的占卜结果之后,认为不吉利,决定让他们重新再拍一条。对此,河俐感到非常气愤:“占卜哪有结果不好重来的?我接受不了对我专业的蔑视!”她当即决定辞职。

 

△ 王亦(化名)是河俐最好的朋友,她的家成了河俐近一个月以来白天上班打卡的好去处。

 

2016年大学毕业之际,河俐一心准备考研,但父母执意要她去考教师资格证,并告诉她,一个叔叔可以帮让她进入体制内当教师。四个月后,拿到教师资格证的河俐,却迟迟没有等来这个叔叔的“好消息”。接下来的三年,河俐不断重复着上两、三个月班,就因各种原因主动离职或被裁员的死循环。

 

河俐最长的一份工作做了一年多,最后因为“老板的态度”离职。“老板总是很霸道,不管我对不对,都是先骂了再说。这让我无法忍受”。河俐还做过一段时间的老师,“没有编制,工资不高,不到3000块钱一个月,但有时打车就要花掉1000元”。


△ 河俐在王亦家补充睡眠。

 

河俐一直认为是父母的择业观阻碍了自己职业的发展。“在工作选择中,我和家里产生了严重的分歧。我想读研究生,但父母一直认为小学老师是天底下最好的职业。父亲母亲曾是生意人,受过不少权力机关的气,因此对‘事业单位’和‘铁饭碗’无限推崇。

 

△ 河俐在王亦家做饭。


王亦是河俐高中时代到现在的挚友,在王亦家里,河俐负责买菜做饭喂猫,王亦负责出钱。河俐笑说自己是王亦的免费钟点工。

 

△ 如果王亦不在家,书店、图书馆就成了河俐最常去的地方。

 

毕业后的种种不顺,成为了河俐试图在塔罗牌中探索自己命运的动力,“一个月内,我就掌握了塔罗占卜和各类咒语”。在去年俄罗斯世界杯比赛期间,河俐在微博和朋友圈做球赛预测,连着猜中了好几场。很多球迷为了要“答案“,给河俐发红包,甚至叫她“仙女姐姐”。河俐“渐渐迷恋上在网络中被追捧的感觉,即使网络另一端的我一事无成”。最火的时候,每天都有近百人加河俐微信。一次,一个朋友找河俐算塔罗牌,想看看自己职业发展,朋友主动发了50块钱的红包给河俐。那之后,河俐正式开始收费做占卜,在工资水平相对偏低的重庆,河俐“做塔罗预测赚的钱比上班还要多”。


没事的时候,河俐也常在公园闲逛。河俐说其实失业就和退休一样,可以有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但不同的是,失业没有钱,也得不到家人的认可。

 

△ 河俐边看手机上的求职信息边走进酒吧。

 

这次离职后,河俐被朋友邀请到一家酒吧为消费达到一定数额的顾客占卜。颇具特色的服务,为酒吧带来了回头客,有人甚至专奔河俐而来。为此,酒吧为她留出一间“工作室”,邀她定期来“坐台”。

 

△ 洗牌、抽牌、读牌,河俐认为对这种神秘力量必须谨慎和敬畏。

 

河俐很迷恋自己作为占卜师被追捧的感觉。有段时间,河俐整天盯着手机,等待大家的红包和恭维。

 

△ 河俐正在酒吧的“工作室”内为一位慕名而来的客人占卜。

 

塔罗牌也是河俐和这个世界发生关联的方式之一,透过塔罗牌,她也慢慢认识到自己生活经验之外的世界。看似桀骜的富二代,内心居然充满了焦虑;左右逢源的美女,对爱情却是极不自信;年龄和妈妈差不多的女强人,竟然背负着老公出轨的秘密。

 

每到周末,河俐和男朋友都会见上一面。河俐的男朋友是一名设计工程师。对河俐做塔罗牌占卜、对失业这些事,他“一点也不介意”。

 

但河俐通过塔罗牌获取的外界认可在家中是失效的,一起生活的父母完全无法接受女儿对塔罗牌的沉迷,在他们看来这是“游手好闲”、“神神叨叨”。

 

每隔十天半个月,河俐也忍不住会为自己的命运卜一卦。河俐说一个叫“宝剑三,逆位”的卦象频频出现。她认为,这显示自己“原本该愈合的东西,还没有愈合”。这其中还没有愈合的,她认为是自己和父母尤其是父亲的关系。从高考后的大学选择到毕业找工作,甚至考研与否,人生的每一步河俐都深受父亲影响。她说自己“永远活在父母的评价之下”。

 

△ 河俐手机里有很多求职招聘的APP,每天也会收到不少公司HR的询问和面试邀请。

 

毕业近三年,河俐身边的同学、朋友都在各自的工作领域慢慢暂露头角,“就我还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 河俐觉得自己没什么正经工作可以做,也没积极地找工作。她曾去过一家大公司面试,对方认为河俐跳槽太多了。“我不是一个好员工”,河俐这样评价自己,“我性格很刚烈,我觉得打工就是被奴役的过程,我不想被奴役”。 “让我跟96年、97年出生的小妹妹去竞争做网红,我也不愿意”。

 

 

△ 王子山在复习《申论》。

 

王子山(化名),26岁,江西人,正在深圳大学旁边的出租屋里备考今年深圳市的公务员考试。这是王子山失业的第4个月。

 

没过一会,王子山又在白纸胡乱写着和复习资料没关联的字,或者抄写诗句。“挺枯燥的,知道吧,其实我备考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有点事做”,王子山解释道。在一个月前,王子山才匆匆买来备考资料,跟其他考生相比,玩票的性质确实多些。

 

△ 王子山的出租屋里四分之一的角落放置着书架,地上堆满了书,大部分是外国文学。

 

“你觉得我有抑郁症吗?”在王子山的出租屋里,他怀里抱着《莎士比亚全集》,向摄影师问了唯一一个问题。在得到摄影师的否定回答后,王子山把书放下,转身趴在桌子上继续看起了《申论》。

 

王子山的书堆里有一本《沉睡的人》,是法国文学家乔治·佩雷克的作品,讲述了一个大学生把自己封闭起来,逐渐沉浸在麻木和无谓之中,最终彻底遁世的经过。王子山觉得作者笔下的人物跟自己过去一段时间的状态很像。

 

△ 无聊的时候,王子山趴在出租屋的窗口,可以看看楼下来来往往的大学生。

 

五年前,刚刚从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王子山,并未曾料到自己有天会成为待业青年。大四毕业后他留在南京,在一家央媒的江苏分部工作。因为工作太单一,同年底,他就和许多同学一起,开启了北漂生活,到北京一家门户网站做要闻编辑。在门户网站盛势时期,要闻编辑掌管网站首页的重要核心位置,每天与关系国家大事、重大社会热点事件打交道,哪条新闻放在哪个位置,都由要闻编辑把握。

 

2017年2月, 离职后的他跟随前主管,进了一家家居创业公司。“前两年,消费升级这个概念不是很火吗?这家公司就站在这个风口上。”在那个时候,“领导对我十分重视,交给我很多重要的工作”。同年,他跟高中时喜欢的女生在一起了。“一切看上去都很有希望。”


但好景不长,在他表达了想呆在北京的想法后,再加上一些摩擦,已经在深圳找好工作的女朋友提出了分手。王子山心里放不下这段感情。北京对他,失去了留下来的意义,“如果不去深圳,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交了辞职信后,王子山在北京望京高耸的写字楼下,看着鱼贯而入进地铁的互联网民工,黑压压的后脑勺让他让他恍惚间感觉自己就是上个世纪的工厂工人,只不过握在手中的工具变成了PPT。

 

在网上找了一份医疗公司的新媒体运营工作后,王子山来到深圳。只不过,这一次他再也没能联系上前女友,连微信也被删了。情感上受挫,新工作也让他难以适应。医疗公司的主体业务在线下,新领导对品牌的新媒体运营并不在意,王子山有种被外行指导内行的感觉,手中的工作基本上实习生就能完成,他找不到自己工作的价值,“自己开始也有点混日子了”。

 

这一年来,职场从业者听到最多的话就是“整个大环境都不好了”。也有人说,“今年是过去十年最差的一年,也将是未来十年最好的一年 ”,大互联网公司也纷纷传出裁员消息。今年春节前,王子山所在的医疗公司启动一轮人员优化——其实就是裁员。

 

“你要离职了吗?” 同事私底下问他。王子山没有心理准备,没想到自己会成为被优化对象之一,更没想到自己被裁员的消息是从其他部门同事口中得知的。这让他感到很诧异,更诧异的是,离职流程办得很迅速。一夜之间,他竟成了失业者。

 

△ 王子山在床上看手机,自从分手后,他常常失眠,晚上三、四点钟才睡得着,早上七点就醒来。

 

从情感漩涡中还没逃离出来的王子山,又陷入失业的泥潭。在二十来平方的出租屋里,他常常失眠,晚上三、四点钟才睡得着,早上七点就醒来。他去看了一次心理医生,开了些助眠的药。因为怕对药物产生依赖,也没持续吃。

 

4月底的一个夜晚,王子山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动态,提到他翻阅了一些资料——关于自杀、神经症。前同事看到这条朋友圈,以为他出事了,立马报了警。当警察联系到王子山的时候,王子山正在出租屋里看书,他向警察解释了一番,才化解了这场尴尬。那一晚,王子山在朋友圈写到:“我一度崩溃,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像一个随时要被淹溺的孤岛。”

 

王子山偶尔会下厨做饭,但基本也仅限于煮方便面。

 

△ 王子山的T恤上写着“病情稳定”。

 

“之前(待业)不着急,过了3个月开始有点慌了,但也不至于看不开啊。他们(朋友)都以为我得抑郁症了?其实只是焦虑,这个时代谁不焦虑呢”。

 

王子山用前几年工作攒的钱给自己买了部单反相机,学学摄影,“以前答应了她(前女友)要学摄影,给她拍照,现在总算做到了”。从住处骑车到深圳湾公园大约需要30分钟,有空的时候,王子山喜欢背着相机骑车去深圳湾拍照。

 

△ 王子山在旅途中拍的照片。

 

为了缓解焦虑,两个月前王子山打算漫无目的环游中国,走到哪儿算哪儿。在大理的咖啡馆里坐着,他感觉心里安静了下来。后来只在海南、广西、云南旅游了一个月就回到了深圳。

 

△ 王子山下楼去吃饭。

 

尽管情感和工作、生活并不如意,王子山并没有放弃回归正常秩序的可能。“找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谈一场简单的恋爱,看自己喜欢看的书。”

 

楼下的快餐店,王子山每次来基本都只点一个饭,石锅鸡蛋,16块钱。

 

△ 晚饭后,王子山会到深圳大学散步。

 

“只是现实在你如此强烈地渴望平凡时总在跟你开玩笑,甚至一次又一次地打击着你。”旅行回来以后,王子山把简历修改了几遍,“把能投的都投了一遍,包括那些薪酬低了许多的职位,前途未卜的创业公司,仍没有得到一个面试机会”。

 

深圳大学校园里的书店,王子山常去,他十分清楚每个类目的书籍位置。

 

王子山喜欢去深圳大学的足球场,那里开阔,四周被灯火通明的高楼环绕,他喜欢大城市的感觉。

 

以前王子山会常自问,工作的意义是什么?现在,他自觉没必要多想。“开年以来,成为一个普通人的愿望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找一份普通的工作,谈一个简单的爱情,几十年如一日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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