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image)一词在今天的西方广泛地使用着,而且有特定的含义:它不仅有哲学上的背景,而且现在已经发展出一整套对形象进行分析的方法,最终和社会学还有关系。在美国只要你和任何人交谈,最后就会碰到这样一个词,例如说某某的“形象”,里根的形象,但这并不是说他长得什么样,不是物性的,而是具有某种象征意味,说里根的形象,并不是说他的照片,也不是电视上出现的他的形象,而是那些和他有关的东西。
例如,他给人的感觉是否舒服,是否有政治家的魄力,是否给人安全感等,在美国,很少有人相信里根,也并不认为他有什么突出的才能,但人们都投他的选票,因为人们都觉得他看上去给人一种稳健感,在电影明星身上也是同样的情况,不仅仅是一个视觉上形象,和电影明星身上也是同样的情况。不仅仅是一个视觉上形象,和电影明星塑造的全部人物、他的气质都有关系,形象具有象征性,并不完全等于物质意义上的形象。我们应该将形象的这些性质与感知这一现象联系起来,特别是与广告,和以电视为核心的信息社会联系起来,在过去的社会里,那些人物你是从来看不到的,除非你进一趟京城,或是他正好经过你的家乡,或是像后来的社会中那样,你从报纸上读一些关于他的消息。由于没有媒介,你见不到大人物。而在20世纪20年代,一件具有历史意义的事发生了,那就是无线收音机,一种新的政治性人物出现了;他不仅可以对着一群具体的听众发表演说,而且可以用他的声音来迷惑或鼓励所有的人民。他们看不到他,却能通过收音机听到他的声音。这一现象和斯大林主义及后来的纳粹主义的联系是在一起的,而且这种魔力只是在那一具体的历史阶段才有,后来就逐渐消失了。电视机的出现给信息带来了一个很奇怪的变化,当你在看电影,或是读报纸的时候,你看到一个视觉形象,例如一张照片,关于某一件事,那么这一件事仍然表现出,用哲学的语言来说,一种“他性”,即这一件事的他性。他看到一张关于中欧某地的大屠杀的照片,你依然有一个感觉,就是这一切仍然发生在外界,仍然是他性的,和你没有直接联系。这样,这一信息就仍然保存了某种客观性,对你来说属于另外一个外部的现实。但是,同样的信息出现在电视机上的时候,便失去了他性,因为电视是你的家庭的一部分,就像你的汽车或洗衣机一样,是属于你的,电视是属于家庭的东西。而报纸或新闻纪录片仍然是外部的,是关于遥远的另一现实的,报纸、电影上出现的形象是不在眼前的东西。电视安放在你自己的起居室里,它加入了你的生活,它上面出现的形象也可以说就是属于你的,在电视这一媒介中,所有其他媒体中所含有的另一现实的距离感完全消失了,这是个很奇特的过程,但这一过程可以说正是后现代主义的全部精粹,后现代主义的全部特征就是距离感的消失(编者在慧田群跟哲友曾细细讨论过该话题)。我所使用的“形象”一词便和这一过程有关。「“形象”这一问题就是复制与现实的关系为中心」,以这种距离感为中心的。在过去的古典时代,不管是在东方,还是在西方,“形象”一词也许不是关于这一切的;修辞学,以及一直到浪漫主义的文学,都有一册修辞手册,也许没有一个关于“形象”的字,但他们有种种修辞手法,如比喻,夸张等等,也有关于“描述”的字,作家就是用语言来画一幅画。例如一位作家为了达到某种生动性会突然说,“现在让我们想象这样一幅图画”。于是他用语言为我们描绘出某一场景,这就是传统的美学家所讨论的“形象”,而这只不过是一种装饰文藻而已。我想说明的就是这种方式在今天已经无法令人满意了,这样理解形象已经远远不够。举例来说,假设你正在读福克纳的一部小说,他突然间向你描写了一座房子;当你分析这部小说时,你会说这是福克纳的关于这座房子的形象吗?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再如看电影时,镜头突然升上来,拍摄一幢房子,你会说这是关于房子的形象吗?如果这是“形象”,那么电影中其它的镜头又是什么呢?不都是形象?对福克纳小说进行分析也有同样的情形,我们不能像传说的文学中那样把形象和不是形象的内容分开。说这是形象,而那却不是形象。
还有一种更富有哲理性的对形象的认识,这种理论基本上来自萨特,但并不直接和萨特的存在主义相联系,如什么自由、焦虑,和个人的选择等,当然最终可以说是有一定联系的,这些理论属于萨特最初的理论作品和他最后阶段的著作。萨特的一个重要概念是“想象界”,将其作为一种感知形式,与现实事物发展联系的形式,例如我现在要描写一幢房子,但我并不在盯着一幢房子看,而是坐在一间房子里,趴在桌前,想象我描写的这幢房子有几个阳台,几个窗户,有些什么装饰等。也就是说,我通过心灵的眼睛看到了这座房子,但显然,这不是实在的房子。这就是旧式的关于想象的概念,认为想象是不真实的,是脑子里想出来的虚构的东西,而萨特要说的正好相反,他认为没有任何东西是虚构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并没有想象,也没有什么主观性,我脑子想的一切都是和存在的一种关系。甚至我在想象非实在的事物的时候,我仍然是和存在联系在一起的,这座我在回忆或者在描写的房子仍然是在某处的真实存在,或者是几千里以外的一所新房子,或者这所房子的各个部分来自不同的地方,现在凑成了一座完整的房子,也就是说「在“想象界”领域的任何东西都是和“实在界”相联系的」。但正是在这里萨特指出这是一种很奇特的联系,想象是在世界中行动的一种方式,当我们想象的时候,我们仍然是存在的世界里行动。萨特的存在主义认为和我有关的一切都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行动,因为我们不幸被抛进这个世界,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属于这个世界。
因此,萨特认为形象或想象界是很重要的,形象通过否定存在而与存在相联系。这在萨特存在主义的语言中并不是说形象并不存在,也不是说形象完全毁坏存在,而是使存在非真实化,「想象界与物质世界的有关想达到的目的就是使事物非真实化」。我们可以使萨特的理论通俗化一些,将人类行为分为两类,即两类存在,也许还有其他的,但这两类是基本的:实践(praxis)与想象界。“实践”这一概念和东欧的人文主义马克思主义很有联系,如南斯拉夫、波兰的马克思主义。在政治上也是很有影响的一个概念,但没有完全融合到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去。现在这一概念基本上是和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联系在一起的。“实践”的意思几乎可以说就是“使用物品”,如果这听起来不过是功利主义或实用主义的话,萨特的表述当然要复杂得多。萨特说实用主义者的“使用”概念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未来”和我现在的“计划”。当我们使用一件东西的时候,我们就是在将这一对象超越到一个未来中去。
例如我现在手里拿着一支粉笔,我完全掌握了它,因为我在使用这支粉笔,我有两个实质上是联系在一起的计划,首先我要使你们弄懂黑板上“实践”与“想象界”的对应,萨特认为实践与一切事物的关系就是将所有的对象超越到我或我们的未来中去,不光是我个人的思想,而且包括了整个世界的未来。正是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萨特认为,最重要的,最根本的“实践”原型是“工厂劳动”,他认为这一点是马克思的伟大发现。当农民在田野耕耘时,当手艺匠人在制作一些生活用品时,自然和人类的关系中还没有出现“工厂劳动”意义上的实践,因为这时的田野仍然是不属于人类的,人类的劳动还是自然的,但工业化却带来了普遍的价值生产,机器完全是人的产物,是人造的,人开始利用机器来达到维持生命的目的。马克思由此看到了机器中包含的资本,发现了资本主义的秘密,「萨特认为他关于实践的理论证实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真理性」,既然工业化生产、无产阶级劳动是“实践”的原型,那么什么又是想像界与存在的关系,同实践与存在的关系有什么差别,有什么不同呢?比如一副黑眼镜和一顶红帽子,艺术家看到后也许会极度喜欢这一颜色搭配,产生一种幻觉性想象,这时发生的就是艺术家已将现实转变为现实的形象,他没有改变任何东西,也没有什么实践,但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为什么萨特说形象是对现实的否定呢?我们可以将时间分为三个层次:过去、现在和未来。我现在有一个计划,是在过去的某一个时刻形成的,这种过去包括的是过去我做过的一切,因为过去的一切都是决定现在的因素。这个计划在现在的对象上实现,为了在未来的一个阶段完成我的计划,这样未来实际上参入了现时。萨特认为,美、形象和欣赏现实的形象具有不同的性质,「形象就意味着过去和未来仅仅是为了现时而存在」,我现在感知的这一时刻不是这些对象存在的理由,这些物品的过去与未来,即它们为什么被带到这里来,都存在于我对这些并列的颜色的感知;客观世界的一切都是为了感知本能而存在。在这个意义上,萨特认为与实在的想象性关系——这种关系表现为对对象的强烈感知——破坏了适用实践的对象。
这种关系将实践颠倒过来,使之成为唯美的,萨特这里谈的是“唯美”的关系,并不一定是艺术家,而可能是观察或消费者,因为艺术家仍然可能将想像界恢复成为实践的。
萨特探讨的是非生产者与形象的催眠作用的关系,他认为这种关系只会毁灭这个世界,是尼采的憎恨的一种表现。那些对现实不满,仇恨,但又不愿意行动的人正是通过形象来败坏现实,使现实受到损害,这就是想象界的作用过程,那些并非艺术家的审美家恨一切实践,他们的审美,他们的美学形象是要使实在世界非真实化。“非真实化”就是使现实空虚化,虽然什么也没有改变,你也没有任何行动,但现实却可以说是被抽干了。萨特将实践与想象界的对立上升到具有寓言意义的地位,实践代表无产阶级,而想象界则是资产阶级的激情,我在这里要提出的问题是,这种对形象的认识,「将形象看成一种举动,看成否定力量和对实在世界的悄悄的败坏」,是否可以与摄影作品、电影、广告等的效果联系在一起,是否可以与形象这一概念,例如,里根的形象,形象的社会学意义等联系在一起,难道这一切在当代的西方世界,也即后现代主义的西方,特别是美国,不正是具有核心地位吗?
我认为形象这个东西是很危险的,萨特就认为它是一种不好的否定性,不是好的主动改变事物的否定性,而是很隐秘地感染毒化现实的方法,这一点正好说明了摄影、电影和绘画作用的不同。你看着一幅绘画,你会说这并不是现实,这只不过是幅艺术品,而在摄影面前你却不能这样说。你意识到相片上的形象就是现实,无法否定现实就是这个样子,距离感正是由于摄影形象和电影的出现而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