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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时空】郑晨寅 | “《春秋》大义”:从郑成功到连横

郑晨寅 边疆时空 2019-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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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郑晨寅

漳州城市职业学院教授,主要从事闽学与闽南文化研究,在《中国哲学史》《孔子研究》等刊物发表论文50余篇,著有《黄道周论稿》、合著《陈淳评传》、合作点校《黄道周集》。

摘要:郑成功生于明清易代之际,遭遇家国之难,他 “性喜 《春秋》”,认同并践行 《春秋》 “尊王攘夷”与 “大一统”“大复仇”之思想,其诗文中亦力倡尊攘复仇、移孝为忠。如果说,从关羽、岳飞到郑成功呈现出一种历史 “镜像”的话,那么爱国史学家连横则对于郑成功坚持 “《春秋》大义”感同身受并给予高度评价。他在著作中重申 “《春秋》大义”,赞扬郑成功之精忠,屡称 “国姓”之名以追思其伟绩。我们应重新发扬 《春秋》“大一统”思想、彰扬郑成功驱荷复台之事功,以中华文化作为联结两岸民心的重要纽带,积极谋划两岸统一大业。

关键词:郑成功 连横 《春秋》大义 大一统

郑成功(1624—1662)一生抗清、驱荷、复台,其丰功伟绩影响深远,而连横(1878—1936)对其坚持明朝正朔、保存故国文化颇有感触,笔者曾略作分析。邓孔昭先生也有专文,详尽列举了连横所作的包括《台湾通史》在内的有关郑成功研究著述,强调连横的郑成功研究之于民族精神的宣扬,并分析其对台湾民族运动的影响。2018年是连横先生诞辰140周年,笔者以为,“《春秋》大义”乃联结郑成功与连横的精神链条,并对两岸统一大业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故拟对此作进一步探讨。

一、“《春秋》大义”与郑成功“尊王攘夷”思想


“《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在古人看来,“五经”之一的《春秋》经过孔子笔削之后,其中自有其“微言大义”,乃代王者立法之经典。郑成功从小喜爱《春秋》,并逐渐确立“尊王攘夷”之思想,此既取决于《春秋》经传所承载之“大义”,亦与明清易代之际复杂的民族矛盾及闽南地区的关帝信仰有关。

(一)《春秋》大义:“尊王攘夷”与“大一统”

“春秋”为史书名,由来已久,《国语·楚语上》载申叔时所言培养太子之法云:“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韦昭注云:“纪人事之善恶而目以天时,谓之‘春秋’,周史之法也。时孔子未作《春秋》。”于此亦可见《春秋》主要功能在于“辨别善恶”。“善恶”是一种价值判断,于《春秋》而言,主要表现为“尊王攘夷”。《春秋》有《左氏》《公羊》《谷梁》三传,章太炎称:“三传事迹不同,褒贬亦不同,而大旨则相近……内诸夏、外夷狄之义,三传所同,而《公羊》独著明文。”黄寿祺先生则概括为:“《春秋》一书之大要,最重‘攘夷狄’与‘大一统’之义。”《春秋公羊传》起首释“元年春,王正月”时即明示:“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大”者,以之为大,尊尚之义也;所谓“大一统”,即以仁义统一天下,实行王道,礼乐征伐自圣天子出。除此之外,“大复仇”亦为今文经学家所重。所谓“大复仇”,是指在天下无道、政治失序的情况下力报家国之仇,故虽有“春秋无义战”(《孟子·尽心下》)之说,但对于齐襄王(详见下文)、鲁庄公之复仇,《春秋》大之。如果这种复仇是与异族侵略有关,那么又与“攘夷狄”并无二致。

(二)明末《春秋》学与郑成功之“性喜《春秋》”

明代经学不兴,《四库全书》仅著录《春秋》学著作20余家。《五经大全》为官方教科书,其中《春秋大全》全袭元人汪克宽《胡传纂疏》,“胡传”,即北宋胡安国之《春秋传》,其《春秋传序》将“春秋大义”概括为“尊君父,讨乱贼,辟邪说,正人心,用夏变夷”,这与《孟子》所称“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孟子·滕文公下》)一脉相承,只不过更具有当时的时代特征。而到了明清易代之际,《春秋》却得到空前的重视。郑成功所处的时代,正面临着“夷狄”入侵与国家分裂之危局,郑成功于此不能无感。《台湾外记》载:“(成功)性喜《春秋》,兼爱孙吴。”《先王实录》“永历七年(1653)八月”条载有郑成功《禀父书》,中云:“儿初识字,辄佩服《春秋》之义。”郑成功7岁自日本归国,其父郑芝龙为其延师受业,开始接受儒学教育,15岁时考取南安县学生员,弘光朝时又至南京国子监就读,学习儒家经典。据《明史·职官志》,国子监之授学“以孝弟、礼义、忠信、廉耻为之本,以六经、诸史为之业”,对包括《春秋》在内的五经(六经)的学习,无疑影响着青年郑成功人格之塑造,而满洲铁骑随之南下,弘光朝又迅速败亡,其“性喜《春秋》,兼爱孙吴”,或许正与严酷的社会现实有关;而其“佩服《春秋》之义”的表现,正是对《春秋》“尊王”(大一统)与“攘夷”(大复仇)的坚持。

出于华夏中心主义的心理,处于“中国”边缘的少数民族政权,历来被目之以不知礼之“夷狄”。但明清之际,其时汉人固然以《春秋》之“尊王攘夷”相激励,而满清亦以助明复仇、行《春秋》大义自诩(顾炎武对此有所揭露,详见下文),如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称帝后,清摄政王多尔衮致信大学士史可法,声称:“比闻道路纷纷,多谓金陵有自立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春秋》之义,有贼不讨,则故君不得书葬,新君不得书即位,所以防乱臣贼子,法至严也……夫闯贼但为明朝祟耳,未尝得罪于我国家也。徒以薄海同仇,特申大义。”多尔衮所言“《春秋》之义”,见于《公羊传·隐公十一年》:“《春秋》君弒,贼不讨,不书葬,以为无臣子也。”(《谷梁传》略同)而史可法的回信则称:“此文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未讨,不忍死其君者立说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宫皇子,惨变非常,而犹拘牵不即位之文,坐昧大一统之义,中原鼎沸,仓卒出师,将何以维系人心,号召忠义?”可以说,清廷窃取《春秋》“大复仇”之义,而南明则强调“大一统”之义,双方可谓各取所需;而《春秋》成为明、清交战双方占领道德制高点的利器,其重要性于此二信亦可见一斑。

郑成功既以儒学立身、性喜《春秋》,又蒙隆武帝知遇之恩,赐以国姓“朱”,其“大一统”、尊明王之思想已然根深蒂固;而其于目睹明朝及南明诸朝覆亡之悲剧后,又经历母亲惨死于清人之手(其父则先降后诛)的巨痛,国仇家恨,集于一身,于“大复仇”、攘夷狄更是义无反顾。其后驱荷、复台,作为抗清复明基地,则为“尊攘”大义的另一种表现。

(三)闽南地区关帝信仰对郑成功之影响

笔者以为,闽南地区盛行的关帝信仰对郑成功的“尊王攘夷”思想或许亦有影响,“喜读《春秋》”正是关羽与郑成功的共同点。《三国志·关羽传》引《江表传》云:“羽好《左氏传》,讽诵略皆上口。”可以说,在长期演化形成的儒家正统观念与民间传说中,因熟读《春秋》(《左传》)而坚守忠义、尊奉刘氏,乃关羽有别于三国时期、乃至历史上其他骁勇过人的武将之重要原因。唐宋时关羽已配祀于武成王(姜子牙)庙,明代更是进入国家祭典,明神宗加封为“关圣帝君”,其地位达到极致。据相关研究,闽南地区关帝信仰的肇始阶段与明初的卫所建置有关,而其大规模建庙则主要是因为嘉靖以来的倭患。明末清初,漳州东山(铜山所)一直是郑成功军事要地,东山铜陵有关帝庙,始建于明初,为后来台湾众多关帝庙的祖庙,如明郑政权在台南所建的“祀典武庙”正是分灵于东山关帝庙。而郑成功故乡泉州关帝庙众多,其最著者如嘉靖年间重修的通淮关帝庙,泉人李光缙(1549—1623)为之作《关帝庙记》云:“今天下祠汉寿亭侯者,遍郡国而是,其在吾泉建宫毋虑百数……郡人庙侯于孔氏宫之左……侯素好《春秋》,是以明正统、仇孙曹。使其得吾夫子为依归,当其在仲由之右与!”于此记可知,明末时泉州关帝庙数以百计,郑成功就生活在这样的信仰氛围之中;而将“武圣”关羽比肩于孔子弟子中“好勇过人”之子路(仲由),并特别指出其“素好《春秋》”,这与郑成功的“性喜《春秋》,兼爱孙吴”形成了一种明显的对应关系。

另一方面,虽然身登“帝”位,但人们还是习惯称关羽为“汉寿亭侯”(明洪武元年恢复其“汉寿亭侯”封号),因为这是关羽的第一个封号,更是汉献帝时期表封的、代表着汉家正统的封号;而据《台湾外记》载,“郑成功”之姓名亦为隆武帝所赐:“隆武奇其状,问之,对答如流。隆武抚其背曰:‘恨朕无女妻卿!’遂赐姓,兼题名‘成功’……自此中外咸称‘国姓’。”郑成功对此十分珍视,其起兵所用印信即以隆武所赐之“招讨大将军印”,自称“罪臣国姓成功勤王”;在给荷兰人的通告、信件中,其署名则为“国姓爷”“中国沿海诸军统帅国姓爷”“大明招讨大将军国姓”等,有学者认为:“国姓”两字,“不独是他光荣的锡嘉与尊严的标帜,同时更是他忠诚的象征和恭谨的境界。”

二、“《春秋》大义”在郑成功诗文中的表现


郑成功坚持奉行隆武正朔,并于隆武三年(1647)十月,“从大学士路振飞、曾樱议,颁明年隆武四年戊子大统历,用文渊阁印印之”。一直到永历三年(1649)才改奉永历正朔。其改嘉禾为思明、改赤嵌为东都明京,皆可见其寄托所在。而保留至今的郑成功诗文,亦多处可见他对于“《春秋》大义”的一以贯之。在此以其与父书、北征檄文及《陈吏部逃难南来》诗为例。

(一)《禀父书》《复父书》:“行《春秋》大义,结忠孝之局”

郑成功父亲郑芝龙受清人利诱,被挟持至北京作为人质,郑成功则以《春秋》大义来对抗清廷对其鼓吹的孝义之说,《先王实录》“永历七年(1653)八月”条载有郑成功《禀父书》,中云:

违侍膝下,八年于兹矣。吾父既不以儿为子,儿亦不敢以子自居。坐是问候阔绝,即一字亦不相通,总由时势殊异,以致骨肉悬隔。盖自古大义灭亲,从治命不从乱命。儿初识字,辄佩服《春秋》之义。自丙戌冬父驾入京时,儿既筹之熟,而行之决矣。忽承严谕,欲儿移忠作孝,仍传清朝面谕,有原系侯伯,即与加衔等话,夫既失信于吾父,儿又安敢以父言为信邪?……我将士痛念国耻家亡,咸怒发指冠,是以有漳泉之师……且不特此也,异国之兵,如日本、柬埔寨等诸夷兵,旦晚毕至,亦欲行《春秋》大义。

此处,郑成功强调《春秋》大义于其儿时即已根深蒂固,故不惜“大义灭亲”。顾诚先生分析当时的社会矛盾认为:“直到清兵南下,弘光朝覆亡,清廷推行一系列民族征服、民族压迫政策,民族矛盾才上升为主要矛盾。”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郑成功高扬“《春秋》大义”,可谓正得其时,他甚至欲借异国(日本、柬埔寨)之兵攘清,以复家国之仇。《先王实录》“永历八年九月”条所载郑成功《复父书》更云:“万一吾父不幸,天也、命也,儿只能缟素复仇,以结忠孝之局耳!”而在《先王实录》“永历十一年正月”条之《复父书》中,郑成功责怪当初郑芝龙不听劝告、自投虎穴,“无怪乎有今日也!吾父祸福存亡,儿料之已熟……清朝试思:今日之域中,是谁家之天下?”在此,郑成功有意引用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之名言,正表明其乃以《春秋》之大义为基点,兴师抗清复明,名正而言顺,彻底断绝清人利用其父要挟他的念头。此信回复之后不久,郑成功即率师北征,惜乎功败垂成。

(二)北征檄文:“大义严于《春秋》,首言尊攘”

从永历十一年(1657)开始,郑成功三次北征,以最后一次的永历十三年(清顺治十六年,1659)五月之征规模最大、影响最巨,是役郑成功亲率十余万大军,与鲁王旧臣张煌言合师北征,一路攻克多处要塞,直指南京,虽功亏一篑,却给予清廷极大的打击,声震东南。目前所见北征期间之檄文,当为存于《爝火录》卷二十九“顺治十六年秋七月庚申朔”所载张煌言至芜湖所传布之文,略引如下:

恢复天下兵马镇国大将军郑,为义切君亲,声援南北、计图恢复,布告同心,鼎造中兴,早膺上赏事:窃惟王者一统,治服四夷。大义严于《春秋》,首言尊攘;丰功勒于秦汉,不讳鞭驱。粤我大明三百年基业,德配唐、虞;先皇帝十七载忧勤,功侔天地。胡天不吊,国步多艰。……凡我同仇,义不共戴。勿夺先声,徒成烽火之戏;矢为后劲,同坚背水之盟。且一战而敬谨授首,再战而贝勒成擒,招来万亿游魂,屈指二三余逆,于此人力,可卜天心。瞬息夕阳,争看辽东白豕;灭此朝食,痛饮塞北黄龙。功永勒于汾阳,名当垂于淝水,世受分茅,勋同开国。谨檄。

在此,郑成功称“王者一统,治服四夷”“大义严于《春秋》,首言尊攘”“凡我同仇,义不共戴”,于“一统”“复仇”之义,再三申明,正是要以尊王攘夷、恢复中原、为君亲复仇为号召,从而布告天下、收拾民心。如前所述,当时满、汉民族矛盾是最主要的矛盾,郑成功《出师讨满夷自瓜州至金陵》云:“缟素临江誓灭胡,雄师十万气吞吴。试看天堑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其尊明攘清之意即寓于悲壮慷慨之声。

(三)《陈吏部逃难南来》:“首阳采薇”与“直渡黄龙”

1661年,清军攻入云南,南明永历帝朱由榔逃到缅甸(次年为吴三桂所获并绞杀)。郑成功得知消息后,悲愤异常,作《陈吏部逃难南来,始知今上幸缅甸,不胜悲愤,成功僻在一隅,势不及救,抱罪千古矣》(简称《陈吏部逃难南来》)二首,其一云:

闻道吾皇赋式微,哀哀二子首阳薇。频年海岛无消息,四顾苍茫泪自挥。

《诗经·邺风·式微》云:“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毛诗序》称:“黎侯寓于卫,其臣劝以归也。”郑玄《笺》则进一步解释:“黎侯为狄人所逐,弃其国而寄于卫。”郑成功用“式微”之典喻永历帝为清所逐入缅;《史记·伯夷列传》则有“首阳采薇”之典故,本诗“首阳薇”即以“义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比拟殉国的南明大臣瞿式耜、何腾蛟二人,也借此寄托自己义不奉清之决心。其二云:

天以艰危付吾俦,一心一德赋同仇。最怜忠孝两难全,每忆庭闱涕泗流。

前两句借《秦风·无衣》“同仇”之语,实为再次申明《春秋》“复仇”之义,后两句以“忠孝难全”之语,抒无限悲怆之心境。其自注云:“太师为满酋诱执,迫成功降,再四思量,终无两全之美,痛愤几不欲生,惟有血战,直渡黄龙痛饮,或可迎归终养耳。屈节污身,不为也!”郑成功之不愿“屈节污身”,正因《春秋》大义高于父子之情。他念念不忘恢复中原,“直渡黄龙痛饮”乃用岳飞抗金典故,《宋史·岳飞传》载绍兴年间岳飞北伐,形势大好,岳飞与众将约定:“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而《宋史·岳飞传》又载:“(岳飞)家贫力学,尤好《左氏春秋》、孙吴兵法。”缘此,郑成功之“性喜《春秋》,兼爱孙吴”又与岳飞相互辉映,二人于国家危难之际抵抗异族入侵,可谓志同道合。而岳飞与关羽往往合祀(如前述泉州通淮关帝庙于民国三年增祀岳飞,称“通淮关岳庙”),皆兼具武功与节义之象征。

三、连横对郑成功坚持“《春秋》大义”的高度评价


有学者认为:“真正对郑成功的研究,以及建立在研究基础上的对郑成功的使人信服的评价,只有从连横开始。”笔者赞同这一观点,并认为:连横对郑成功的评价,突出地表现在对“《春秋》大义”的认同上。如果说,从关羽、岳飞到郑成功呈现出一种历史“镜像”的话,那么200多年后《台湾通史》之作者、爱国史学家连横对于郑成功坚持“《春秋》大义”则心有戚戚焉。连氏祖籍漳州龙溪,康熙年间,连横的七世祖兴位公痛感明室之亡,不甘臣服于满清统治,故渡海来台,择居台南郑成功驻兵故地宁南坊马兵营,自此晚辈沿袭祖训,誓不侍清,故连横于郑成功与“《春秋》大义”感同身受并有高度评价。

(一)《告延平郡王文》重申“《春秋》之义”

在辛亥革命成功之后,连横作《告延平郡王文》,云:

夫《春秋》之义,九世犹仇;楚国之残,三户可复。今者虏酋去位,南北共和,天命维新,发皇蹈厉,维王有灵,其左右之!

所谓“九世犹仇”,指的是齐灭纪国之事。齐哀公因纪侯谗言而被烹于周朝,九世之后,齐襄公灭纪国,《春秋·庄公四年》于此载曰:“纪侯大去其国。”《春秋公羊传》借此大加发挥:“‘大去’者何?灭也。孰灭之?齐灭之。曷为不言‘齐灭之’?为襄公讳也。《春秋》为贤者讳,何贤乎襄公?复仇也……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连横在推翻清政府统治后,追念郑成功“尊王攘夷”之生平大愿,作此告文,重申《春秋》之义,告王以“虏酋去位,南北共和”,其慷慨激昂之情,正可视为郑成功“大一统”与“大复仇”思想之嗣响。

(二)《台湾通史》赞扬郑成功“精忠大义”

《台湾通史》是连横的代表作,在此书中,他多次赞扬郑成功复台开辟、存明正朔的忠义气节,在此仅略举几例。如《职官志》称:“台湾固我族开辟之土,延平既至,析疆行政,抚育元元,而我颠沛流离之民,乃得凭借威灵,安生乐业,此天之默相黄胄,而故留此海外乾坤,以存明朔也。”《典礼志》称:“延平郡王为台烈祖,精忠大义,没而为神,台人祀之。”郑氏政权虽孤悬海外,对明朝乃恪守臣礼:“郑氏之时,朔望必朝,每有封拜,辄朝服北向,望永历帝座疏而焚之,君虽不在,不敢忘也。”此亦《春秋》“尊王”之义。而郑成功的“精忠大义”亦吸引志同道合之士前来投奔,《诸老列传》称:“正气之存天壤也大矣……伯夷、叔齐独耻其行,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及饿且死;此则所谓求仁得仁者也。明亡之季,大盗窃国,客帝移权,缙绅稽顙,若崩厥角,民彝荡尽,恬不知耻。而我延平郡王独伸大义于天下,开府思明,经略闽粤。一時熊罴之士、不二心之臣,奔走疏附,争趋国难。虽北伐无绩,师沮金陵,而辟地东都,以绵明朔,谓非正气之存乎?”值得注意的是,“明亡之季,大盗窃国”之语,当本于顾炎武《日知录》卷四“纳公孙宁仪行父于陈”,顾氏在批评杜预为陈国大夫公孙宁、仪行父之恶行辩解时(见《春秋·宣公十一年》),托以寓言云:“有盗于此,将劫一富室,至中途而其主为仆所弒。盗遂入其家,杀其仆,曰:吾报尔仇矣。遂有其田宅货财,子其子,孙其孙,其子孙亦遂奉之为祖父。呜呼!有是理乎?《春秋》之所谓‘乱臣贼子’者,非此而谁邪?”故由此可知,郑成功“独伸大义于天下”,即为坚持《春秋》之义;而以伯夷、叔齐比之归附诸臣,暗合郑成功《陈吏部逃难南来》一诗所用“首阳薇”之典。

(三)屡称“国姓”以追思郑成功伟绩

连横称呼郑成功时,直称其名者甚少,大多或称“延平(郡王)”,或称“国姓”。尤其后者,如上文所述,本为郑成功所自珍,因为在君主制社会中,赐姓、赐名皆为帝王对臣子示以褒奖之举,故连横盛称“国姓”,实乃蕴含着他追思郑成功发扬《春秋》大义、开疆拓土、保存故国文化之伟绩。《雅言》于此有所说明:“延平郡王肇造东都,保存明朔,精忠大义,震曜坤舆。台人敬之如神,建庙奉祀,尊之为‘开台圣王’,或称‘国姓公’,未敢以名之也。”《雅言》又说:“延平郡王为台烈祖,威棱所被,远及遐荒。故台之地名,每冠以‘国姓’二字,昭其德也……伟人之功大矣哉!”其《雅堂笔记》有“国姓港”,云:“延平入台,泊舟于此。而台湾以‘国姓’名地者,尚有数处。山川草木,由我发扬,正朔衣冠,俾无陨落,故后人追溯其本,肇锡佳名,以传千古,是亦崇德报功之意也。”“国姓埔”则云:“国姓埔在淡水东北,地处海滨,风光甚美。相传延平郡王既克台湾,而荷人仍据北鄙,发师逐之,由此上陆……是台北者固郑氏威棱所至之地。长刀大斧,以拓版图,至今犹受其赐,我子孙可不念哉!”其追思之情,在在可见。

总之,从郑成功到连横,“《春秋》大义”的文化血脉一以贯之。连横曾讴歌郑成功:“故土归疆域,新皋辟市廛”、“正朔存荒服,衣冠守汉筵”(《春日谒延平郡王祠》);而1943年3月1日,在大陆参加抗战的台湾义勇队于石井祭郑成功之文中亦有“《春秋》一义,始终一衷”之语。时至今日,郑成功存明、开台之功仍为民众所感念,郑成功信仰普遍存在于海峡两岸。其中,广西平南上渡镇有全国最早的郑成功祠(始建于1697年),台湾桃园芦洲区则有独特的“国姓醮典”,而郑成功庙宇遍布台湾各地。台湾曾历经长达50年之久的日据时期、光复后又面临两岸长期分治之现实,但至今“台湾回归、祖国统一”的信念依然契合两岸主流民意,这不能不说与郑成功坚持“《春秋》大义”以及连横对此的大力揭扬有重要关系。以“五经”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经典是中华民族核心价值、文化自信的重要源头,连横在日本殖民者极力推行殖民文化的艰难处境中,仍然坚持《台湾通史》的写作,其目的即在于开启台湾民智、传承中华文化,最终实现国家的统一与民族的解放。今天,我们理应重新发扬《春秋》“大一统”思想、彰扬郑成功驱荷复台之事功,以中华文化作为联结两岸民心的重要纽带,反对外来势力干涉中国内政,积极谋划两岸统一大业。


【注】文章原载于《集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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