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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隔离天【上海日记4月18日】

余亮 壹寸灰 2022-04-21


前几天,我们家门上被居委贴了“居家隔离”字样,我以为要错失方舱了。

昨天做晚饭的时候,有电话打来,说赶紧出发。我们说给点时间吧。对方说给我们十分钟,宝妈说十分钟怎么来得及?小孩作业都来不及收拾。大宝急哭起来,心理活动是:我作业刚做完,一口饭还没吃呢。

电话那头有两个人,一个在旁边嘀咕:不行不行不能拖。还有一个犹豫了下,说:要不你们明天走吧。我估计是大巴车已经到小区门口了,才想起来通知我们。

之前刷屏电话录音里那对夫妻,说自己是阴性,一通大吵大闹,而对方是来上门强制执行的,必须接他们走。这种强制现象,生活中我认识的阳性病人都没遇到过,大部分时候应该是比较弹性的。往好里说,这是上海的人性化,往坏里说,就是执行不够坚决。可是执行者能怎么办呢?十几万人情况个个不同,我家楼上有个80多岁老头,心脏上五个支架,女儿在家照顾,阳性,一直接不走,也没人敢接。一楼租客是最早阳性的,像是做工程的人,经常半夜在院子里大声打电话,比较江湖的样子,也一直坚持不去方舱。

上海错过了华亭事变后下定决心封控的时机,感染人数爆发,做什么都难了。

早上醒来,看见有个凌晨四点半的居委会来电,可能是凌晨就想把我们接走吧,看来真是有社会面清零的要求了,这两天转运节奏明显加快。

今天上午我们已经打包完毕,时刻待命。中午吃了泡面,下午两点电话来了,让我们十分钟去小区门口。赶紧把该关的电源关了,该扔的垃圾扔了,出发。宝妈把投影仪都带上了,要对方舱生活保持希望嘛。

大巴车停在小区门口,门口还堆放了整齐的政府礼包。

大巴车一路接人,车上很闷,座位和地上散落着防护服和包装袋,看来是没时间打扫。


到了一所学校门口下车。我父母之前隔离也来过这里,我知道这是中转点。男女分开排队,一番登记进去。我前面一对老人,老妇人向工作人员抱怨“说好的我们俩在一起,不能分开,这个是我父亲,他是个聋子,听不见,我得照顾他。”工作人员答应帮他们安排。另一堆人在向工作人员抱怨说:电话通知要接我们走的,我们已经等了一夜了,还没有接。
轮到我们的时候,大白一时找不到空床位,总算把我们领进一间屋子,我们冲着空床冲过去,身后一群妇女喊起来:“这是女士房间啊!”我去,我没注意到啊。于是大白再给我们继续找房,最后在顶楼找到了房间。

一间教室里十五张床,另一位新来的病友质问大白,床铺消杀过吗?大白支支吾吾说消杀过,但大家都知道没人管,也管不过来。门口我还看见堆了一地的被子和枕头,都不知道是谁扔出去的。

放下东西,我听到楼下大院子里有人在大吵大闹,一个大爷在打电话投诉。我一看,就是之前排队时候排我后面那人,和上中学的孙子一起。当时工作人员说需要过来两个人,他抢在我前面回答说:“我们两个”,然后先进去了。当时我就私下向儿子表扬了一下这位老人的敏捷。
现在这位大爷对着12345用沪普发飙,吼的整个教学楼都能听见——“这是文化大革命,让我们住大通铺!”说了一大通,挂电话前高喊三声:“救命!救命!救命!”然后他们一家和其他几个人,还有一个扎辫子的小伙子,围在那里抑扬顿挫、手舞足蹈,反正是在数落什么。中间老人又对着楼上空气做做样子喊了一句“救命”。
这时候作为看官,你可以选择你的情绪带入。你可以跟着说:太悲惨了,上海怎么变成了这样?一夜回到40年前。但我旁边的室友们只是淡淡看热闹,“一看就是新来的”。旁边一个大叔用沪普说:打12345有什么用啊?12345忙死了。一个外地口音的年轻人说:就算把你运走,别的地方不还是一样乱?另一个大叔说:看来他吃不消住这种地方。还有一个人说,也许谁闹谁就会得到解决。楼下那些人吵了一阵,各自散开了,大爷坐下来继续对着本子打电话。

洒满四月阳光的走道里,一个小学生对着课桌上的电脑做作业,心无旁骛。另一边走廊角落里有张床,住着一个中年人,是打工的,用北方口音对我说,“反正晚上又不冷。”楼下大院里,人们三三两两懒散坐在课椅上,孩子们超级欢乐,终于可以楼上楼下跑来跑去了。

我儿子打开电脑做作业,然后又站起来欣赏了一下教室黑板报上学生的作文,点评了一番。然后我们去女士区宝妈那边串门,里面居然还住了几个小伙子,和几个女士是一家人。小伙子在争论,一个说:不清零也不行啊,另一个说:这样搞,封城结束,外资肯定撤资。
宝妈说,刚进来时候,旁边两女人特别紧张,一直用上海话在那唠叨,说:“我们已经转阴了,又有新来的人,怎么搞的好啊?”然后她女儿烦了,说不要讲了。她妈说:怎么还自己人吵自己人呢?女儿一扭头出去了。两妈继续唠叨。看来还是需要媒体给他们科普一下,阳性转阴病人至少两个月里是不会再次感染的。
我们隔壁床的大叔,苏北口音,挺热心的,给我们指点哪里有插座,哪里有桌子。他来三天了,遭遇比较奇特,大约八号测出阳性,不断有电话要他去隔离。他老婆的核酸测试也是阳性,但是没人喊他老婆去隔离,所以他拒绝了两次,说要和老伴一起去隔离。但第三次不敢拒绝了,说毕竟自己是外地人,万一别人给自己穿小鞋呢,所以就来了。
他前天来了,昨天晚上被转运到浦东的方舱,到了方舱那里,做了一个夹手指头的检查,然后对方说他是阴性,不符合进方舱的规定。他说不是我要来的啊,是疾控中心要我来的。方舱的人说:那你让他们拿出阳性报告啊!(居然和4月2日那个刷屏电话录音里朱医生一样的调子。)于是又让大巴车把他送回来,折腾了一夜。好吧,看来我最后也未必能进方舱。
大叔是做装修的,住在附近一个村庄里,厂房改成的出租房。因为疫情停工一个多月了,老板和甲方签了停工协议。
说起这场疫情,他说,上海下手晚了。我说起华亭宾馆的事情,他一拍大腿,用手指在地上画地图,说:我当时做装修的地点离华亭不远,就在旅游集散中心,那天早上去,就发现华亭宾馆围起来了,然后开始让我们做核酸,天天做。
他指着自己的脸,说:上海太要面子了,不肯早点封城,那个发布会那个谁,说上海不能封城,还说是世界的上海。
我们房间门口,两位男人随地擤鼻涕,水房旁边,一位正在洗衣服的大妈,用上海话狠狠数落一个大爷随地擤鼻涕。人间隔离天,鼻涕也丰富。
一楼的楼角,一对老人互相抱着慢慢走路,那个老太一看就是偏瘫,没法自己走路,老伴在扶着他锻炼。
楼组长W阿姨发来私信,说政府礼包她放我们家门口了。我说我们已经去隔离了,礼包您用吧,别浪费了。后来在群里看到,她招呼楼里租客们,说你们人多,你们把这个礼包分了吧。
我们房间的顶楼劣势体现出来了,最后一个领晚饭,结果饭没了,工作人员又去协调。大家又是一顿好吵,说下午出去多少人、进来多少人,你们不统计的吗?我倒没啥意见,我本科就是学统计的,我都没把握把这乱况统计协调好。
吃完饭,下去陪孩子玩,被一群孩子选中做老鹰。捉小鸡,成功累死老鹰,不过跑一下真痛快,多久没跑过了。有一个小女孩,就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她说:“我们校长刚给我们装修的厕所,现在里面都是粑粑。”都市日常文明被撕开裂口,让大家都来见见面,体验几天粗糙生活,也没啥不好。乱世,总要经历一下的,比起上一代人算啥呢?
在这里和中产之外的讨生活者聊聊天,感觉舒服多了,终于不用总是刷到那些十万加的公众号文章,说什么疫情中的上海人坚持只团购光明,不要伊利蒙牛,这是上海的风骨之类,巴拉巴拉。这风骨里得有多少三聚氰胺。
我下楼去找大白要被子和洗漱用品,说是还没运到。大白上门,把别人用过的被子用喷壶消杀一下给我们用。室友和大白吵起来,大白说我也没办法,你们打电话投诉。我说算了,都别说了。我刚刚把被子晾出去,继续写日记,等被子干了再用。
上楼时候,看到那个老大爷在房间里继续扶着瘫痪老伴走路。城市治理者与守护者,前面心有多软,意志有多犹豫,后面就要加多少倍的心狠,都不一定能把事情弥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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