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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重矛盾下的中国网络青年文化发展及其研究(二):新意研究

余亮 壹寸灰 2022-08-30

昨天推送了文章第一部分,多重矛盾下的中国网络青年文化发展及其研究(一)

今天推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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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新意的研究框架

对于新互联网青年文化现象,有一些研究突破刻板成见,超越形而上学的对立范畴,从更深刻的田野观察、更广阔的理论视野,以及更丰富的逻辑层次分析出发,打开了新的研究面向。王洪喆、李思闽、吴靖将“小粉红”现象纳入全球化新媒介和商业场景来考察,首先辨析了传统政治光谱两端人群对“小粉红”的研究,认为他们“共享了一套类似的概念框架和价值判断——即爱国群体的民粹化、保守化和非理性”。三位作者试图“从青年参与者日常的生活经验、情感结构,包括消费行为和由此衍生的文化特质”,辨析他们与过往的网络民族主义者相比,具有哪些相似之处和新特征。文章采用青年亚文化视角和民族志调研方法,区分了三代网络民族主义者:第一代仍然通过纸媒出版来表达(如《中国可以说不》作者群);第二代是网络时代的“知情民族主义者”,具有丰富的互联网世界经验及其自身的判断(如留学生群体和工业党);第三代以“小粉红”为代表,是全球化新媒介商业文化锻造出的新产物。【23】在后续研究中,吴靖和卢南峰讨论了工业党和“小粉红”的关系,把两者分别看作中国中产阶层中的自为阶层和自在阶层。【24】基于经验的代际分析是有效的研究框架,也被笔者运用,划分了2008 年以来青年新爱国主义的三波浪潮。【25】

互联网青年文化具有强烈的情感特征。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的《2016 年文化观察选粹》一书,收录了“帝吧研究”专题。其中易莲媛采用贴近对象的视角,突破“出征”青年表面上的政治话语,观察其背后的情感特征,强调对“小粉红”的情感结构要有同情式理解,提醒人们注意,即使“出征”,也并非批判者想象的剑拔弩张的敌我斗争,而是用表情包进行戏谑化,包含一种前所未有的日常生活氛围与轻松态度,没有你死我活的敌我观念。【26】这恰恰接近批判者所期望的那种去斗争化的情感结构。陶庆梅与易莲媛一样强调新青年在情感结构和情绪表达方面的特点,在肯定其基本立场的同时,认为他们理论思考不足,精神锻造不足。她认为要用“新个人主义”来描述新一代青年——作为原子化的个人,绕过组织中介,直接对接民族主义宏大想象。【27】这在社会关系上定位了网络青年,正好暗指网络化的“小粉红”。文章进而指出,新青年是被现代分工和网络技术困顿在自我狭小领域的个体。这是一个有预见性的判断,2020年青年网站上弥漫的对于网络平台资本的反感怨恨和对自身生活的严重焦虑,以及“打工人”“韭菜”“奋斗逼”等自嘲话语的流行,验证了这种困顿。

网络作者伯通分析共青团中央引领爱国主义的萌化策略,从政党组织介入舆论的实践角度,观察从污名化的“国旗婊”到自豪的“小粉红”话语崛起的路径,探讨娱乐偶像粉丝经济怎样与爱国主义曲线相遇,引出这样一个观点:“能打败公知脑残粉的,只有偶像的脑残粉。”【28】这是属于自由主义意见领袖阵营内部较有新意的观察,超出一般的国家 / 社会二元视角,考虑到了国家政治与社会政治之间的操作空间。

《东方学刊》先后刊发了“工业党”研究专题【29】和“入关学”研究专题【30】,系统性地把网络大众话语纳入学术层面来考察,讨论了具有新爱国主义面向的青年文化现象的发展和内在逻辑,把“工业党”与“小粉红”置于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不同层级考察其互动,讨论“键政圈”爱国主义在“入关学”表象下体现出的世界格局变化在中国人精神世界的反映。包括《文化纵横》《探索与争鸣》等一系列青年研究在内,一批研究者在正视青年文化政治意义的基础上,阐发出两个新的观察路径:一个是符号学与二次元视角,一个是身份政治视角。

在热衷于依靠传播焦虑吸引眼球的大量自媒体文章中,网络符号的字面意义往往被当作真实的事物,例如当一个人说自己“躺平”,会被这些文章理解为真的躺平,而不会作为一种话语策略来认知。马中红则从语义簇的角度出发讨论“躺平”与“神马都是浮云”“佛系”“葛优躺”等相关网络语汇的联系、变迁、发展关系,避免简单地望文生义,从而进入情感及其话语表现的体系中去观察。【31】长期专注于新媒体研究的微信公众号“全媒派”讨论“内卷”一词如何被网民“玩坏”,指出网民在话语再生产中享受的是编码与译码的乐趣。【32】即便最具有宏大政治色彩的“小粉红”和“入关学”,也和二次元文化难解难分,前者表现为通过网络符号空间完成爱国主义行动,【33】后者表现为通过电脑游戏符号和穿越小说策略表达政治观念。【34】这类研究提醒我们从符号学和认识论角度来认识青年话语现象,理解符号自身的自足性和局限性,避免与现实混同,考察符号与现实的微妙互动关系。

“小粉红”民族主义政治外衣之下的身份政治特性已经被注意到。曹东勃和王平乐认为,二次元文化的相对弱势决定了其需要为承认而斗争。【35】“趣缘关系”或者“圈地自萌”被用于形容青年二次元文化小众群体的构成。曹东勃和王平乐正确地指出“圈地自萌”的危险:“趣缘性排他固然能带来一种‘去政治化’的效果,但它的另外一个面向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封闭内卷甚至社交恐惧。”【36】吴靖则从国族冲突视角出发讨论“帝吧出征”现象,认为面对西方,“他们也比在国内的人们更直观地感受到‘文明社会’中以‘身份’为标杆的冲突、暴力和压迫,媒体及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偏见和区隔,以及身份政治的风起云涌和千姿百态,他们也开始调用‘国际通行’的技术手段,自我探寻被去政治化的教育埋葬的历史叙事和身份认同,发动起自我赋权的‘身份政治’”【37】。笔者则在已发表文章中提出:“‘小粉红’行动的合力虽然指向传统的民族主义宏大叙事,但其弥散化的动员能力来自全球化时代的中产国民身份尊严诉求(而非刻意的民族主义意识),具有一种要求对方承认‘我也是文明人士,与西方人平等’的身份政治意识。这种追求承认的激情,孕育出一种以民族主义为宿体的身份政治形态,却是西方社会身份政治所没有的特征。”【38】

青年文化作为社会文化的一部分,处在与多种层次社会力量的复杂关系中。金方廷对“饭圈女孩”的研究强调互联网数字经济特性本身对粉丝文化的塑造,提醒青年文化的逻辑不只在自身之内,还与互联网数字经济自身逻辑关联。【39】青年文化作为自下而上发生的事物,如何与自上而下的宏大叙事发生关系并参与主旋律塑造?吴畅畅将其看作一种正面的建构素材,讨论了主旋律色彩鲜明的“讲好中国故事”综艺节目如何吸纳这股能量,并对比官方综艺节目与市场化综艺节目,指出问题所在——“讲好中国故事”在于能否运用好潜移默化的日常生活政治规律,在于避免投机主义和由外而内的灌输,而应通过召唤由内而外的认同,进一步建立文化领导权。【40】这提醒我们要进入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机理和文化产业技术手段的运作中来思考问题。


在这些研究以及新的材料基础上,我们可以提出一些新的研究问题和方向。
(待续)


(23) 王洪喆、李思闽、吴靖:《从“迷妹”到“小粉红”:新媒介商业文化环境下的国族身份生产和动员机制研究》,《国际新闻界》2016 年第 11 期。
(24)  吴靖、卢南峰:《政治成熟的可能性:以“工业党”和“小粉红”的话语行动为例》,《东方学刊》2019 年夏季刊。
(25)  余亮:《小粉红的系谱、生态与中国青年的未来》,《文化纵横》2021 年第 5 期。
(26)  易莲媛:《“帝吧出征”过后,要理解年轻一代的“情感结构”》,载金浪主编:《2016 年文化观察选粹》,北岳文艺出版社2017 年版。
(27) 陶庆梅:《当代青年的新个人主义——从〈哪吒之魔童降世〉谈起》,《文化纵横》2019 年第 6 期。
(28) 《中国第一天团——共青团》(2017 年 4 月 7 日),“虎嗅”百度百家号。
(29)  《专题:“工业党”的文化自觉》,《东方学刊》2019 年夏季刊。
(30)  《专题:“入关学”与网络键政话语生产》,《东方学刊》2020 年秋季刊。
(31)  马中红:《“社会在加速,但我却准备躺平了”——“躺平学”全解析及理论批判》,《探索与争鸣》2021 年第 12 期。
(32)  橘子:《经历了语言膨胀的“内卷”,终于被新的流行梗反噬了》(2021 年 12 月 6 日),微信公众号“全媒派”。
(33)  余亮:《小粉红的系谱、生态与中国青年的未来》,《文化纵横》2021 年第 5 期。

(34)  马逸凡:《“入关学”的话语生成结构及其出路》,《东方学刊》2020 年秋季刊。

(35)  曹东勃、王平乐:《当代中国二次元文化的缘起与流变》,《文化纵横》2020 年第 1 期。

(36)  曹东勃、王平乐:《当代中国二次元文化的缘起与流变》,《文化纵横》2020 年第 1 期。

(37)  吴靖:《精英没看到“帝吧出征”背后的“身份政治”》,载金浪主编:《2016 年文化观察选粹》。

(38)  余亮:《小粉红的系谱、生态与中国青年的未来》,《文化纵横》2021 年第 5 期。

(39)  金方廷:《偏离的饭圈 资本与舆论之间的网络社群》,《文化纵横》2021 年第 5 期。

(40)  参阅吴畅畅:《电视综艺“讲好中国故事”与重建青少年文化领导权的可能》,《东方学刊》2021 年冬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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