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瑾:她的血刺破了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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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年前(1907年)的7月15日(农历六月初六)凌晨,鉴湖女侠秋瑾身穿玄色生纱衫裤,足蹬皮鞋,就像平时在街头漫步般地走向刑场,平静而从容。
今天听起来,这番话仍然能在心里感受到汹涌澎湃的力量,然而围观的人群却满目疑惑,神色木然,可见,“这些被奴役久了的人们早已麻木,不知宁静温和为何物”,更不理解什么是民主共和。
孤独的秋瑾,怀抱着梦想,坦然、无畏地走向死亡!
演员宁静凭借这个仅仅1分47秒的短暂场景,赢得了第31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女配角奖。
就凭一场戏获得最佳女配角奖项,在百花奖的历史上绝无仅有,这其中有宁静的精彩表演,也一定有观众对秋瑾的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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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美学家蒋勋在第一次看到秋瑾的照片时,便惊叹:“怎么那么美?”在蒋勋看来,秋瑾的美是超越性别的,很少有人的美可以超越性别。
与逼上梁山的反抗者不同,秋瑾的家庭称得上和乐美满,父亲官至知州,夫家是湘潭首富,还有一个长得帅又深爱她的老公,一双可爱的儿女。
曾经有一个编剧在写秋瑾的剧本时,猜测秋瑾是婚姻不幸福才会去革命,把秋瑾的丈夫王廷钧写成一个很坏的人。蒋勋知道以后,提出强烈抗议,让他重新去查资料。
蒋勋说:“在一个女子要缠足、丈夫可以纳妾的社会里,一个丈夫为了成全妻子的好学,愿意拿出一笔钱送妻子去日本留学,我相信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丈夫。”
事实上,清末民初的革命者大多出身于衣食无忧的富裕家庭,或者直接来自官宦之家。以知识分子和留学生为主体,他们自觉接受了民主共和思想的洗礼,从一开始就剑指皇权专制制度本身。
他们的革命是天下之大公、人心之至公,既非项羽那种“彼可取而代之”的野心,亦非“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暴力。即使要流血,也不是别人流血,而是革命者自己流血。他们怀着“杀身成仁”的大悲宏愿,愿以自己的牺牲唤起民众的觉醒,以自己的血阻止更多的流血。
这群文弱书生的革命理想,看似幼稚和迂阔,其实却是单纯而高贵。他们为理想而战,为信仰而前赴后继,毫不妥协地抗争,义无反顾地牺牲……秋瑾就是其中的一位。
在电影《竞雄女侠》中,秋瑾谈到了自己的理想:“我和我的孩子,都是得到温饱的那一群……我希望全天下的母亲和孩子,都可以得到温饱。一个慈禧,以一国,换一己之福,但又有谁,可以拿一己,换一国之福?”
秋瑾的革命并不是逼上绝路的反抗,相反,她的人生受到了最多的宠爱,她要与世人分享这份宠爱,她愿意为信仰献身,“拿一己换一国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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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瑾与徐锡麟谋划的“皖浙起义”,在徐锡麟于安庆率先起事而败露后,她本来是有充裕的时间和很多机会可以脱身逃走的。
7月12日早晨,光复会送来密信,告知因有人告密,大通学堂已经暴露,前来抓捕的清军正在从杭州来绍兴的路上。
秋瑾召集学生商议,有人提出即时起义,先杀知府贵福,占领绍兴府城,再图其余。因徐锡麟已经起义失败,秋瑾自知事无可为,不愿再让年青的学生冒险。
副手王金发极力劝说秋瑾急速逃走,到嵊县山区躲避,以图改期举事。这个建议同样被秋瑾否决。
秋瑾命令大通学堂的学生全部撤离,以“谋为日后之应援”。又严词催促不愿离去的王金发赶快逃走。
7月12日是秋家祭祖的日子。当天晚上,秋瑾像往常一样回家,与全家人一道举行祭祖仪式。晚饭过后,秋瑾把哥哥秋誉章叫到一旁,告知他即将发生的一切,让他带家人逃走。
待家人走后,秋瑾把家中友朋的信札、有关文件、有碍的书籍,全部烧毁在和畅堂后面小花园的水井里。
7月13日下午四时左右,杭州来的清兵会同山阴县令李钟岳、会稽县令李瑞年前往大通学堂抓捕。
山阴县令李钟岳一向敬仰秋瑾,有意放她逃走。因此清兵来到大通学堂后,只从前门进入,胡乱鸣枪,后门则无人把守。
有誓与秋瑾同生共死的学生劝她从后门乘船逃走。因为绍兴城里的河港四通八达,大通学堂的前门和后门都通着河道。
但是,秋瑾拒绝了最后的逃生机会,她平静而从容地坐在办公室里,等待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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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瑾的决意赴死,绝非一时的冲动。
1906年底,徐锡麟赴安徽策动起事前夜,秋瑾前去送行。
痛同胞之醉梦犹昏,悲祖国之陆沉谁挽? 日暮途穷,徒下新亭之泪, 残山剩水,谁招志士之魂? 不须三尺孤坟,中国已无干净土; 好持一杯鲁酒,他年共唱摆仑歌。 虽死犹生,牺牲尽我责任; 即此永别,风潮取彼头颅。 壮志犹虚,雄心未渝,中原回首肠堪断。
这首词将秋瑾的必死信念表露无遗,她要用自己的一死鼓动风潮,唤醒“同胞之醉梦”、力挽“祖国之陆沉”;她要以自己的良知诉诸同胞的良知,期待以国民的全体觉醒为自己招魂。
山雨欲来之际,秋瑾与谭嗣同做出了同样的选择:留下来面对死亡,并认为“死得其所”——革命需要流血才能成功。
这个“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的女子,要用鲜血唤醒昏睡的同胞、以生命激发起他们良知的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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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谭嗣同的死让革命者清醒过来,不再对满清统治者抱有幻想。秋瑾的鲜血则让国内的士绅阶层和知识分子觉醒,加速了清帝国的灭亡。
当时上海的报刊,虽政治立场迥异,但是在同情秋瑾、指斥清廷的舆论导向上,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媒体多以“奇祸”、“冤狱”、“冤杀”等字眼指称秋瑾死事,大张旗鼓地为其鸣冤叫屈。
《申报》开辟专栏,讲述秋瑾生平,刊载秋瑾作品。7月23日的“论说”更是直接以《论绍兴冤狱》命题,指责满清官员把滥杀“革命者”当做升官的捷径:
杀革命党者,升官之捷径也。以杀革命党为言,则任杀百数十无辜之人,而人莫敢讼冤,以讼冤者亦可指为革命党也。
红颜喋血,以身殉道,也令当时民间的舆情汹涌,即使那些“不同情革命的守旧派”,也不认同清政府的凶暴行为而“纷纷议论”,普遍为秋瑾鸣冤。
邻省江苏有人发《敬告为秋女士呼冤者》一文,大力呼吁:
若我同胞士绅,今日对于浙省,论地势虽有省界之分,论人民则全国皆为一体,同舟救溺,义不容辞。
在声讨浙江大吏“媚上取荣”、“不遵法律”杀害秋瑾的罪行时,还从全国一体的角度,揭示秋瑾被杀一案引发争论的实质:
东越之狱,是官吏夺我同胞身家性命财产之权矣,于此而不争,是天下无当争之事矣。且今日之争,非仅仅为秋女士一人也,为我同胞士民之前途计也;抑非为我同胞士民之前途计也,实不啻为我一人身家性命财产计。……故今日之事,非浙绅一部份人之事也,凡我国民,与有责焉。
这种国民意识的觉醒与自觉的担当精神,已注入现代国家观念。
在民间一片斥骂声中,直接办理秋瑾一案、为清廷立下大功的地方官吏威信扫地,不能再安于位。
浙江巡抚张曾敫名誉尽毁,调任江苏时遭当地士绅联合驱逐,犹如丧家之犬。
绍兴知府贵福被迫改名换姓,弃官归隐。为防革命党人掘墓泄愤,还将父母墓碑上的字都凿掉了。
山阴知县李钟岳曾对秋瑾多加保护,也因此被绍兴人民视为保境安民的英雄,但其仍为亲自拘捕监杀秋瑾而负疚不己,终日惟诵“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在秋瑾遇难百日后,李钟岳在寓中悬梁自尽,以最悲壮的方式完成了自我救赎。
秋瑾遇难半年后(1908年2月25日),有浙江学界四百余人齐集杭州凤林寺,为秋瑾举行追悼会。会上成立秋社,决定每年阴历六月六日为秋瑾成仁纪念日,使纪念活动长久进行下去。
如此大规模的在省城杭州,公开为一被官府定为“女匪”而处决的革命党人举行祭奠,其性质为一场挑战官府的示威活动不言自明。甚至秋瑾墓的巍然存在也成为一种抗议的象征,具有实在的号召力,令统治者深感不安。
秋瑾的就义,敲响了大清王朝的丧钟。
日暮途穷的满清帝国已经苟延残喘奄奄一息,只在等待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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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朝的落日里,秋瑾被杀似乎不是件大事。
满清官员本来以为,秋瑾原本就是激进的革命者,又正式加入了反清组织光复会,担任大通学堂校长期间更是购买枪械、组织学生训练,还密谋在浙江、安徽两地策划起义,哪一样都足以将她砍头。
但令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可以随意杀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清廷以野蛮的方式镇压激烈的反抗者,竟然激起全社会的强烈反弹;一个女革命者的鲜血引起的汹涌民意,竟然可能冲垮统治秩序的堤坝;在秋瑾精神的感召下,越来越多的人有了舍生取义的勇气……秋瑾之死在晚清社会掀起的波澜可以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在秋瑾遇难后的第四年(1911年),武昌城头的枪声响起,腐朽的清帝国被扫入了历史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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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余年前,一个“不惜千金买宝刀, 貂裘換酒也堪豪”的奇女子,在暗夜里驰骋,拖着一个民族两千多年锈迹斑斑的锁链,义无反顾地走完了她心中的大义。
如今的绍兴轩亭口(秋瑾就义地)已经车水马龙,曾经响彻云霄的呐喊也消散在云烟深处,但透过历史的画卷,依稀还能看到这个舞着剑的女侠吟诗时慷慨激昂的身姿,不是手无缚鸡的娇弱,却是力挽狂澜的强壮;不是婀娜多姿的妖娆,却有一股顶天立地的伟岸。
这是一把锋利的剑,依旧在跟每一个沉睡的人说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