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疯子”,是站着的勇士!
1955年5月18日,学者胡风蒙冤入狱(1980年平反)。全国掀起了揭露、批判、清查“胡风集团”的斗争运动。
7天后(1955年5月25日),中国文联主席团和作家协会主席团召开声讨胡风的联席扩大会议,有七百多人参加,由郭沫若主持。
这是一个站队的时刻,也是表明自己“正确”立场的时刻。在郭沫若做了《请依法处理胡风》的讲话以后,与会者用长时间的热烈的掌声表示了对讲话的欢迎。700多人举手通过了把胡风开除出文联和作协并对他进行惩处的决议。
然后,又有20多人上台发言,纷纷表示对这一决议的“拥护”和“赞成”。
这时,有一个瘦瘦高高、看上去很孱弱的男人站了起来。他是这700多人当中,唯一没有鼓掌,也没有举手的人。
这个倔强的、不识时务的男人,名叫吕荧,美学大师,中国四大美学流派中主观派的代表人物。(中国当代美学四大流派:以吕荧为代表的主观论派、以蔡仪为代表的客观论派、以朱光潜为代表的主客观统一论派、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实践论派。)
吕荧并没有被邀请发言,他也没有被划定为胡风集团的人。也就是说,这场会议,他原本可以是一个看客。
但让所有人没有料到的是,在其他人发言结束后,品荧径直走上台去,对着话筒,用坚定低沉的声音说:
“胡风人很直爽,但性格有些缺点,文章艰涩难懂,让读者感到吃力,我也曾对他表示过批评性的意见。我们批评、帮助胡风是应该的,但他不是反革命,他所写的都不过是文艺问题上的讨论……”
吕荧的话还没讲完,就有人冲着他振臂高呼:“你不要讲了!”“滚下去,叫他滚下去!”“交代你和胡风的关系!”
吕荧根本不理睬,振振有词地继续着他的发言。
整个会场愕然了。很快,吕荧就被愤怒的人们从台上拉了下来,然后被直接送回家中。
第二天,人民日报报道了这次会议,这样写道:“会上胡风分子吕荧在发言中为胡风辩护,遭到与会者一致驳斥。”
二十多天后,吕荧被隔离审查,长达一年之久。
吕荧,原名何佶,1915年11月25日出生于安徽天长。1935年考入北京大学历业系,是进步团体“浪花社”的主要成员,还参加了“一·二九”学生运动。
1941年,26岁的吕荧从西南联大毕业,开始翻译和写作,在文学评论与译介普希金代表作方面卓有成就。1946年至1947年,吕荧分别执教于贵州大学与台湾师范学院。
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吕荧满心欢喜,辗转从香港回到北京,出席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1950年,吕荧担任山东大学中文系主任。
在山东大学,吕荧就已经有过被批判的经历。
1951年,一场批判电影《武训传》的运动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
吕荧对此表示了不同的看法,他对学生说,武训也是你们山东的一个圣人,他办义学错在哪里?没有钱,到处募捐甚至乞讨,正表现了他对办学的坚韧执着,怎么成了罪人呢?……
他还劝告学生,要把主要精力放到读书学习上来:“学校组织你们参加一些政治活动和社会活动,要你们向社会学习,这是好的,但是,你们好不容易踏进大学这个门坎,主要任务应该是读书。要珍惜时间啊!”
又说:“我们是正规大学,不是政治训练班,学生参加社会活动固然重要,但不要影响更不能代替本科功课的学习。”
于是,吕荧成了极左分子的“眼中钉”。
1951年11月,权威刊物《文艺报》刊登了一篇“读者来信”,署名张祺,点名批判吕荧在文艺理论教学中脱离实际和教条主义倾向,盲目崇拜西欧和俄罗斯名著,等等。
吕荧的学生后来回忆说,张祺是中文系办公室的一名资料员,并没有听过吕先生的讲课,他写的这封来信,是有人在背后指使的。
因为这封“读者来信”,吕荧被要求做检查。在学校大礼堂,召开了专门批判吕荧的大会。
当时山东大学的校长是华岗,比较开明,也很爱才(1955年华岗受胡风案牵连,被捕入狱,1972年5月17日去世,1980年平反),一直力排众议,支持吕荧的教学工作。
华岗不赞成在会场的横标上出现“批判”二字,最后写成了“文艺学教学思想讨论会”。
在会上,针对吕荧的发言相当尖锐激烈。性格倔强的吕荧对这样的批判根本不接受,他予以反驳,结果被认定在思想改造运动中“采取了不正确的态度”。
校长华岗爱惜吕荧的才华,想方设法保护他,多次劝说他做个自我批评,哪怕象征性的也好。
但倔强的吕荧拒绝了,他坚决不肯说假话,也不愿做违背自己心愿的事。他曾非常激动地对前来劝说的学生说:“我怎么能随便检讨?维护真理能含糊吗?这不是爱面子,我有读者呀,我得对读者负责!”
如果说因为倔强和说真话,吕荧在1951年还只“伤及皮毛”的话,那他在1955年就已经伤得很重了。
到1956年6月结束隔离审查时,吕荧已经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一些回忆文章描述了吕荧当时的精神状态,大多数时候是“木呆呆地”,甚至在屋角大小便。
其情其景,不忍卒读。
令人惊叹的是,已经患上精神疾病的吕荧,并没有停止学术研究。
1957年,吕荧的论文《美是什么》,被人民日报刊登。之后,又相继出版了译著《论西欧文学》、文学论文集《艺术的理解》等等。他潜心研究美学,对中国当代美学的发展作出了突出的贡献。
《吕荧文艺与美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出版
然而好景不长,1966年,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了。吕荧作为“漏网的胡风分子”被逮捕,送进劳改农场接受改造。
逮捕吕荧的理由,十分荒唐。
有一次,吕荧正在削苹果,因为琐事和邻居发生了争吵。吕荧拿着手中的水果刀胡乱比划了几下,便以“持刀威胁革命群众”为由将他逮捕,又翻出为胡风说好话的陈年往事。于是,吕荧被押赴劳改农场强制劳动。
这个心底坦荡的书生,始终放不下的是学术研究。即使在被捕以后,他也不忘带上未完成的书稿,还有一架旧英文打字机,以及准备开夜车写文章用的若干包蜡烛。
可是,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在劳改农场,几十个人挤在一张大通铺上睡觉,臭哄哄的马桶就摆放在脚下,吃不饱,又有繁重的劳动,让他继续研究学术的美好愿望被击得粉碎。
没过多久,他的打字机就被没收了。因为饥饿,他不得不把一包包蜡烛换成了窝头。
更为残酷的是,由于他平时既不背语录,又不肯“早请示晚汇报”,总是被作为大会小会批斗的对象,谩骂和殴打是常有的事。
而吕荧,只有以沉默不语、闭目静坐表示抗议。
有人后来回忆说,吕荧打饭回来后,也不用筷子,就用手抓着吃,此时此刻,他常常仰望天空,口中念念有词,眼神里流露出悲愤的情绪。
吕荧很快消瘦下来。他以沉默和愤怒抗议,只有在面对美好时,才会露出久违的笑容。
吕荧住的地方有一片苗围和稻田,田野上有株开着白花的茨菰。吕荧有时会拄一根柳条,绕着那白花转,一转就是几小时,喃喃称赞:“真美,真美!”然后,悲怆地仰望天空,默念好友阿垅的诗句:“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
吕荧的一生都在研究美。在这里,洁白的茨菰花,就代表着美的世界,也代表着世界的美。
1969年3月5日,心身交瘁的吕荧已经瘦成皮包骨头,如风前残烛,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对一同在劳动农场改造的好友姜葆琛说,很想抽支烟。
囊中羞涩的姜葆琛买来一包最次的烟。吕荧抽了几口,便永远闭上了眼睛。
那一年,吕荧55岁,他留给好友姜葆琛最后的话是:
“一定要坚信:这个不公正的时代,一定会过去的!”
“你年轻,一定要活着出去。”
姜葆琛叫来几个人,用一领苇席将吕荧的遗体包裹,在苇塘边的乱坟中挖了一个浅坑后,草草掩埋。
墓碑是半块砖头,用粉笔写着“吕荧”二字。为了不让雨水冲刷掉,曾经是清华大学高才生的姜葆琛给字喷上了木工用的胶水。
一代美学大师,凄凉辞世!
吕荧并不是一个只知埋头做学问而缺乏政治敏感的书呆子。
即使在农场改造期间,他也会在早晚注意听从高音喇叭里传出的新闻联播节目。
姜葆琛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偶尔会被批准进城看病。吕荧便托他到有关单位大楼,看看大字报上都写的什么。
吕荧关心时事,他站出来,公开为胡风申辩,并非幼稚无知,而是在本能地捍卫一个知识分子的正直和良知。
胡风的夫人梅志曾在北京的街道上与吕荧相遇,提到那次会上他登台发言的事。吕荧说:“他们胡说,我想纠正他们。几次赶我下台,我还是接着讲下去.跟他们斗啊!……”
又有一次,吕荧对梅志说:“等胡兄回家后一定要干杯痛饮、庆祝一番!”
范仲淹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吕荧正是如此,他是一位无畏的勇士。
“胡风不是反革命,他的问题是理论上的,不是政治上的。”在那个七百多人的会场,只有他公开说出了这句话。仅这句话,就足以载入史册,激动后人。
吕荧是一面镜子,在那个特殊年代,照出了一群自相践踏、投机变节、一败涂地的不堪灵魂。
吕荧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他用无畏的行动告诉了人们,何为知识分子!
他悲壮的离去,给这个世界留下了最正直,最明媚,最高贵的一束光。
他值得我们所有人的致敬与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