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生囈語
编者按
本文为多伦多大学历史系博士候选人郭躍斌（Jackson Guo）所作学人自述，属于公众号“我们的学术”系列原创文章。作者是成长于加拿大的华侨，本文分享了作者学习古文的心路历程，以及对当下中国史研究的看法和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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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生囈語
文 | 郭躍斌
Jackson Yue Bin Guo （郭躍斌）
現為多倫多大學歷史系博士候選人，師從清代法律史專家陳利教授及食品史專家Daniel Bender。專研清初至民國年間中國飲酒風俗與政策的嬗變，及其對近現代社會、國家、文化的轉型之影響。
童蒙時代，先祖父光紀公雅好古文，尤能誦《古文觀止》。受其影響，遂頗愛古人辭章。後來家母敦促我背誦唐詩宋詞，於是立下了喜古厭近的閱讀和寫作習慣。小學時代的課文，古文稀少，多是‘偉人’訓化軍民的著作，以及老舍、魯迅等一派近世文人之作，因課業之故，強為背誦，不免額蹙。十三歲隨父母出國到加拿大定居，在英文環境中生存學習，更是酷愛華夏昔賢文章風彩，於是自行閱遍《史記》、《古文觀止》、《三國志》，後來又讀《昭明文選》，大為兩漢之風折服！於是邊讀邊寫，開始模仿古文創作，經史子集，粗觀大略，惟《兩漢記》、《後漢書》、《三國志》、《史通》列在枕邊，讀之不厭。自入研究院，周遭同儕皆從事近代研究，言文則必稱魯迅、胡適等，使我大感窘迫，惟有岳陽翁兄、汝南趙兄數人與我同好，嘗文章往來以為趣事。及入博士班，發奮慾寫文言小說，以紀壬辰倭亂故事，至今五六載，只粗具輪廓耳。近來，恩師陳利先生倡作公眾號，邀集天下同道先進抒發學者情思，與天下學子共勉精進，我亦乘此佳便，草作一篇以敘求學之感。孔子曰：“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文辭之事，古賢君子之餘業也。我本庸愚之材，更何談文章二字？故以“囈語”名之，方家慾哂之、嘆之，非敢逆望也!
予少秉窳材，幼蒙慈訓。好吟誦詩賦、謳歌昔賢。年方舞勺，初辨六家。喜觀兩漢故事，見《黨錮》之篇，為之流涕。遂遊史海，疏閱群籍。初隨父母遷居加國，境異語殊，學幾荒怠。數年之間，羞無一藝。惟奮書生意氣，慾業文藻。及謁先進，誨予曰：“以文謀身者，古人之雅趣也。今世尚技巧，文無錐地可立，慎思之！” 於是惶惑逡巡，經年不決。
弱冠之後，稍窺當世良史，莫不以西學為宗。自思華洋畛域，以華師洋，實違夙願，故怏怏不釋者久。以為史家之志，必當採撰摭遺、鑒識品藻。承典墳之緒，繼班馬之軌。冀侔列荀張，黨同丘明可也。豈效群生言必稱馬、恩，論必援福、布耶？故厭聞近代，好追往古。狂狷之氣，厲載難除。
惟幸遇明哲，梯愚指航，授以近世史家之變。及讀戴氏《馬丁之歸》，一旦傾馳、心折神醉，以為五十年來敘事無出其右者！其後少窺今學，粗知宏微之分。始以西史之長，惟能述悠邈沉冥之事，使纖芥無遺也。而彈射曲直，不避名重；返躬內省，未遺自咎。此亦暗合《康誥》“日新”之誡，乃西史致勝之法要也！
及其弊也，則蕪駁難芟、浮闊不粹。卒使好論之人，雄辭強據，甚者至於虛誕不反。於是棄史公之編次，悖宣尼之成道，各藉其自得之論，慾包褱一世之變。其在華史、揆諸舊章，常不乏識昧玄黃，理虧讜善者也。若乃古訓無聞、俗言充耳者，近實尤多，何足與論？嗟乎，良史之才、古來為稀。今雖為之者眾，達之者罕矣！何以至此？蓋今之為史，必先西而後中。凡以西入中者，雖失於放脫，聽者亦眾。反之，則難免膚陳之譏焉。此自外而論內也。若以內觀外，則中夏百年，風尚惟物。專體國情、義仰政理。伐異之聲、黨同之勢，代不相絕，竟習以為經，而南董之直廢矣！复病於封己習故、因循已建，而褒貶論贊之實宕矣！
予既好斯理，未舍華史。嘗語同儕曰：“按古今治史之法，止趣雖殊，道理無異。蓋古史以佐聖人、化天下，察興亡、敘國風為先；今則慾窮徵文獻，發幽闡微，使流通而靡絕，斯亦近於古之傳註者也。然為之者既眾，高下亦分矣。上達之士，覷小知大、宏辯博議，既臧否前賢，亦燭耀後進。中材者，循跡述論，勤學篤思；或能通明中外，稍有箴規。而泛眾之輩，泥於往見；好為人師，耽於聲利。以掘枯繁引為博，尋章拾唾為技。往往穿空鑿虛，妄立大言，以圖揚名引睇。此所謂執筆弄憲、玩文舞墨者也。班馬陳范，固不相同畛。雖方之伯起重規，豈無慚乎？吾等為史，不可不辨朱紫、匪判薰蕕。苟明於此，可以無愧於古人矣！”
丙申歲，語師曰：“慾著篇麯蘖，以通時變。” 時校中先生，首倡飲食之學，有公名重域內，語予曰：“當與汝品論名醽。” 予答曰：“素不飲酒，恐失公望。” 後遊諸夏，交錯學者之間，或謂予曰：“必識酒性？” 答曰：“若擬隨園之論，則僕可差近之；若述陶、朱之情，則未臻也。如或好為酒徒、樂聞香艷，非僕伍也。” 更有難予者，曰：“中國飲食之學精且博矣，君將何以補苴於外乎？” 予曰：“君盃中黃耶、燒耶？茅台因何貴於紹興？” 彼遂無應。
自茲以降，春秋五度，倏忽庚子，今課猶未完。嘗觀鏡自照，見白髮添額，未覺年已廿八矣！嘆藻景之逝、人行易老，而志高才疏，學未能明，見父母而措顏、遇朋友而斂氣。方識史海之航，迷且艱也！惟壯夫不改其烈、愚公能移山岳，同儕先進感亦深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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