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说｜老实人何以成为光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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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李永萍
责编：刘燕舞
写在前面
2018年年底，笔者在吉林省长春市下面的沟子村调研时，42岁的吕彦龙说，“现在真是奇了怪了，我看我们村里那些比较混的小孩，都说上媳妇了。那些老老实实挣钱的，反而说不上”。并且，吕彦龙还说，“现在家庭条件都差不多，没有特穷的，说媳妇（在经济上）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没有对象怎么结婚？”因此，吕彦龙认为，他们村里那些说不上媳妇的男性，主要在于“自己没本事”，而不在于父母“娶不起”。吕彦龙所说的“没本事”，主要是指男孩子太老实，没有与女孩子交往的本事，“不会哄女孩子开心”。
那么，为何“老实人”找对象越来越难？“老实人”为何更容易打光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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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得起”与“找得到”
近几年在农村调研发现，个人交往能力在婚姻达成中变得越来越重要。虽然有很多农村男性是因为家庭经济困难而娶不上媳妇，但也有越来越多的男性是因为个人没本事、不会与女孩子交往而成为潜在的光棍。
在农村调研时，当问及子代的婚姻状况，中年父母一代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儿子）他自己找不到，我们也没办法啊”。确实，在当前自由恋爱的婚姻模式之下，年轻人首先要能谈到对象，父母为其准备的经济基础才能发挥作用，否则，父母在经济上做再多的准备也没用。
因此，当前年轻人婚姻成败的关键在于两个方面：一是年轻人自己是否“找得到”；二是父母是否“娶得起”。
实际上，在大部分农村地区，在传宗接代的人生任务的规定下，父母基本都会为子女结婚做好一定的经济准备。并且，即使家庭经济比较困难，在结婚这种大事上面，亲戚、朋友、邻里等也会相互帮忙。因此，在当前大部分农村地区，真正因为家庭经济困难而娶不上媳妇的情况越来越少。
更为普遍的情况是，大部分男性结婚困难是来自于自己“找不到”对象。当然，年轻男性“找不到”对象有其客观原因，即在计划生育的影响下，如今处于适婚年龄阶段的男女性别比比较失衡，这导致男性在婚姻市场上处于被动和弱势地位。
但是，还需要进一步解释的是，在同样面临男女性比别失衡的背景下，为何有的男性很容易找到对象，而有的男性找对象比较困难？
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男性的个人能力，尤其是交往能力。
沟子村的妇女主任说，“我们结婚那会儿（90年代），主要就看这个人是不是老实厚道，人品好、正经人、能吃苦耐劳就行。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要能说会道，要会说甜言蜜语，还要长得帅一点才行。老实人现在不好找（对象）了”。
可见，“老实”原本是男性在择偶时的一个优点，但现在却越来越成为男性的一个缺点。调研发现，“老实人光棍”在近年来逐渐成为一种新的光棍类型。这些“老实人光棍”一般都比较老实，不会与女孩子聊天，甚至与女孩子说话都要脸红，他们在当前的婚姻市场上处于极端的弱势地位。
那么，为何个人交往能力在婚姻达成中变得越来越重要？为何“老实”成为男性在婚姻市场上的一个负面标签？这需要回到婚姻本身的变化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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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男人为何打光棍？
首先，婚姻缔结模式发生了很大变化。在打工经济兴起之前，“介绍型婚姻”是婚姻缔结的主导模式，并且，在此时的介绍型婚姻中，男女双方几乎没有任何主动权，婚姻主要是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能否达成也主要是看父母的能力以及家庭整体的情况，个人特质以及个人能力在婚姻缔结中并不是最重要的影响要素。
男女双方从媒人介绍到最终结婚之间可能会经历比较长的时间，但在这段期间内，男女双方单独见面的机会非常少。一方面，当时的通讯手段不发达，没有手机，更没有微信、QQ等交流方式，男女双方想要经常交流几乎不可能；另一方面，当时的社会环境整体还比较保守，父母（尤其是女方父母）一般也不允许年轻人在结婚之前经常见面，即使在一些仪式性场合需要见面，一般也有父母或媒人陪同，男女双方私下会面的机会很少。
因此，在传统时期，青年男女在结婚之前几乎没有个人交往的空间，这自然也就弱化了个人能力（尤其是交往能力）在婚姻达成中的重要性。
随着打工经济的兴起，年轻人外出务工越来越普遍，农村的婚姻缔结方式在此过程中也逐渐发生转变，传统的介绍型婚姻逐渐转变为自由恋爱。虽然在部分地区（如华北农村）在当前仍然是由父母找亲戚朋友或媒人帮子女介绍对象，但亲戚朋友或媒人主要是起牵线的作用，两人最终能否步入婚姻殿堂还要看两个人能否处得来。
因此，在当前自由恋爱的婚姻缔结模式之下，男女双方在结婚之前普遍都要经历谈恋爱的阶段，这个阶段可能比较长，也可能比较短，但却是婚姻达成的一个必经阶段。
在青年男女谈恋爱的过程中，个人交往能力就变得非常重要，那些会哄女孩子开心、能说会道的男性自然更受女性欢迎，而那些比较木讷、说话笨拙、不会逗女孩子开心的男性，自然是不受欢迎的。
尤其是当前农村的青年男女在结婚之前普遍都外出务工，因此他们谈恋爱的阶段主要都是在城市中度过，在此过程中，他们也习得很多城市人浪漫的生活方式，同时也要求自己的另一半要懂得浪漫。
正如沟子村的吕彦龙所言，现在要想结婚，首先要自己有本事，而这个本事主要就是指“要能哄住女孩子”。
因此，婚姻缔结方式的变化，为年轻人提供了在结婚之前相互交往的机会和空间。
在传统的婚姻缔结模式下，青年男女一般是先结婚、后谈恋爱，夫妻之间的感情一般都是在结婚之后慢慢培养起来的。
而在当前自由恋爱的婚姻模式之下，男女双方是先谈恋爱、后结婚，在结婚之前要经历谈恋爱的过程来增进双方的情感。
在此背景下，会不会谈恋爱、会不会与女孩子交往、会不会逗女孩子开心，成为影响婚姻达成的关键因素。那些比较老实本分的男性，在当前的婚姻市场上显然不占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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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两姓之好”到“两情相悦”
其次，婚姻的意义由“结两姓之好”到“两情相悦”。婚姻从来都不是两个人的事情，而是涉及两个家庭、甚至两个家族的大事。
在传统时期，婚姻的主要意义在于通过“结两姓之好”实现家族的延续和绵延，婚姻不是为了个人的情感体验。因此，在婚姻的缔结和婚姻的维系中，个体的体验和诉求往往都是被遮蔽的，并且，即使是在组建家庭之后，夫妻之间的亲密互动和亲密情感在公共场合往往也是被排斥的。婚姻中很多考量都是从家庭整体利益的角度出发，只要是有利于家庭整体的发展，婚姻中的个体就应该服从。在此情况下，个人交往能力对于婚姻缔结和婚姻维系就并非最重要的因素。
然而，在当前的婚姻关系中，婚姻不仅是为了“结两姓之好”，更是为了“两情相悦”。婚姻不仅是为了家庭的延续和发展，而且也是为了满足个体的情感诉求，因此，婚姻中的情感要素变得越来越重要。子代的婚姻不仅是为了完成父母的人生任务，更是为了为自己找到一个能够相守一生的情感伴侣，因此青年男女就非常注重对方是否与自己聊得来。在此背景下，如果在谈恋爱的阶段男性都不能充分展示出自己的幽默、风趣、会交往等特质，就很容易沦为婚姻市场上的失败者。
因此，婚姻的意义的变化，使得青年男女越来越注重交往关系中的情感体验，而这种情感是靠两个人的交往和相处累积起来的。如果双方在谈恋爱的过程中话不投机，就很难形成情感发酵，双方彼此“不来电”，这段关系就很难继续维持下去。
那些善于与女孩子交往的男性，往往知道女孩子喜欢什么东西、以及喜欢听什么话，因此能够“投其所好”，并最终将“女孩子骗到手”。这就是为何吕彦龙说“那些比较混的小孩都找到对象”的原因。“比较混”的年轻男孩，他们的交往圈子一般比较大，经常三三两两、男男女女一起玩，他们非常清楚女孩子喜欢什么样的男孩，也懂得应该如何逗女孩开心，因此他们往往比较受女孩子喜欢。
而那些比较老实的青年男性，他们通常都不爱社交，其交往圈往往都比较窄，并且很少有与年轻女性接触和交往的机会，他们也不懂得年轻女性喜欢什么。因此，当他们与女孩交往的时候，就显得比较木讷、笨拙、没有情趣，大部分年轻女孩会觉得这样的男孩太无聊了，不愿意与之继续交往。
除了婚姻缔结模式和婚姻意义的变迁之外，“老实人”不好找对象还与农民家计模式的变迁有关。在打工经济兴起之前，农民家庭主要从事农业生产，老实本分是农业社会中非常重要的品质。而随着市场经济的兴起，老实本分逐渐演变为一个负面的标签，人们认为老实本分的人往往不懂得变通，并且容易吃亏，因此老实人在市场经济的逻辑下往往被塑造为一个弱者的形象，老实本分的男孩在婚姻市场上的竞争力因而也比较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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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结
光棍问题是当前农村社会的一个突出问题，也是困扰很多农民家庭的难题。对于光棍成因的分析，既需要有宏观的结构的视野，同时也需要纳入微观的分析视角。
从宏观的结构视角来看，男女性别比、区域经济状况等是影响男性找对象的重要原因。一般而言，在男女性别比失衡比较严重的地区，男性娶媳妇的难度更大，成本也更高；而在男女性别比比较均衡的地区，男性娶媳妇的难度相对较小。在区域经济条件总体较差的“婚姻低洼地带”，男性也更难娶到媳妇，且容易出现“光棍成窝”的现象，这种情况在西南山区农村比较普遍；而在区域经济条件总体较好的农村，男性娶媳妇相对比较容易。可见，宏观的结构的视角主要可用于解释区域性的婚姻难度问题，即为何有的地区的男性结婚比较困难。
而具体到每个区域内部，为何有的男性娶媳妇容易，有的男性娶媳妇很困难，则需要从更为微观的角度去分析。
李永萍
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助理研究员
制版编辑：杨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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