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说 | “华人大妈网” 上,大家都在聊什么?
《旅美家属移民的 “再女性化”:对中文数字流散社区中性别角色协商的研究》
Re-feminization” of dependent women migrants: negotiating gender roles in the Chinese digital diaspora.
[Asian Journal of Women's Studies]
26.2 (2020): 159-183.
本文转载自传媒文化评论,已获得转载授权
撰文:黄雅兰(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信息与传播技术的发展正在加速全球人口的跨国流动,程序员、科研工作者等技术和知识精英的流动正在成为当前跨国移民中的重要景观。不同于早年以 “苦力”(coolie)为主的移民结构,学生和不同领域的专业工作者正在成为中国赴美移民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男性和女性也经历着不同的移民情境:男性大多为追求教育深造和工作机遇而持 F-1(学生签证)、H1-B(工作签证)、J-1(访问学者)、L-1(跨国公司员工工作签证)等签证进行跨国移民,而诸如F-2(学生家属)、H-4(工作者家属)、J-2(访问学者家属)、L-2(跨国公司员工的家属)等家属签证则大部分被分发给了女性。这些女性家属移民往往因为受到签证本身条件、语言能力以及迁入国的种族和性别歧视等而在移民后遭遇向下的社会流动,逐渐从公共领域退隐,承担起更加传统的家庭角色。
较低的经济和社会地位使得以女性为主体的家属移民成为全球化浪潮中一个 “不可见” 和 “不可闻” 的群体,但新兴信息与传播技术的发展为她们公开表达和讨论自己的移民生活和性别身份提供了重要的平台,也使得她们能从孤立的私人领域中发现彼此、形成共同体。据此,本研究通过考察被称作 “华人大妈网” 的北美华人e网,试图回答以下问题:在这一性别化的数字流散社区中,女性用户最经常讨论的问题有哪些?家属移民呈现出怎样的性别角色?她们如何看待这些角色?该论坛在女性的性别角色协商和形成过程中扮演了发挥了怎样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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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献综述:性别化的移民、美国移民中的“庇护”传统和女性数字流散社区
自19世纪以来,男性和女性的移民路径就表现出显著差异:对男性而言,跨国移民往往是发生在经济领域的职业升迁;对女性而言,跨国移民则往往产生于家庭的动因,并且女性会牺牲自己的职业来辅助家庭的重新安置,即便是受过良好教育、有着丰富工作经验女性也无法幸免(Liversage,2009)。近年来,不少研究者关注到 “移民的女性化” 现象,即女性移民—— 特别是作为家务工作者和关怀工作者(care worker)——人数不断增长,但与此同时,同样承担着家务劳动和关怀工作的女性家属移民并未得到充分的关注。
美国移民政策中的 “庇护”(coverture)传统使得家属移民的境遇更加恶化。“庇护制” 指,“在婚姻存续期间,女性的独立身份或法律存在(legal existence)被暂时中止,或者至少合并进其丈夫的身份和法律存在中。” (Zaher,2002)美国从其最早的移民政策起,就对家属移民的权利进行了全面限制;目前,这种限制最明显地表现在H-1B签证和与之对应的H-4家属签证中。为了应对信息技术的发展,美国从1990年起开始向在特殊岗位上履行专业和复杂工作的外国员工发放H-1B签证,除政治权利外,H-1B签证持有者的其他各项权利与美国公民基本等同,而其家属H-4签证持有者的经济权利则受到很大限制,例如,不能在该签证状态下工作,不能申请社会安全号码(SSN),而这是办理信用卡、处理经济事务甚至办理驾照的基础,而一旦与伴侣离婚,家属签证持有者则要立即离开美国。其他类型的家属签证,如F-2、J-2、L-2等签证持有者也会受到不同程度的限制。在2009年至2018年间美国签发的家属签证中,9%的被分发给中国公民。值得玩味的是,美国政府每年都会出具报告详细描述当年获签H-1B签证人员的人口统计学特征,但从未报告其性别结构,也不对H-4签证持有者的特征进行报告。但是根据H-1B签证持有者的特征可以推测:家属移民以女性为主,其经济状况普遍达到美国中产阶级水准,年龄居于25-34岁之间,有着良好的教育背景。
信息与传播技术的发展助推了 “数字流散社区”(digital diaspora)概念的出现(Laguerre,2010),网络社区成为移民交换信息、组成网络以及发出声音的重要平台。对于受困于家庭中以及被大众媒体边缘化的女性家属移民而言,互联网更是为其表达自我、宣泄情绪和形成共同体提供了重要途径。此前,已有学者对美国家属移民中占比较高的印度女性(Mallapragada,2013)和韩国女性(Lee,2013)的网络社区进行了研究,本研究则聚焦以中国旅美女性移民为主的北美华人e网(www.huaren.us)。北美华人e网初建于2002年,最初仅仅是个普通的华人网络社区,2005年之后开始转向女性话题,并且由于女性用户不断积累而获得了 “华人大妈网” 的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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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和工作之间:女性家属移民的性别身份
北美华人e网上,关于家属移民性别身份的讨论主要凸显出以下三个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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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的家庭主妇:“来自全职妈妈的求助”
“早上起来就给全家做早餐,准备LD(“领导” 的缩写,指老公)的午饭 ,喂小的吃饭,催大的吃饭刷牙穿衣服,以前要送大的去幼儿园,现在放假了就不用了。上午娱乐两个娃,陪玩讲故事出去playground,中午做饭哄小的睡觉,他睡的时候我洗早上的碗,切晚上的菜,收拾下房间,处理账单之类的闲杂事物,自己也得小睡一下,要么小的起来又满血复活我跟不上他的体力,下午继续陪玩,辅导大的写作业,就是基本的中文作业,就要搞一个多小时,她学东西慢,把字写会课文背会就得那么久,根本没教过英文数学之类的。小的就在旁边翻翻抽屉,剪刀瞎剪剪或者吃点东西什么的打发。然后继续陪玩,做晚饭时他们自己玩一会儿,晚上还得陪玩,一直到9点多上床讲故事喝奶哄睡,大概每天最早10点能获得自由。 ”
尽管在中国的城市双职工家庭中,女性的家务时间也远超过男性,是男性家务时间的2.4倍,但是移民情境将女性家属移民完全限制于家庭,使其不得不承担几乎全部家务;甚至一些家属移民为了证明其人生价值,会 “夸大” 其作为家庭主妇的角色,投入超过必要的时间从事家务劳动(Devi,2000)。而孤立、单一的家庭生活还会给这些家属移民带来精神上的焦虑和压抑,特别是当她们通过朋友圈看到其国内朋友丰富的生活时,相对剥夺感就会加剧,上文发出了 “全职妈妈的求救” 的女性这样描述自己的精神状态:
“有时在微信上看看大学同学单身的晒的美美的照片,再看看自己每天顾不上收拾自己,忙成一团,孩子们说话不听常常河东狮吼,自己都很悲哀的发现自己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都变成一个泼妇大妈了,这不是我想要的自己的样子,只有每天深夜一天的喧嚣归于平静,洗了个澡之后才找回一点点的自我,真舍不得睡,可是也得早点,要么明天的战斗就没有体力了。”
不少用户在描述自己当前 “悲惨的” 家庭主妇生活时,都会提及自己此前的教育背景和职业经历,通过对比,中国被理想化为幸福、成就和独立之地,在美国的生活则与困顿、限制和对他人的依赖相关。对丈夫的依赖状态也极大地限制了女性的生活选择,一些女性虽然对婚姻状态感到不满意但也无法轻言离婚,这是因为担心离婚后无法继续留在美国或者由于经济上的被动地位而无法获得孩子的抚养权,这使得女性在婚姻中处于更加被动的状态。女性家属移民所遭遇的这些危机在半个世纪前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的《女性的奥秘》中都有所提及,被她称作 “难以名状的问题”。
在北美华人e网上,还有一种更加极端的家庭主妇常常被提及—— 被 “搬运” 的女性。“搬运” 通常是指,在美国读书或工作的中国男性通过相亲交友网站或亲友介绍结识国内的女性,两人在较短时间内结婚,婚后女性以家属身份来到美国并大多成为全职太太。与邮寄新娘(mail-order bride)的情境类似,在这种家庭中,丈夫与妻子之间的主从关系会更明显,家庭地位差距更大,女性也通常更以家庭为中心。论坛用户常常将这种被“搬运”的太太描述为 “功利的” “算计的”,但也有论坛用户指出 “搬运” 一词本身对女性的侮辱;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处于这种情境中的女性很少发出声音、讲述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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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的事业女性:“女性需要经济独立!”
“工作” 是北美华人e网上的另一个热门话题,既有 “5年全职太太后重新找工作,没有信心,需要鼓励”这样寻求帮助和鼓励的帖子,也有 “我的F2到H1B” 这样分享找工作经验的帖子。在论坛上,找到工作、重新成为一名职业女性成为不少家属移民的理想,这主要源于以下三方面原因。首先,找到带薪工作能够大大减轻家庭经济负担,尽管这些女性的丈夫多从事有着体面收入的高技术工作,但是要实现养育两娃以及在美国买房的中产阶级生活,一人的工资仍然捉襟见肘。其次,找到带薪工作能够使女性在家庭中获得话语权,不必看丈夫和公婆的脸色,一些全职太太提到,发生家庭争执时,丈夫会指责其 “没有付房租” “没给饭钱”,甚至在一些以男性移民为主体的网络社区中全职太太会被称作 “寄生虫”。最后,一些女性提到,在外工作有助于家庭和谐,能给自己的孩子—— 特别是女儿—— 树立良好的榜样。正如下面这位女性所言:
“现在上班了,顿时人都精神了,感觉自己有价值了,不单单是某人的母亲某人的妻子,还有了其他身份。的确每天和孩子的相处有限,对我个人来说还是比较倾向于现在的状态…… 快乐的妈妈才能有快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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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经贴”:女性移民社区中的裂隙与冲突
全职妈妈=家务+孩子 (老公多少都能分担些)
事实上,不少家属移民找工作的标准并不是充分发挥自身才能,而是要找个压力不那么大、时间上尽量灵活从而能够更好顾家的工作。因此,这种争论未能挑战传统的家务性别分工,反倒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女性的家庭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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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抵抗的再女性化
尽管大量女性家属移民将家庭生活描述为无聊的、充满限制的以及与世隔绝的,但在移民的过程中,部分女性也开始重新认识并且认可无酬劳的家庭劳动(或再生产劳动)的价值,并且接纳了全职太太或全职妈妈的身份。但在该过程中,她们则面临着来自丈夫、父母、公婆以及熟人朋友的质疑。
论坛上曾有一条引发了561条回应的月经贴—— “什么时候大陆来的全职太太才能理直气壮地介绍自己?” 帖子的发出者是一位职业女性,她提到,来自印度、韩国、台湾地区等的家庭主妇都能大大方方地介绍自己,但大陆来的全职太太提到自己的身份时总是躲躲闪闪。这条帖子引发了众多家庭主妇的不悦,绝大多数回复将矛头指向了中国文化对全职太太的不认同和不尊重,如 “中国人对家庭主妇的尊重远不及欧美、日韩”,“在中国,家庭主妇俗称家庭妇女,是那种在外面找不到工作只好在家带孩子、做饭洗衣服和依靠老公才能生存的黄脸婆”;而正是因为家庭主妇被看作一种 “不正常” 的人生选择,她们在介绍自己时才会躲躲闪闪。
在指出和批评 “中国人历来不尊重家庭主妇” 这一现象的基础上,一些女性将矛头指向中国 “妇女解放” 的政策和由之而来的加诸女性的双重负担。一位女性这样写到,“中国后来的妇女解放完全是害了中国一批女人,妇女能顶半边天,更是害女人不浅。这样搞得女人超荷,既要管家,又要工作,男人还认为女人这样天经地义”;还有女性更直接地指出,“中国早期那个不是解放妇女,是把一个妇女掰3个用:1 paycheck,2 good mom,3 good wife”。1949年以来,以生产性劳动为核心的社会主义妇女解放观已经成为一种霸权式(hegemonic)的性别话语,与此同时,却没有从意识层面改变 “女主内” 这一文化传统,也没有解决私人领域内家务工作的价值和分配问题,家务就变成了一种 “不被言说的” 的无价值之物。在跨国移民的 “他者” 情境中,女性得以对 “双重负担” 进行反思和质疑,由此做出成为家庭主妇的选择,也可看作是对先前国内性别文化和规范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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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论与讨论:矛盾的性别化赛博空间
本文首发于Asian Journal of Women's Studies
制版编辑:杨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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