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李泽厚:我走的路

2017-05-11 赵士林文集

 李泽厚:我走的路
 

 

    谈起我的学习和研究道路,必须从我的母亲开始。

  我是湖南省长沙市人。父亲是邮局的高级职员,英语很好。他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便死去了。父亲死后,家境顿陷困境。做着小学教师的母亲,惨淡经营,备尝艰苦,勉强送我兄弟二人上学。当时有人说,等儿子长大,你就可以享福了。母亲回答:“只问耕耘,不求收获。”至今此话似犹在耳,却不幸竟成了谶语。每念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总不免泫然涕下。记得当年春节,亲戚家中大鱼大肉,热闹非常;而我们母子三人,冷冷清清,清汤淡饭,相依为命,并且为了几个臭钱受了多少气!鲁迅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初中时所以酷爱鲁迅和冰心,大概也与自己的家境和母爱有关。鲁迅叫我清醒地、冷静地认识世界;冰心以纯真的爱和童心的美给我充满创伤的幼小心灵以慰藉与温暖;而母亲讲“只问耕耘”的话语和她艰苦奋斗的榜样,则给我以不求功名富贵,不怕环境困苦,一定要排除万难去追求真理的决心。有人认为,要历史地、具体地分析一个人在学术上、文艺上的某些个性特征,应该注意到他的少年时代。我最近讲,搞美学最好具备两个方面的条件:清醒的思辨能力和比较敏锐的感受能力。我终于放弃了中学时代成绩一直很好的数理化,而搞上了美学,不知是否也应追溯到自己那个孤独的、清醒的和感伤的少年时代。

  的确,在十四、五岁的少年时代,我就带着忧伤和感慨,写过新诗和小说,模仿过艾青和艾芜,也填过“凭栏欲向东风恼,莫笑年华早”、“无言独自倚危楼,千里沉云何处放离忧”之类的词。一半可能是无病呻吟,一半也具有真实性。例如,我爱上了一位表姐,却长期不能真正表白,她倔强、冰冷而美丽……。总之,大概是情感方面的因素,使我没能去钻那毕竟更为枯燥、单纯、严格的自然科学。至今好些人为我惋惜,包括一些老同学、老朋友,我自己搞不清是否应该惋惜,也许应该。

  我研究哲学社会科学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并且可能是主要原因,就是时代。1945年秋,我初中毕业后,考上了当时湖南最著名的省立一中,却因没钱入学,只好进了吃饭也有公费补助的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也是名学校,但当时学校充满一种复古氛围,死气沉沉。在安化蓝田上了一个学期之后,搬到了长沙岳麓山左家垄山上。校前有两株日本人留下的樱花,暮春时节,开得极为热烈;而极目远望,湘江如白带,似与楼齐,非常好看。当时进步学生运动开始风起云涌,时局也日趋动荡,学校却保守到连《大公报》之类小骂大帮忙的报刊都不让看。我只好每星期天过河,在城里的各家书店站上一整天,饿着肚皮贪婪地翻阅着各种杂志、报纸和书籍,其中的主要读物就是哲学社会科学方面的新书。正是在这种大量阅读和比较中,我选择了马克思主义。所以,我的一些马列基本知识,是在书店里站着读、在课堂上偷着读得来的,有好些是“禁书”,是冒着一定的危险来读的。也许正因为这样,它们比被动灌输的东西印象要深得多。主要的是,在这种阅读中,自己逐渐培养和增强了判断是非和独立思考的能力。应该说,这对我后来的研究工作起了很大作用。我不喜欢人云亦云的东西,不喜欢空洞、繁琐的东西,比较注意书籍、文章中的新看法、新发现,比较注意科学上的争议、论辩……这恐怕都应追溯到自己那个穷困、认真而广泛阅读的青年时期。

  1948年夏,我在一师毕业后,经历了失学、失业,直到1949年解放前夕才当上乡村小学的教师,1950年,以第一志愿考上北京大学哲学系。在大学时期,我生活上仍然非常穷困。当时吃饭不要钱,有时还发衣服,每月有三元生活补助费。记得我那时只能买零星的活页纸,硬皮笔记本从没用过,甚至有时连牙膏也不买,用盐刷牙,把那几元钱积存下来,寄给正在上中学、父母双亡的堂妹。可能是因为欢乐总与我无缘.加上又得了肺结核,一些活动不能参加的,我便把更多的时间放在读书和写文章上了。

  我独自住在楼顶上的一间“阁楼”里读书。1958年出版的《康有为谭嗣同思想》一书,基本上是在当时写成的初稿。特别是当时很少有人整理资料,我利用藏书极为丰富的北大图书馆,翻阅、抄录了许多原始资料。直到1979年出版的《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一书中的某些材料,仍是利用了当年所作的卡片。有的年轻人看我现在写起文章来很快,以为这是“天分”,其实我是做过许多“笨”功夫的。

  我的经厉相当简单,但生活波折仍然不少。尽管已发表不少文章,但环境压力颇大,非议很多(“白专”之类),身体上精神上所受的折磨很大,这也许是我比较抑郁和孤独的性格一直延续下来的重要原因。但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学会了使思想尽量不受外来影响。我坚守自己的信念,沉默而顽强地走自己认为应该走的路。如我在另一次谈话中讲的,“这几十年来,我受到的挫折也是很多的,但是要自己掌握人生的价值,树立自己内在的人格价值观念。毁誉无动于中,荣辱在所不计。”自己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了。我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一书,是在相当恶劣的条件下开始动手的。当时在干校,只准读《毛泽东选集》,连看马列也受批评,要读其它书就更困难了。我在行装中,只偷偷地经过选择,带一本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不太厚,却很“经看”。……1972年从干校回来后,在家里我便利用干校时的笔记正式写了起来。那时,我虽然深信江青等人必垮,却没想到会这么快,所以写的时候,是没想到会很快出版的。但是只要一念及“只问耕耘”的话,我就继续干下去,决不把时间浪费在当时在知识分子中也蔚然成风的做沙发做木器上。1976年发生地震,住在“地震棚”里,条件很差,但我却感觉很充实,因为写作已接近尾声了。在“地震棚”里,我完成了《批判哲学的批判》一书。

  当然,我在《批判哲学的批判》和《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好些思想远没有充分展开,许多地方只是点到一下、暗示一下而已。那两本书是在江青等人刚垮台和垮台不久交出去的,当时“凡是”气氛仍浓,不能多说,只好那样。现在趁此机会说明一下。因为好几位同志曾问我:为什么好些重要论点都一笔带过,语焉不详?

  不过,“语焉不详”的也不只是那两本书。我的美学文章,这种现象也很突出,但那是另一种情况,另一种原因。我的好些文章都写得相当“粗”(如《美的历程》、《美学三题议》),因为我喜欢先画出一个粗线条的轮廓,先有个大致的框架,以后有时间和机会再去“工笔重彩”,细细描画。“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我有过先搞“小”的经验,愈钻愈细,不能自拔,继续下去,很可能我这一辈子就只能研究一个人、一本书、一个间题了,这与我的兴趣、个性颇不合适,所以非常苦恼。治学之法有多途,各人宜择性之所近。一些细致的、爱好精密分析、仔细考证的同志可以做的,我做却不一定适宜(尽管我也爱看这类文章)。当然,“见木不见林”和“见林不见木”都不好,最好两者都见,但毕竟可以有所偏重。分析与综合、推理与直觉、微观与宏观、细与粗等,也如是。科学事业需要大家分工合作来搞,不是一个人所能包得下来的,所以不妨各就性之所近,发挥所长。这个看法,不知对否。

  据说有人曾说我“杂”,又是中国思想史,又是外国哲学,又是美学……,我欣然接受。因为我从来不想做一生治一经的“专家”,据史载,这种专家就四个字可以写上数万言,这当然很可以自炫,但我无此本领。我倒是觉得,今天固然不可能再出现一个如亚里士多德那样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科学分工愈来愈细。但另方面也要看到,今天我们正处在边缘科学方兴未艾、各科知识日益沟通溶合的新历史时期,自然科学如此,社会科学亦然。如今(至少是目前)好些中、青年同志在知识方面的主要问题恐怕也不在于杂、多、乱,倒在狭、少、贫。而古今中外,第一流的哲学社会科学名家却几乎无一不是知识极为广博,能多方面著书立说的。取法乎上,仅得乎中,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以为,一方面确乎应该提倡狭而深的专题研究,但另方面也不应排斥有更高更大的目标,特别是对搞理论的人来说,更加如此。我自恨太不“杂”,例如,对现代自然科学知识太少,没有发言权,否则我想自己的研究工作将另是一番天地。

  最后,回过头来说,我对中外哲学史和美学的研究,其目的仍在为以后的哲学研究作些准备工作。因此,已出的四本书,似乎题目很散,但也有有心的读者看出它们指向了一个共同的方向。至于这个方向究竟是什么,我想,还是用我讲过的一句话“先把东西搞出来再说吧,开空头支票可不好”。

 

李泽厚:书法书写内容对中国文化的深刻表达

李泽厚:康德伦理学三原则新解

李泽厚道德观述论等文章

于丹、易中天和李泽厚+++众人批于丹胡说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