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贾樟柯去昆明宣传新片《海上传奇》,和云南的影评人吃饭。易先生和一帮朋友创办了“云之南记录影像展”,两年一届,介绍以纪录片为主的中国独立电影。独立电影没人关注,影展也属于公益性质,办下去很难。易先生说:云之南的意义就是,当这些片子在拍的时候,导演们知道最起码还有个“云之南”会放他们的电影。
11年,他实在没办法发了邮件给贾樟柯求助,得到11万元赞助。独立电影人太惨了,导演就在豆瓣蹲着,谁标记想看,直接关注你然后再私信你,再亲手把地址递给你。
拍了部电影,而且是一部拍了8年的电影,还要自己在豆瓣蹲守看谁想看,再亲手送资源。今天肉叔要聊的,就是独立纪录片导演蒋能杰的新作——
两个听起来不相干的职业,在特殊地理环境催生的产业链上,他们是命运牢牢焊接在一起的两环。
2010年,湖南湘西南的越城岭山脉,这里地处两省三县市交界。人烟罕至,高过人的灌木杂草丛生。又因矿藏丰富,山峦起伏间藏着不少非法小矿场。
老蒋就是马队的一个马夫,07年从广东辞工回乡,购买马匹,开始以运送矿物和非法开采物资为生。
矿场生活数年如一日,每天就是卖力气跟矿洞里的石头较劲。这个半大小伙子,连抽水烟都会被工友嘲笑:边抽边流口水。
他们住的地方是在山腰处用石头垒成墙壁,然后搭上几根大木头,上面盖上塑料布。进去都直不起腰,只要关上门,里面黑漆漆一片。时常十几天洗不了一次澡,干的又是体力活,衣服是湿了干,干了又湿,永远都挂着一层灰。头发乱糟糟地结成一团,翘着。就像抹了一头发胶被定型了似的。
这些都还不要紧。来了矿场就有吃苦的准备。小刘最担心的,还是整顿。
一整顿,小矿洞就算是白干了,不光得罚款、矿洞也被封。有个拾矿的女人唠嗑的时候说起,自己原来在的矿场被整顿,衣服什么的都被烧了。拾矿的女人们不属于矿场,她们背着麻袋,拿着锄头,在矿渣中扒拉,捡那些被矿场忽略的小矿石。
矿工们把一板车矿渣倒下山坡的时候,会大声提醒:倒矿渣了!声音在山谷中横冲直撞,跑到很远处。要是山坡下有人,就会大声喊:莫倒先。
有一次,一直竹鼠不知怎的被抓住,矿工们剥了皮,在火上烤,有人说要把竹鼠竖着剖开,这样前后都能吃。还有一只小老鼠,就被矿场养的两只小狗互相撕咬争夺。
矿民们有时候会用手机放歌,一首几十年前的流行歌曲,也会让人听得如痴如醉:歌声从山寨机中传出,在漆黑的厨房里回响。有人跟着唱:
《矿民、马夫、尘肺病》保持了纪录片的中立(等下肉叔会跟你们解释,导演蒋能杰要保持他镜头的中立有多难),用平视的目光审视这些身处灰色地带的普通人。于是你在纪录片中,不仅可以看见普通人的坚韧和质朴,也能看到他们的麻木和贪婪。在矿场中,最大的新闻就是矿难。矿民们吃饭、烧火、唠嗑,每天的固定话题就是哪哪的矿难死了几个人,赔了多少钱。
就是那种爆炸后会产生有毒气体、会闹人命的劣质炸药。
有人说,出了矿难去帮忙抬人,活人1千,死人800。有的人还不想抬死人,怕晦气。
他们谈论别人的生死似乎不带一点感情。
为什么?
他们自己随时就可能变成别人口中的谈资。
当生死已经变成讨价还价的价码,变成吹牛打屁的谈资,有意思的来了。
麻木的魔幻现实最终产出的是什么?
坦诚。
没人在乎旁边有没有镜头,放开了聊他们在山下时绝不会对镜头、甚至是对别人聊的话题。
矿工要老板请客,请大家去镇上玩。
于是,在这般魔幻又坦诚的现实中,人性中不可明说的幽微处便显露了出来。
有个拾矿的去方便的时候,差点摔死。
《矿民、马夫、尘肺病》前半段说的是矿场,矿民和马夫,组成了大山深处非法矿场的群像。而这个群体的命运就落到了后半段的矿民,赵品凤身上。赵品凤挖了二十年矿,36岁才结婚,讨了个弱智老婆。
生活也像扼住了他的喉咙,一点点用力,慢慢让他窒息。他住的是弟弟留下的房子,干不了活,三步一喘气,时常还要吸氧,没有收入来源。靠在广东的弟弟接济:
低保也难申请,亲戚说为了他低保的事和村干部吵了好几次架。明天就要开学,赵品凤看着门前晒的玉米,不知如何是好。
生活就像他的病一样,让他呼吸不畅,走也走不快,做也做不了活。它让你缓一口气,然后又把手握得更紧。赵品凤想走上二楼,走到一半,停了下来。他扶着扶手,一手撑在膝盖上,看着镜头。
女儿拿着行李早走到宿舍了,他停在了楼梯上,一手抓着扶手,一手撑在膝盖上,抬头望着上面。
儿子也跑上了楼,他还在下面用力吸气,只能看着。看着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人,似乎歇够了,无奈地说一句:
有一天,儿子发病,紧急送医,小小年纪查出好几种病,高血压、胸膜炎、肾炎、血尿,在家住了一个晚上后,被赵品凤的弟弟接到广州休养。弟弟总是叮嘱他,好好养身子,他一走,儿子女儿别提多可怜。《矿民、马夫、尘肺病》前半段是散的,后半段才紧紧跟住了人物。矿场里养着狗,两只小狗为了争食互相撕咬,发出呜咽声。就像矿场里的人,艰难讨生活,争夺一块膏腴。而赵品凤家出现的狗,无言地出现在镜头,默默地摇着尾巴。无意也不能发出狠命的叫声。
他正是因为早年打矿被查出来早期尘肺病,才转行做了马夫。即便如此,他也基本丧失了重劳动能力,只能在家休养。
贾樟柯在多伦多放映《海上传奇》,有个二十来岁的女生问他:我在拍上海的侧面,上海除了浦东、淮海路之外,还有苏州河两岸密集的工业区,还有南市那些狭小的弄堂,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上海就是这个样子。那你有没有考虑,你的电影被外国人看到,会影响他们对上海、对中国的印象,甚至影响外国人对中国的投资信心。《矿民、马夫、尘肺病》引起关注后,豆瓣上有人同样在大骂蒋能杰“这种导演应该抓起来”:国家好的一面不拍,专门拍这些负能量的,太见了!我就怼这个!穷就是不够努力,不配活着,现在送外卖一个月都能挣两三万,为什么还要去挖矿?不如送外卖。
人类学家项飙在观察北京“浙江村”的消亡史时,有一个论点:
社会结构上的失衡,是和日常生活在形式上的有序、街道的整洁、坐车的方便同时发生的,甚至是通过后者而得以实现并掩盖其内在矛盾的。
当然,没有人会否认“我们”作为一个宏观群体时,整体在变好:社会生活越来越有序,买东西越来越方便,物质生活水平迅速提高。但你要知道,这个变好的速度越快,就越有可能会有人没来得及上车。而不是坐在车上一边庆幸自己,一边忽视他人。
原因很简单,我们现在能过上“现在送送外卖一个月都能挣两三万”的车上生活,恰恰就源自于曾经有一代人的车下奔跑。
《矿民、马夫、尘肺病》作为纪录片的意义,并不是求你做点什么,它只是想提醒你点什么:已被甩在车后的这群人,曾经经历了什么,现在在经历什么。
对应的是每次治疗700多元的费用,儿子女儿的学费,一家五口人的生活费。在庞大的人口基数下,这些捉襟见肘的“侧面”人群,恐怕并非小数。至少对导演蒋能杰而言,这些可能是他周围人群的多数——镜头中的矿民和马夫们,绝大多数是蒋能杰的亲戚朋友或者邻村人。噢对了,马夫,你们应该也注意到了,得了尘肺病丧失重体力劳动能力、在家康复治疗的马夫也姓蒋,叫蒋美林。
编辑:熊猫
底层人不应该消失在影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