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这种导演就应该抓起来”?

肉叔 肉叔电影 2022-06-27
一个旧闻,关于贾樟柯和独立电影。

2010年,贾樟柯去昆明宣传新片《海上传奇》,和云南的影评人吃饭。

饭菜上桌,没人动筷子。

大家在等一位朋友,易先生。

易先生和一帮朋友创办了“云之南记录影像展”,两年一届,介绍以纪录片为主的中国独立电影。

独立电影没人关注,影展也属于公益性质,办下去很难。易先生说:

云之南的意义就是,当这些片子在拍的时候,导演们知道最起码还有个“云之南”会放他们的电影。


11年,他实在没办法发了邮件给贾樟柯求助,得到11万元赞助。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独立电影难,过了10年依旧如此。

一个新闻,有人在微博上说:

独立电影人太惨了,导演就在豆瓣蹲着,谁标记想看,直接关注你然后再私信你,再亲手把地址递给你。


憋屈不?

拍了部电影,而且是一部拍了8年的电影,还要自己在豆瓣蹲守看谁想看,再亲手送资源。

关键,都这样了,还被人破口大骂。

今天肉叔要聊的,就是独立纪录片导演蒋能杰的新作——

矿民、马夫、尘肺病


矿民。马夫。

两个听起来不相干的职业,在特殊地理环境催生的产业链上,他们是命运牢牢焊接在一起的两环。

同样的,他们的命运也或轻或重地指向了同一个终点:

尘肺病。


2010年,湖南湘西南的越城岭山脉,这里地处两省三县市交界。

人烟罕至,高过人的灌木杂草丛生。又因矿藏丰富,山峦起伏间藏着不少非法小矿场。


山高路滑,矿民们开采的矿石,只能由马队运出深山。

老蒋就是马队的一个马夫,07年从广东辞工回乡,购买马匹,开始以运送矿物和非法开采物资为生。


矿场生活数年如一日,每天就是卖力气跟矿洞里的石头较劲。

小刘,17岁就跟着父亲开矿。

现在雇了几个民工,管理运营着一个矿洞。

这个半大小伙子,连抽水烟都会被工友嘲笑:边抽边流口水。

别人笑完,他又吸上一大口,吐出白烟,咳嗽起来。


小矿场的生活难熬。

他们住的地方是在山腰处用石头垒成墙壁,然后搭上几根大木头,上面盖上塑料布。进去都直不起腰,只要关上门,里面黑漆漆一片。

时常十几天洗不了一次澡,干的又是体力活,衣服是湿了干,干了又湿,永远都挂着一层灰。头发乱糟糟地结成一团,翘着。就像抹了一头发胶被定型了似的。


这些都还不要紧。来了矿场就有吃苦的准备。小刘最担心的,还是整顿。

他蹲在灶前猫着烧火,一边填柴一边说:

还说山高皇帝远
我们这里那么高还经常来整顿
交钱也要整


一整顿,小矿洞就算是白干了,不光得罚款、矿洞也被封。

有个拾矿的女人唠嗑的时候说起,自己原来在的矿场被整顿,衣服什么的都被烧了。

拾矿的女人们不属于矿场,她们背着麻袋,拿着锄头,在矿渣中扒拉,捡那些被矿场忽略的小矿石。


矿工们把一板车矿渣倒下山坡的时候,会大声提醒:倒矿渣了!声音在山谷中横冲直撞,跑到很远处。要是山坡下有人,就会大声喊:莫倒先。


矿场的生活就跟这些山一样,一成不变。

偶尔会有点乐子。

有一次,一直竹鼠不知怎的被抓住,矿工们剥了皮,在火上烤,有人说要把竹鼠竖着剖开,这样前后都能吃。

还有一只小老鼠,就被矿场养的两只小狗互相撕咬争夺。


矿民们有时候会用手机放歌,一首几十年前的流行歌曲,也会让人听得如痴如醉:

月落乌啼总是天边的风霜

歌声从山寨机中传出,在漆黑的厨房里回响。有人跟着唱:

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矿民、马夫、尘肺病》保持了纪录片的中立(等下肉叔会跟你们解释,导演蒋能杰要保持他镜头的中立有多难),用平视的目光审视这些身处灰色地带的普通人。

于是你在纪录片中,不仅可以看见普通人的坚韧和质朴,也能看到他们的麻木和贪婪。

他们对生命似乎不看重,命嘛,就是拿来换钱的。

在矿场中,最大的新闻就是矿难。矿民们吃饭、烧火、唠嗑,每天的固定话题就是哪哪的矿难死了几个人,赔了多少钱。

矿主关心,要赔多少钱;矿工关心,死了能拿多少钱。

小刘拿着劣质炸药,和导演蒋能杰聊前几天的矿难:

上次矿难主要是老板太急了,进矿洞救人
进去一个倒一个,进去一个倒一个,就像被电了一样
吸了那种烟有毒,毒死的
……
花了几百万


说这话时,小刘手上提着什么?

就是那种爆炸后会产生有毒气体、会闹人命的劣质炸药。

每个人都知道有危险,但每个人好像都不在乎。

劣质炸药开矿的浓烟

矿工在说矿难的时候,免不了也会提到钱。

有人说,出了矿难去帮忙抬人,活人1千,死人800。有的人还不想抬死人,怕晦气。

小刘矿上有个矿民说:

在我们那里,死了就能得几十万
不管矿上能不能出矿,有不有钱


他们谈论别人的生死似乎不带一点感情。


为什么?


他们自己随时就可能变成别人口中的谈资。


当生死已经变成讨价还价的价码,变成吹牛打屁的谈资,有意思的来了。


麻木的魔幻现实最终产出的是什么?


坦诚。


没人在乎旁边有没有镜头,放开了聊他们在山下时绝不会对镜头、甚至是对别人聊的话题。


矿工要老板请客,请大家去镇上玩。


老板说:

要是出一寸厚的矿,我请客
一个人请一个小姐,按钟头计算

矿民笑:

不行,我得玩一天


于是,在这般魔幻又坦诚的现实中,人性中不可明说的幽微处便显露了出来。


矿工们选矿时,会特意给拾矿的女人们留一点。


有个拾矿的去方便的时候,差点摔死。



《矿民、马夫、尘肺病》前半段说的是矿场,矿民和马夫,组成了大山深处非法矿场的群像。

而这个群体的命运就落到了后半段的矿民,赵品凤身上。

赵品凤挖了二十年矿,36岁才结婚,讨了个弱智老婆。

钱没攒多少,得了尘肺病。


生活也像扼住了他的喉咙,一点点用力,慢慢让他窒息。

他住的是弟弟留下的房子,干不了活,三步一喘气,时常还要吸氧,没有收入来源。靠在广东的弟弟接济:

前不久我弟才寄钱给我治病
寄了六、七千回来给我治病
现在小孩读书又向他要钱就不好意思
上半年读书的钱也是他出的


低保也难申请,亲戚说为了他低保的事和村干部吵了好几次架。明天就要开学,赵品凤看着门前晒的玉米,不知如何是好。


生活就像他的病一样,让他呼吸不畅,走也走不快,做也做不了活。它让你缓一口气,然后又把手握得更紧。

一个镜头让人唏嘘:

村广播的大喇叭在播放着扶贫政策。

赵品凤想走上二楼,走到一半,停了下来。他扶着扶手,一手撑在膝盖上,看着镜头。


后来低保申请下来,一年900多。

但他发病时,去一次医院就得花700多。

明天又得交钱,他没了,无奈之下,结账出院。

赵品凤去送女儿上学。

女儿拿着行李早走到宿舍了,他停在了楼梯上,一手抓着扶手,一手撑在膝盖上,抬头望着上面。

儿子问:姐姐呢?

他扬起头,示意:

上去了,在楼上


儿子也跑上了楼,他还在下面用力吸气,只能看着。看着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人,似乎歇够了,无奈地说一句:

哎呀,爬楼梯真难受


有一天,儿子发病,紧急送医,小小年纪查出好几种病,高血压、胸膜炎、肾炎、血尿,在家住了一个晚上后,被赵品凤的弟弟接到广州休养。

弟弟总是叮嘱他,好好养身子,他一走,儿子女儿别提多可怜。

《矿民、马夫、尘肺病》前半段是散的,后半段才紧紧跟住了人物。

但两段中都出现了同一个意象——狗。

矿场里养着狗,两只小狗为了争食互相撕咬,发出呜咽声。就像矿场里的人,艰难讨生活,争夺一块膏腴。

而赵品凤家出现的狗,无言地出现在镜头,默默地摇着尾巴。无意也不能发出狠命的叫声。


马夫老蒋也得了尘肺病。

跟赵品凤比起来,他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正是因为早年打矿被查出来早期尘肺病,才转行做了马夫。

即便如此,他也基本丧失了重劳动能力,只能在家休养。


命如草芥,人如蝼蚁。

还是一个旧闻:

贾樟柯在多伦多放映《海上传奇》,有个二十来岁的女生问他:

为什么要拍这么脏兮兮的上海,给西方看吗?

贾樟柯说:

我在拍上海的侧面,上海除了浦东、淮海路之外,还有苏州河两岸密集的工业区,还有南市那些狭小的弄堂,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上海就是这个样子。

女生突然愤怒起来:

那你有没有考虑,你的电影被外国人看到,会影响他们对上海、对中国的印象,甚至影响外国人对中国的投资信心。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矿民、马夫、尘肺病》引起关注后,豆瓣上有人同样在大骂蒋能杰“这种导演应该抓起来”:

国家好的一面不拍,专门拍这些负能量的,太见了!我就怼这个!
穷就是不够努力,不配活着,现在送外卖一个月都能挣两三万,为什么还要去挖矿?不如送外卖。


一股何不食肉糜的味道出来了。

肉叔不想怼他,我们聊点别的。

人类学家项飙在观察北京“浙江村”的消亡史时,有一个论点:


社会结构上的失衡,是和日常生活在形式上的有序、街道的整洁、坐车的方便同时发生的,甚至是通过后者而得以实现并掩盖其内在矛盾的。
《跨越边界的社区: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

什么意思。

当然,没有人会否认“我们”作为一个宏观群体时,整体在变好:社会生活越来越有序,买东西越来越方便,物质生活水平迅速提高。

但你要知道,这个变好的速度越快,就越有可能会有人没来得及上车。

我们常说,同理心是为人的道德标准。

什么是同理心?

在肉叔看来,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同理心,即:

自己上车之后,还想着怎么拉没有上车的人一把。

而不是坐在车上一边庆幸自己,一边忽视他人。


原因很简单,我们现在能过上“现在送送外卖一个月都能挣两三万”的车上生活,恰恰就源自于曾经有一代人的车下奔跑。

《矿民、马夫、尘肺病》作为纪录片的意义,并不是求你做点什么,它只是想提醒你点什么:已被甩在车后的这群人,曾经经历了什么,现在在经历什么。

镜头中的赵品凤。

每年900多元低保,智力残障妻子的务农收入。

对应的是每次治疗700多元的费用,儿子女儿的学费,一家五口人的生活费。

在庞大的人口基数下,这些捉襟见肘的“侧面”人群,恐怕并非小数。

至少对导演蒋能杰而言,这些可能是他周围人群的多数——

镜头中的矿民和马夫们,绝大多数是蒋能杰的亲戚朋友或者邻村人。

矿民小刘,是蒋能杰的堂弟。

噢对了,马夫,你们应该也注意到了,得了尘肺病丧失重体力劳动能力、在家康复治疗的马夫也姓蒋,叫蒋美林。

他是蒋能杰的父亲。

我爸爸这辈子运气不好,存不下钱
在哪挣钱在哪花
挣钱都花完了


编辑:熊猫

肉叔猜你喜欢:
(点击图片即可查看)


底层人不应该消失在影像中

↘↘↘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