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酸菜端上桌的不是翠花,是阿骨打的女人,还有我们的母亲
酸菜的滋味,
您品尝过吗?
大约900年前,一个女真装束的女人,把秋天金色的太阳的光芒装进行囊,从今天位于当年被称为黄龙府的农安县东北、黑龙江省与吉林省交界处的松花江岸附近起行,给征讨辽国的金国开创者完颜阿骨打的大军运送粮草。
这个女人是带着对阿骨打的爱出发的,她的爱是如此炙烈,以至于每天的行走都会在旷远的东北亚的荒野上留下滚烫的足迹。而她用爱丈量的,将是一个新的帝国崛起的版图。
她此时的身份是阿骨打的大妃。像以往一样,每次她心目中这个伟岸的男人率军出征,她都会在家里组织女人们为前方的勇士准备军衣、筹措军粮。今天,她与将士们一起,在准备好大量的粮食和蔬菜之后,要做一次长途护送,她要给所有将士的家属做一个榜样,用自己的行动扩张她男人的属地和野心。
然而,在离阿骨打主力军队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不知道谁泄露了消息,她们的行踪被辽国军队知晓。一支数量远远超过运粮队伍的辽军偷袭了金国的补给线。大妃竭尽全力护住军粮,寡不敌众,一支羽箭命中她的要害。临死之际,大妃用尽最后一口力气,把自己的身躯压在了一个装着蔬菜的罐子上。辽军劫走了全部的军粮,却对压在死人身下的这罐蔬菜未予理睬。
深秋凉爽的气温暂时保持住了大妃遗体的完整,但压在她身下的这罐菜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过了足足有一二十天,阿骨打的将士才找到大妃的尸身。他们因大妃的离去而悲伤不已,也因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护住身边的蔬菜感激不尽。他们异常珍惜这罐大妃用生命守护的菜,久久围着,不忍离去。但当他们止住悲伤,擦干泪水,却闻到罐内蔬菜发酵后散发出来的奇特香味。一个饥饿的士兵小心翼翼地拽下来一个菜帮儿,放到嘴里嚼了嚼,脸上露出满足而憨厚的笑……
士兵们以最快的速度把大妃身下蔬菜的奇异变化报告给了仍在前线冲杀的阿骨打。再刚强的男人也会被女人舍却生命为他护送粮草的刻骨柔情打动。阿骨打认定这是大妃给他带来的某种暗示,是解决北方军队在冬天里吃菜问题的最富灵动的思路,也是让他,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女人念念不忘的最好的途径和方式,那是爱的现实归路,也是爱的化学反应。
从此以后,军队中开始大规模炮制这种带着酸味的、有无数种吃法的菜。东北的民间更是在秋冬季节,家家户户在做好充足的准备之后,摆弄着富含水分的白菜,用一定的程序进行腌制。而最后,他们会在寸草不生的寒冬腊月,把这种用独特方法制成的菜与冬天炖到一起。
——这就是有关东北酸菜来历的传说。
有人研究发现,酸菜,古代的时候称菹,在几千年前的典籍里就有其名。“中田有庐,疆场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诗经》)。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云:“菹菜者,酸菜也”。据称,在北魏的《齐民要术》里,还对用白菜等原料腌渍酸菜的多种方法有详细的介绍。
中原对酸菜早有腌制,并不影响东北少数民族的独特创造。更何况,这创造付出了一个女人的血肉和气息。从此,这个女人的灵魂深深地与一种蔬菜相纠缠,并且影响了几十代东北女人,让她们的生命朝向着最执着最热烈的方向。
公元1995年8月下旬的一天中午,在昔日黄龙府东北,靠近当年阿骨打大妃生活之地的松花江南岸,一个45岁的农村妇女回到家里。她已经在竖立着“日俄战争遗址纪念碑”边儿上自家的农田里劳碌了整整一个上午,她要把已经成熟的八根垄的土豆全部从土里起出来,然后重新翻土,在上面种上秋白菜,待白菜长成,做成冬储菜,再腌成酸菜,那样,整个冬天,全家就有冒着热气和香味的生活了。
急性子的她希望今天就能完成全部计划的劳作,中午回到家里,要喂猪,喂鹅,如果再热饭热菜就会耽误很长时间。她想起昨天从地里拔回来的几个萝卜。午饭就对付一下吧。她三口五口地,不一会就吃掉了半个。
当她正准备再次出发去农田的时候,腹中一阵剧烈的痛疼毫无征兆地袭来。不久,她就昏死过去。家人意识到她可能是由于快速吃了大量的萝卜引发了“结症”,迅速想办法施救……人总算缓过来了。
睁开眼睛,闯了一次鬼门关的她,看见身边泪流满面的小女儿,平静地说,我没事儿了,别哭,没告诉你哥吧……没告诉就好,他学业忙,不要告诉他。
她是二十世纪50年代出生的女人。赶上了出生的高峰期,她一共有七个兄弟和妹妹,家里生活极尽艰苦,一穷二白,一无所有。刚强的她怀揣着不能让孩子挨饿的理想,不能让别人笑话的抱负,与男人们一起迎风沐雨,载黄烟、种玉米、打柴禾、收庄稼,而比男人们要做更多的是:每年养一头猪,至少孵一次鸡,每次三五十只,还有二三十只鹅子;每天雷打不动,要做三顿饭……
农村的夜,往往都在女人的掏灰耙中惊醒,她们燃起的第一缕炊烟,是人类在太阳起点位置给上天的回应。在一天的最后,她们会在自家的田地里,一直忙碌到把太阳踩在脚下为止,匆忙着赶回家来,她们用升起在夜晚的炊阳试探着与星空对话。
躺了一个下午零一个晚上的她,第二天就像没事儿人似的下地干活了。土豆很快收完了,白菜籽撒下去了,她不用担心秋白菜的个头了。
公元1115年八九月间,阿骨打在建立金国后不久,迅即发动了对黄龙府的进攻。他攻打黄龙府的战略战术竟与几百年后的国内解放战争异曲同工:围点打援。当所有来援之敌都被一块一块消灭掉之后,城中的辽军也成了困兽。在迅猛的攻势之下,作为辽国北方重镇的黄龙府,屈服在阿骨打的铁蹄之下。
辽国最后一个皇帝天祚帝大惊,统领十万大军伐金,大败。黄龙府之战也成为辽金对峙的转折点,辽军从此一蹶不振,直至灭国。
黄龙府古城遗址
黄龙府古城最初的统治者是距今两千多年前的古夫余国,两汉时期还曾经做过夫余国的都城。隋代时则是高句丽的夫余城,唐朝时为渤海国的夫余府。黄龙府这个名字是辽国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去世后命名的,当时黄龙府下还设了黄龙县。1140年,大金国改黄龙府为济州,1189年改为隆州,1214年再改为隆安府。到了元代,复称了一段黄龙府,并将府升为路,成为开元万户府、辽东路、开元路的治所。后来,开元路治所因需要迁到如今的辽宁开原,黄龙府古城遭到废弃,并慢慢变为一片废墟。到了明代,这里成为蒙古族的游牧之地。及至公元1889年,清王朝正式在这里设农安县。此后,虽略有调整和变化,但基本保留了农安县这一称谓,直至今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黄龙府已经随着时光离去了。一座古城结束了它当年金戈铁马的价值,如今退居到历史书上,完成人类记忆的一种延续。只是,一个城市的千年流变,因为那些曾经活生生的人以及他们勤劳而勇敢的故事,让人唏嘘不已,这也许正是历史的感人之处。
作为黄龙府的女人,阿骨打的大妃无意间创造了酸菜。如今,这一冬季北方的绝佳菜肴继续在黄龙府女人们的手上流传。
把八根垄土豆收获后又种上白菜、差点丧了性命的女人,获得了秋天那轮太阳最美丽的馈赠,大白菜一棵一棵,水灵灵的,滋润着一位母亲的心田:冬天的孩子们有好吃的了。
她要准备的还有另一件事:把去年用的半人高的大缸从仓房里搬出来,反复清洗干净,不留一丝污痕和油渍。还有那块重达近二十斤的大块青石,她也要一并清洗擦拭。
天气越来越冷了,有时候早上大锅里烧开水升腾起的热气会浓浓地在整间厨房里弥漫,对面看不到人。是时候腌酸菜了。
她首先将准备好的白菜整理好,干叶子都拽掉。然后烧一大锅水,把大白菜整棵地在水中焯一下,再逐一地放到外面的架子上,将水控干。这时候,水灵灵的白菜柔和多了,堆挤在一处不占更多的空间。她要把这些“软白菜”放到缸里了,用她的话说,叫“壮”:根向外,叶向内,紧密地一圈圈地摆放。
壮了三四层之后,为了保证密实,在菜上面铺一层干净的塑料布,她要搬一个板凳,跳到缸里,用脚使劲儿踩。踏实了,她再出来,拿出塑料布,在白菜上面撒一层盐。接着再往里面壮三四层,再踩,再撒盐,反复重复,直到快要到达缸沿儿。这时,她会把掰一些白菜叶覆盖其上,然后,把大块青石压在上面。最后,是向缸里面倒清水,直至没过白菜为止。
反复踩是希望缸里能多装一些菜,多吃一段时间。经过她的处理,往往这一缸能装得下三四百斤白菜!
从此,这个大缸就叫“酸菜缸”,它的位置一般会在厨房的角落里,并且离菜板儿不远。接下来,就是等待。白菜会自己慢慢发酵,大概一个月左右,酸菜就腌成了。
这个女人是我的母亲。
阿骨打的大妃要感谢在她之后的黄龙府的女人们。是她们把大妃用性命暗示的一种北方蔬菜的长期保存下来的方法,一点一点增加了技术含量,一点一点排除了当年的血腥气,加进了更多的柔情和温暖,加进了复杂多变的烹调方式,让一棵简单的白菜,给这个单调的冬天,增加了无数种不同的写法。
母亲会在平淡的日子里用土豆炖酸菜。她会把酸菜从缸里捞出一棵,一片叶一片叶地揭下来,叶片本来已经很薄了,她还是担心太厚,会用锋利的菜刀在酸菜帮儿的切面上再片上三刀,然后再细细地切下来。这时候的酸菜细碎极了,边切边冒出浓汁来,看着,嘴里就会不自觉地冒出一股酸水儿。有时候,她还会在酸菜中放些粉条。酸菜、土豆、粉条,三种不同的物质放在一起,焖在锅里炖,会产生奇异的味道,特别是那汤,泡在大米饭里,香透了一个人的整个童年。
不平淡的日子,是在春节前后。一年杀一头猪,一头猪吃半年的美好时光开始了。酸菜是绝不可少的,它会和猪肉、血肠以及部分猪内脏混和着炖在一起,东北人就叫做杀猪烩菜。伴随着开门关门产生的阵阵热气,烩菜的香会浸透每一寸胃肠,甚至全身的任何一个细胞。二三十年之后,在城里的任何一家被人称颂的饭店,都吃不出当年的那个味道。
当然,还有酸菜馅儿的饺子。在确定包饺子的当天,一般在上午,就会听见母亲站在菜板儿前“当当当”剁酸菜的声音。
而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母亲最喜欢的酸菜吃法十分简单:把酸菜直接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蘸酱。
900年前的黄龙府,升腾着一个女人的希望,她希望她的男人吃饱喝足,打胜仗,健康、平安地归来;900年后的黄龙府,升腾着一个母亲的希望,她希望她的儿女不再为贫困所累,幸福、快乐地生活。她们被这一棵普通的酸菜拴在一起,这中间,又何止千千万万的女人、千千万万的母亲?!
一转眼,母亲离开已经快两年了。在公元2017年即将到来的时刻,妹妹招呼着大家去她家里吃饭,饭桌上竟然有一道土豆炖酸菜!城里的生活实在不方便腌菜,问她从哪里弄来的,她说,是一位在一起工作的住在郊区的老人家自己腌的。“那你就白要人家的?”“才没呢,我还给了他粘豆包呢!”妹妹笑着说。
孩子们也笑着,嘴里呼出的,都是酸菜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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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鲍盛华
编辑 | 王佳 陈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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