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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洈水记忆02】婆婆和洈水坝|刘芬

山栀子 乐乡树人 2022-03-28


婆婆和洈水坝

文 /  刘芬

仲夏傍晚,橘红的阳光从阳台透过来。房间里空调凉风习习,竹椅靠着玻璃窗,婆婆端着茶杯,光洁的脸上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我妈一点也不晓得心疼我……”婆婆平静地说。或许六十年前的一幕幕,就像看别人的故事一样。“你二妈刚过门,我妈想早点抱孙子,又听说,二妈已经怀上了,就让我去洈水上堤。”二妈是婆婆的嫂子,婆婆那年14岁,二妈比她大4岁。其实,我知道二妈的大儿子为成哥,也只比我大姐大了不到1岁,他们的出生都是5年以后的事。

五八五九年,经历了“大跃进”,加上连续两年的自然灾害,就算富裕家庭的粮食已经不多了,更别说子女多的贫困农户。冬天将近,饥饿像张开嘴的猛兽步步迫近。大队里的水利工任务在秋末开始,去洈水修堤坝,不仅可以挣工分,而且还能减少一分家里的粮食开销,婆婆一家五口人,有三人的粮食分子在洈水堤上,家里每人每天只有二两的小麦高粱口粮。于是,1959年的农历九月末,婆婆和她的父亲用竹棍挑着被絮衣物和挖锄箩筐,与本村壮年劳动力一同去“上堤”。不说婆婆他们从杨林市到大岩咀一路步行的辛劳,也不说他们第一次见到“十里红旗飘”壮观场面的激动,单是想到能够吃上一顿饱饭,已经让婆婆感到幸福了。

“我的任务是推车,大队指导员说,我顶的是一个硬劳力。”婆婆仍旧平静地说,“不能像别的妇女那样,只给推车的上土。”

帮婆婆上土的是同村一位好像和她妈妈差不多年龄的妇女,婆婆叫她九幺婶娘。那个年代看不出人的年龄,补丁衣服很旧但仍整洁,九幺婶娘对这个的头发凌乱细脚伶仃全身是土的女孩满脸怜惜。每每给她的花滚车筐里装上不是太多的土,又埋头去挖,又给别人装土,只是等到自己面前有足够多的松土时,她的目光就会追随婆婆瘦小的身影。九幺婶娘眼中的女孩驼背弓腰,两手竭力扶住车把手,双脚拼命往后蹬,独轮花滚车慢慢前行,到了大堤脚边,有人把车挂上绞车缆绳,绳索帮着她带上一把力。斜斜长长的堤坡,女孩止不住车把手,再也使不出更多的力气往前推车,也不知要摇摇晃晃多少次才能到达堤顶。

“那坡好长啊……缆绳只能帮你拉一下,主要还是个人使力,搞不起又不能停,绳子是机械操作的,一根绳子上挂起几个车,停了就耽搁后头的人。到顶了有人帮你把车从绳子上取下来,再往前推,到了花桥大队插旗子的地方,倒土。再从另一条路上推车回来,又装土,再上去。”

中饭送来了,每人一钵菜烂巴坨,这钵烂巴坨是婆婆清晨到中午推车几十趟的保证。婆婆无比幸福地享用着这顿饱饭,然后在红旗底下坐一会儿,接着重复上午的工作一直到晚上。收工后,花桥、天鹅、双丰三个大队的妇女同志回到离工地不远的一座山上工棚里,工棚四周用芭芒草夹成约2米高的篱笆墙,上头盖着茅草,里面垫上树枝、稻草,然后再铺上自己的被絮,就成了一个大通铺。几百名妇女就在这里吃过自己的一份菜糊糊晚饭后,赶紧躺下睡觉,第二天天未亮明时,吹号声就会响起,大家起床抹把脸,炊事员已经用水桶挑来了几桶菜糊糊,一人碗里一勺,几大口吸完后,又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刚开始累得只想躺下,过了半个月,大队指导员看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同意我去挖土上车。挖土上车比推车轻省,但是每天挖锄要挥动成千上万下,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婆婆就这样在工地上捱着,一身骨头只剩一张薄薄的皮包着,面色蜡黄、耸起的肩胛骨透过单薄的棉衣显露出来,托着一个硕大的脑袋,头发像一团枯黄的杂草胡乱地趴在头上,黑瘦的手掌满是硬硬的茧壳,只是双脚变胖了不少,足足肿成二寸厚。婆婆从未觉异常,因为她的周围全是这样的人,还有几个年龄稍大的妇女整夜咳嗽,有两个被送到工地医院,大家轻声传说是“茄袋病”不能再费力了。婆婆在这群妇女中年龄最小,每天除了想吃东西就是想早点收工躺下,她不懂大家每晚的谈论,也看不懂人们紧蹙的眉头,只是每天懵懂又拼命地推土、挖土、装土……

两个多月以后的一天晚上,九幺婶娘悄悄地把婆婆拉到一边,让她把自己的紧布袋子收好,等到夜深人定了,她们小队的6个人一起逃回家!婆婆收到这个消息后,就枕着自己只装了一件衣服的布袋躺在地铺上,紧张得一动不敢动。刚迷糊时,她的脚被人踢了一下,赶紧坐起,轻手轻脚跨过鼾声起伏、咳嗽梦呓的人群。腊月中旬的工棚外月光泛出冷冷银辉,一阵北风吹过,身穿薄袄裤腿又短半截的婆婆在寒风中异常清醒了,瞬间又瑟瑟发抖,她随着大家穿过食堂,又跨过一堆堆工具,有人一不小心碰倒了一把挖锄,发出的声响让大伙吃了一惊,但是马上就被北风穿越的竹林声音和松涛声淹没,大家松了一口气,更加小心地快速前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谁都不敢说话。月亮从中天慢慢滑向西天。鸡叫了,她们还在山林中穿行,猛然听见熟悉的吹号声,大伙都急出了冷汗,怎么走了一夜,我们还没有离开工地啊,该不会是碰到施迷魂阵的鬼了吧?被人发现我们逃跑就不得了了。一位同伴镇静地看了看路说,我娘屋是这里的,路我认得,没走错,现在我们一起跑他们就追不上了。在同伴的带领下,她们一路小跑到天大亮,直到跑过了街河市集镇,她们才在一户尚未开门人家的壁岩脚坐了半天,走上了大路开始大声地说起话来。

回家后的婆婆大病一场,连续几天呕吐出一滩滩绿水。邻人来问,婆婆的母亲呜呜啰啰地讲不出话来,只是一边给婆婆喂掺了一点米糊的菜末汤,一边大滴大滴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在母亲的呵护下,婆婆慢慢地不再呕吐,请来剃头师傅给她剪了头发,那穿了两个多月的衣服里满是跳蚤虱子,母亲用火钳夹着拿到屋后的竹园里去烧了。

“我一回家,大队工地指导员就知道了,我的哥哥嫂子作为修建洈水坝的硬劳力,也上了堤。过年的时候,父亲从工地回来了,哥哥嫂子留在在工地过年,直到来年正月大坝合拢竣工,他们才回家。”婆婆喝了一口茶,夕阳的余晖好似给她脸上抹了一层胭脂,她平静幸福地笑着。

后记:

2015年夏天,婆婆第一次重返她曾逃离的大岩咀,站在洈河堤上,喃喃自语无限感叹。婆婆,您在怀念过去热火朝天的场面吗?还是怀念儿时的伙伴?或者后悔曾经的“逃离”?您说不要把你们逃跑的事写进去了,丑得很,但是在那苦难又音信不通的时代,如果没有你们两个多月以后明智地回家,许多人、许多家庭甚至是国家,可能背负更沉重的心理债务。婆婆,你们这一代人,在过去艰难的岁月里,用自己的行动塑造出“洈水精神”---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不怕牺牲,你们勒紧裤腰带创建的“洈水工程”,成为湘鄂两省的安居工程、幸福之源。婆婆您知道的,如今我们水龙头放出来的自来水,来自洈水水库;每逢干旱的农历六七月,静静的洈水通过南干渠,缓缓地流向杨林市,流向花桥、农家和大河北,也流向您曾经的“三斗丘”,让干枯的禾苗一夜间变得青幽幽。感恩你们!唯有铭记!!

  (作者单位:松滋市第三人民医院。本文系洈水工程60年纪念征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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