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过的很多景点,不过是那个景点的遗址
如果我们在精神上没有远行的能力,那么在物质上我们走得再远,实际上也是原地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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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音丨吴伯凡
长假期间蛰居在家,时不时会收到朋友们发来的各种图片。老实说,很多图片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但有一个朋友给我发来的一组照片一下子打动了我。
长假期间,他飞到加拿大,找了一个很僻静的地方——其实也不怎么偏,不过离蒙特利尔一个半小时车程的一个地方,住在一个小房子里,旁边就是一个湖——这个湖也可以不叫湖,就叫“Pond”(池塘)。
其实外国人说的池塘在我们看来还是挺大的,比如现在小资们都爱谈的瓦尔登湖,实际上它就叫“Walden Pond”。说回那个湖——当我看到朋友发的这个照片的时候,我就立即觉得这就是我想象中的瓦尔登湖,非常符合我的想象,当时我就跟他说,我也想去那个地方。
我之所以想去那个地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二十年多年前我读《瓦尔登湖》的时候,因为读得很细,而且读得不止一遍,夸张一点说,我比梭罗还了解那个湖。因为他写完的时候,他可能就忘了自己写的内容,而我当时很认真的看完,还无数遍想象那个湖什么样:岸边哪里离树林近,梭罗自己造的小木屋到底在湖的什么方位……
这种事情年轻的时候真干过不少。比如我读《神秘岛》的时候,自己画了无数遍那个岛,我还很无聊的在网上搜集过大家对神秘岛进行各种想象后画出的地图,由于心里太看重了,所以想象力的锐度就非常大,那时潜意识当中就觉得,我自己永远不会到那个地方去,因为感觉太遥远了。
我还听别人唱过一首歌,歌词大意是:我想去桂林,但我有时间的时候没有钱,我有钱的时候又没有时间。那个时候之所以我的潜意识当中觉得我去不了那个地方,是因为那时候认为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有钱到那个地方去。后来一直没有去的原因,还不是因为没有钱,七攒八攒说不定也能有点钱去,但是去那个地方兴致渐渐就淡了。
这也是来自生活的教训——寻梦就是破梦,如果你珍惜一个地方,千万别去。很多人说,如果你真的去了梦中一直想去的那个地方的话,你就是那种见初恋情人的感觉,就是看83版射雕的感觉。重新再来看的时候,你都会觉得:我怎么会那么无趣,去迷恋那样的东西?
后来在网上也能找到瓦尔登湖的照片,比如Google地图上能找到一堆瓦尔登湖的照片。但看了那些照片之后,越看就越不想去,那个地方有一种我特别不喜欢的东西,就是旅游景点经常能看到的各种栏杆和防护设施。
那种感觉有点像你曾经在青葱岁月里迷恋某个女孩,后来在很多年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又看到这个女孩子那样的一种感觉。所以我发誓不去瓦尔登湖,那已经是一个被过度谈论、过度开发的景点,我还是很珍视我对它的想象,所以我发誓不去。
后来我突然明白一个我早该明白的事——我们去的很多景点,不过是那个景点的遗址。
一说到遗址,我们就想到圆明园遗址。就是被英法联军烧掉以后留下的那些残墙断垣,就是那一堆让我们抒发爱国热情的石头。能烧的都烧了,剩下的就是烧不掉的。这种遗址,老实说还有些意味,它即使不能让你赏心悦目,但还是能引发你独特的遗憾,还是能让你多少感觉到岁月的痕迹。
我上大学的时候,时不时自己一个人去圆明园遗址。我之所以爱去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它和旁边的颐和园太不一样了,那儿人少,某类变态、孤独少年特别享受那种类似于精神自虐的那样一种行为,年轻时真干过不少。
之所以说,所有的景点都是那个景点的遗址,还真和圆明园遗址的那种意义上的遗址不一样。一说到遗址,我们可能会想到许多以“遗”开头的词:“遗产”、“遗祖”、“遗训”……还有一些词让我们不太舒服,比如说“遗体”,遗体无非就是说生命已经从那里消失,它只是短短的遗留一小段时间,让你想起那个曾经是活灵活现的人。
对于很多人来说,现代社会旅游业的发达是一个福音,对于某些地方,我们可以不只是梦绕魂牵,我们还可以身临其境。但其实我们没有意识到的是,那个被开发、总是希望来的人越多越好的那个地方,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地方了。
梭罗说,等有些朋友最终下定了决心,来到他的小木屋看一看的时候,他们也会说这地方真不错,可惜你住的离我们太远了。梭罗每听到这样的话,他心里都在说:其实我觉得是你们离我太远了。瓦尔登湖之所以可贵,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离他们太远,只有很少、甚至只有一个人真正体会到它的价值。
很多年前,我看过一篇论文叫《旅游与现代性》,这个论文提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让从事旅游业的人非常恼怒的命题:旅游业其实是一种换了形式的色情业。旅游业为什么和色情业一样呢?因为他们都在“解决”一个问题,就是让那种稀缺的、有障碍的、不经常发生的亲密接触,变得异常的容易。条件是,只要你手里有钞票,你就可以买到这种体验。
嫖客的“嫖”右边是一个“票”字,是指那些认为自己拥有了票子,就可以拥有独特体验的那样一种人。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还真的有道理,所谓旅游业还真的是用钱购买一种本来是存在巨大障碍、很稀缺、也是很独特的体验。但作者认为旅游业和色情业的相同之处还不在这里。他们最大的相同之处还不在于成本,而在于收益。
在这两个行业消费,你都是需要成本的。你要消费,成本是不言而喻的。问题是你能买到什么?答案是:你买到的是一个真真切切的赝品。没错,在物理上你买到的是那个景点,如假包换的景点,但是,它对于你的意义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
景点之所以吸引你,是因为它包含着你很在乎又极难触及的的东西,当你拿钱去购买,这种体验就会立即变质。就像当一瓶葡萄酒开瓶以后放了三天,你不能说那不是葡萄酒,但你也很难说那是葡萄酒;就像我们瞻仰遗体的时候,你不能说那不是那个人,也很难说他是那个人。
谈到幸福的时候,我们经常把获得幸福的条件和获得幸福的能力搞混了,我们常常是在追求幸福的条件,而忘了自己是否具有获得幸福的能力。从这句话里,我们也可以派生出一句话:我们常常是在追求旅游的条件,而忘了自己是否具有旅游的能力。
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我怎么没有旅游的能力?我有钱,我的脚能走,那怎么是没有能力呢?实际上,对于旅游来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只占所有问题当中很少的一部分。
一次和几个朋友聚会,聊到了布拉格。在座有一个朋友说:“布拉格?我去过。”我就问他,既然你去过,你对布拉格最大的感觉是什么。他想了半天,后来说出一句话让大家都笑了:“好像有很多房子。”
这话没错,布拉格真的有很多房子,它还有一个外号叫“世界建筑博物馆”。有些建筑已经接近上千年,查理大桥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很多的历史故事沉淀在这个地方——到处都是故事。在布拉格的街头漫步的时候,随便一个老房子都有一个故事。
记得当时我走在街上的时候,想起来在1968年,苏联坦克停在那条街上,布拉格的少女们组织一场出其不意的抵抗运动。她们是怎么抵抗的呢?当男人们面对苏军坦克束手无策的时候,少女们穿起了超短裙,走到街上,爬上坦克,然后跳起舞来。她们不断的挑逗苏军,你不知道那是欢迎,还是戏弄,当时我走到那个地方,就想到了这个场面。
伏尔塔瓦河旁边有一个雕塑,这个雕塑很奇怪,这是一个活动雕塑,远看就是一个木杆在那里摆来摆去——这个雕塑叫“动态雕塑”,这个雕塑的名称是“动荡的年代”。曾经在这个地方有一个非常庞大的雕塑群:斯大林站在前面,后面跟了一大群的人——工农商学兵。
当苏联占领这个地方以后,就修了这么一个雕塑,以彰显他们对布拉格的占领。而捷克民族是一个非常有幽默感的民族,昆德拉说,无论是什么神圣的东西,他们都能用很喜剧的方式把它消解,当这个雕塑立起来之后,他们给这个雕塑起了一个名字:斯大林同志排队买肉。
当你走在查理大桥上,你能想到很多故事。布拉格的老城广场上有一个很有名的雕塑——胡斯坐像,他是在反对宗教教廷的过程当中,在这个地方活活被烧死。
布拉格位于欧洲最中心的地方,往西走是西欧;往东走是东欧。这里的波西米亚风情、多种文化的交汇,以及捷克人对战争、对和平的特殊理解,使这个城市成为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城市。捷克人特有的喜剧和幽默感使得他们对战争有另外一种理解。
当然,他们不喜欢被侵略,但是当被侵略的结局不可阻挡的时候,他们有一种习惯——把那种特别强势的力量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在心理上把它消解掉。铁打的布拉格流水的兵,捷克民族虽然多灾多难,但是因为他们这种民族性格,布拉格得以完整地保留下来,成为世界建筑博物馆。
到布拉格去,真的能让人浮想联翩。可是如果对欧洲的历史、捷克的历史、捷克的人、捷克文化缺乏了解的话,你就只能看到那里有很多房子。
到一个地方去旅游,和我们结识人也是差不多的。我们在生活当中总能见到一些人,见一个人就要扫微信,见到一个人就恨不得满世界说我认识谁了。
其实最重要的是不在于你认识多少人,而在于有多少人认识你;其实也不在于有多少人认识你,而在于有多少人认可你;甚至还可以说,不在于有多少人认可你,在于你和多少人能达到那种同频共振、心心相印的状态。
同样,我们可以认为,不在于你去过多少地方,而在于你到了那个地方以后,仿佛进入了一种气场、能量场,你和这个地方之间产生一种强烈的情感和精神的共振。这应该是在旅游的时候追求的一种境界,而不是照一堆照片在朋友圈里晒。
孔夫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其实这句话我们可以套用到旅游上。真正会旅游的人是为自己旅游的,而不是为别人旅游的,就像真正读书的人是为自己读书的,而不是为别人读书的。
当你读书的动机是向别人炫耀,而不是让自己的思想和精神再上一个台阶——如果是这样的话,首先,这个书你不大可能读得进去,一本书里最精妙、最细微的东西,很可能你对它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中国有很多名胜古迹,往往是因为一首诗、一篇文章而得名。我曾经开玩笑地说,湖北省旅游局没有给崔颢付过钱,但是其实欠了崔颢一笔巨款;同样,江西旅游局欠王勃一笔巨款,这笔款子难以估量。
这当然是一个笑话。没有那篇《滕王阁序》——没有像“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样的佳句,这个地方早就被人遗忘了,而因为崔颢一首《黄鹤楼》,黄鹤楼才得以留存下来。
记得在1983年,我刚刚上大学,经过武汉的时候过了长江大桥,我看见很多脚手架,好像在建一个房子。别人告诉我,这是在重建黄鹤楼。那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一个用钢筋水泥铸造的建筑,其实这是在黄鹤楼遗址上建的一个不是赝品的赝品,似是而非的一个黄鹤楼。
如今它已经成为国家5A级旅游景点,因为我看到了当年的脚手架,所以我一直没有太大兴致参观那个地方。最重要的是,过去的黄鹤楼只有极少数骚人墨客在那个地方,怀着“乾坤万里远,时序百年心”的一种情怀,在追忆历史,在与友人告别,或在思念远方的朋友——“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我们今天的论坛、一个群,只不过这个群是在时间里延续的,是少数精神相通的人在那个地方发表言论、发表诗文,在那里形成一种精神的聚合。所以那里是一个精神社区,现在这里成为了一个景点——无数的人汇聚进行旅游消费的景点。
所以,我们只是获得了旅游的条件,但我们并没有旅游的能力,我们的身体到了那个地方,但是我们的精神离那个地方还很远很远。在交通如此发达的今天,旅游几乎成为所有人生活中一个必不可少的消费,在某种程度上,旅游的资源和条件不再稀缺,就像在互联网时代,我们的信息和知识也变得不稀缺了,但事实上,我们并不拥有真正掌握知识和信息的能力。
那些东西近在眼前,其实远在天边。我们能轻而易举获得的,或者凭借钱轻而易举获得的东西,往往都是假象。如果我们的精神上没有一种远行的能力,那么在物质上我们走得再远,实际上也是在原地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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