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谢谢所有的鱼
这条河太短了,短到就像是被人随便放在那里。整条河似乎已经完全的被人驯化了,坚硬的水泥堤岸让它看起来永远不会再改道了,岸边的高楼则避免了一切形式的风浪,人们在河床较浅的地方铺上地毯,以便在走入河中的时候更舒适。大概也是因为这种驯服,有时候我很难搞清这条河到底是往哪个方向流的,因为很多时候它看起来不怎么流动,偶尔海水会倒灌进来,所以水流并没有一个确定的方向。
没有方向时候,河水看起来就会非常粘稠,说实话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水,既不像河水也不像湖水。水波反射出没有形状的光,附着在附近的一切表面上,不管它是什么。
无需猜测这是哪条河,因为这并不重要,如果你觉得这是一条虚构出来的河,那我会很高兴。
也就是在十个月之前,我下决心要离开以前生活的那个城市,因为那种繁忙几乎达到了让人敬畏的程度。早上八点的半的时候,地铁3号线的某站保持着一种令人颤栗而又神秘的秩序,隔离门前的队一直通向另一边的隔离门。在这种情况下,我猜会有一些人偶尔因为极端的拥挤而被挤上反向行驶的地铁,可能也是因为这种偶然,少数的聪明人学会了先反向坐地铁到始发站,然后再换到正确的方向,这样不仅能挤上地铁,还有可能获得一个座位。而没有学会这种技术的大多数人,只能默默排队。一整列挤满人的车开走,下一列挤满人的车就会在几秒钟内开进来。如果有短暂的空档,就会有一辆空车插进来,然后瞬间又被塞满,再次变成一列挤满人的车。车厢里的人大多在看手机,我左边的人在看偶像剧,男主说要给女主买钻石,我对面是个看起来很困的学生,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团缠在一起的耳机,过了两站那个耳机都没有被解开。
所有的人、车、交错的通道、电梯还是这个地下空间里的其他什么东西,都像是口袋里的耳机一样,缠死在一起。而无论是哪条线,似乎都已经到了极限。
所以后来我就去了那个有条河的城市。很巧,我长大的城市也有一条穿过城市的河,只不过那条河看起来完全没有被驯服的迹象,以前我常常站在一座铁桥上向下看,流经的水十分狂暴,水面棱角分明,水体非常浑浊,那种堪称坚硬的浑浊似乎就是为了阻挡视线穿透水面。
我一直很喜欢生活在离水不远的地方,江河湖海都行,因为水似乎可以让生活不那么单调,甚至可以通过观察水来获得乐趣。我也曾思考为什么水会有这种效果,结论是,水没有固定的形状,没有固定的体积,也没有固定的位置。人的好奇心可以被水轻易的捕捉到,就像是我们希望看到平静如镜面的水面,但同时也会想看到巨浪。有人曾试图总结水的功能,“它能使人痛苦,由此使患者重新回到他试图回避的现实世界之中来,它令人受折磨,使患者清醒地面对自我”;“它打断患者的话,使其沉默”,“它对人进行惩罚”,“水是让人供认的工具…它具有强大的洁净力,既是洗礼,也是忏悔”。
而对我来说,只要不被淹死,水通常能带来一些安慰和治愈。而现在我找到的这条河,虽然它总是让人搞不清楚它往哪个方向流,但这条河简直太温顺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座城里的人也像是他们的河一样。他们似乎并不像其他城市里的人那样总是信誓旦旦的,甚至有点歇斯底里的争取些什么。所以这里的地铁基本上没什么人,总是能找到座位。
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在河边捞鱼。这种活动绝对突破了外地人的想象力。首先,捞鱼活动几乎是24小时不间断的,一天当中会有四五拨人在不同的时间来到河边。半夜来的那拨人大概是认为用紫外线灯照射水面能够吸引鱼。有一天早上六点我在河边散步,发现一个老头睡在躺椅上,旁边放了三大盆鱼,确实想不通他是怎么做到的。人们捞鱼的方式也五花八门,年纪大的懒得折腾就老老实实钓鱼,年轻一点的更喜欢直接用渔网捞,也有看起来非常狠的中年人,向河中抛出有四个爪的大铁钩,然后迅速拉回来,钩上就挂着一条鱼,看得我目瞪口呆,后来他们告诉我这叫爬鱼。也有精明人在河里下网,早上下网,晚上再收回来,就获得了满满一袋的鱼。也听说过有几个争强好胜的英雄,半夜在河里炸鱼,不过据说马上被抓了。
夏天的时候在河边走一圈,大概能看到几十条鱼竿和上百个渔网。在当下这个时代,这种景象简直称得上是奇观了。
河边放生者的规模和捞鱼者的规模是对等的,并且他们彼此视而不见,所以这条河通过这方式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放生者和捞鱼者的中介是鱼贩子,捞鱼的人把捞到的鱼卖给鱼贩子,鱼贩子再打包卖给放生者,最后放生者又把鱼放回河中,一个完美而又平衡的轮回就形成了。
对于放生的人,放生只是满足了他们的某些心理需求。 一些鱼被高高抛起,然后落入水中,仿佛这些鱼被抛的越高,放生者就能积攒越多的功德。在落水的时候,几片鱼鳞散落下来在水里反起一些细微的光,不动了,似乎是昏了过去,几秒钟之后又翻身游走了。
放生的方式跟钓鱼的方式一样丰富。多数人从鱼贩子手里买一盆鱼,念完经,把鱼往河里一泼,然后又功德圆满了。一些信念坚定的放生者会在念一两个小时的经,再把鱼放回河中。还有一些看起来特别有钱的放生者,一次买一车鱼,在桥上放生。有时候一些新来的没有经验的人在桥上放生时直接把鱼扔下去,于是很多鱼都摔死了。而老手则是用一个大桶装满鱼,再用绳子吊放到河里。 水刚结了一层薄冰的时候,有个放生的人把一桶泥鳅抛入河中,抛的又高又远,结果这些泥鳅都留在了冰面上。放生者再用一条木棍试图敲破薄冰,或者泼水。总之他们试图营救那些半死不活的泥鳅,但显然,并不存在那么长的木棍。由于鱼被泼的太远,总有几条也是这些放生者无能为力的了。
对于鱼贩子来说,这些鱼让他们可以生存下来。而不知道对于鱼来说这种奇怪的轮回能不能被称作是某种形式的工作,因为这些鱼同时满足了三群人。
我成为了这条河边最特殊的一类人 —— 一个纯粹的观看者。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条河只有我才能看得到,因此对于其他人来说,这跟虚构没什么区别。
这种观看就像是,某些时候的出发前的等待在一段时间内暂停了所有和外界的联系,人被从各种事情和联系当中隔离出来,只是在等待一个结果。 在这种时候,你可能只是想随便看点什么,看的是什么都无所谓。就像你在机场转机,距离航班起飞还有十二个小时,在免税店看看你不会真去买的东西,或者是在巨大的窗口看看起落的飞机,看看背后一些匆忙走向登机口的人,再或者是跑出机场到城市去看看随便什么东西,都无所谓。那就是一种纯粹的观看。 这种观看带来的微妙感受,暂且命名为出发感吧。
出发感就是一种知道自己将要去某处但还没有启程的感受。它是一种出发前等待的感受,类似于提前一天到机场附近的酒店等待国际航班,没有误机风险,而暂时无所事事的感受。细微的出发感是傍晚开车回家之后在车里坐着不想上楼的那种感受。
我们很享受这种感受是因为出发感携带着确定性,它让人放松,并且制造安全感。 出发感会随着等待出发的时间长度而变强。 例如,一个刚拿到大学录取证书的学生即将度过的的悠长而轻松的暑假。 一切因为终点的确定而显得稳定,因为,出发感也是一种暗示,它暗示人们在出发之前都是安全的,即使终点充满了未知。
终极的出发感,其终点是受控的死亡。一个人一旦有能力安排好自己的死亡,那么他的一生都将伴随着强烈的出发感,随之而来的是平静和稳定的情绪,也会让这种感受的主体更明确自己的目标,就像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向死而生。
对于这种感受,我也仅仅能做出这样无力描述。我并非生来就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只是越表达,越发现语言的贫瘠与苍白。某些感受需要用深刻而不刺痛人心的方式来表达,但这是语言很难做到的,于是只好用一些照片,作为感受的复刻。
后来我干脆搬到河边居住,在最高的一栋楼上,透过窗户,终于得以看清它流淌的方向。
So long, and thanks for all the fish.
再见,谢谢所有的鱼。
拍摄于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