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有为 | 关于汉语短长的对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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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
专称-通称
焦点-散点
形合-意合
史有為
关于汉语短长的对话(二)】
这些对话并没有事先设计,因此不免前后颠倒,琐碎重复,请大家谅解。
1一
老E
还应当认识到的,当代英语中造词上避免“男尊女卑”的意识肯定是学术界人人接受并遵守的。但是对于固有的社会名言和政治名言等以及成语、俗语类别的语言现象里的旧意识遗留,是不能更改的,例如No living man all things can(世上没有万能者)、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人是生而平等的)、Many men,many minds(人都各有各的主意);from apetoman(从猿到人)、the rights of man(人*权)、be fit for beast or man(人畜无害)之类。
甚至于man 的语义“大丈夫、男子汉、大丈夫气概”也都是化石一样保存在历史和现实的词典中,所以你鼓励一个人Be a man 或者play the man(都是“做个大丈夫”的意思)都是不能用女性词汇或者中性词替代的。
这当然是英语的一个短。
阿C英语的男人占据了一个man/men,让女人(woman/women)被男人派生出来。这个man甚至还连累到chairman(主席),也有呼声要求对chairman也修理一下。这是一种缺少涵盖二者的中立称呼的现象,例如有he和she,但没有一个涵盖性的通称。比较起来,汉语的ta就好多了。现在学了英语的she,造出一个“她”来,又学英语的it,再造个“牠(它)”,台湾还弄出神仙用的“祂”,但这些都只是文字的花样,丝毫无法否定ta不分性别、类别的本质。英语还有个别动物缺少上位通称,比如“羊”。英语只有sheep(绵羊)和goat(山羊),缺一个涵盖数个同类物种的通称“羊”。中国人似乎没有指责英语。因为,这是民族生活在久远前形成的。在最初产生它们的时候,并没有感到需要,于是就停止产生了。今后如果需要,也一定会补出一个来的。满足本民族需要就是合理。英语只有一个you,单数和复数全是you,汉语“你”“你们”却分得很清。汉语还有个“您”,英语也没有。但英语会用别的办法去弥补。每个民族都会根据需要来安排,会采用不同办法来弥补。万不得已的话,也会“逼上梁山”,引进或创造个新词。汉语也有许多词汇空缺,例如对人的称呼,缺乏一个最低最基础的礼貌称呼词。现在不得不乱用,一会儿称“师傅”,一会儿称“老师”。糟蹋了这些本是专门领域的词,甚至还糟蹋了一个“小姐”。“先生”似乎也开始下落,渐渐失去过去那种“尊敬”的地位。现代汉语缺乏日语那样的一个“-さん”(-san)。这不能不是个遗憾。日本有专门机构,管理片假名外来语,不合适就用固有语素的词去替代。同样,汉语的管理部门,也应该有所作为,要试一试,要起指导的作用。可以有所提倡,或引进,或自创。试一试,才能知道行不行。许多“短”都是在民族间接触和交流时,是在逐步扩大民族交流的范围时发现的。在全球化的环境下,每种语言可能每天都会发现这样的“短”。是否要补?那要看那个民族在生活中是否感到需要。
2二
老E
西方传统油画焦点透视,近大远小,布满画面,布局更近于科学措置。西方语言也以焦点透视的“甚谨甚细”措置方式为其特点,与此相对,汉语的特点更多是像传统中国画的散点透视,随处留下虚白,以此特点构词,以此特点结构词组和成语并以此组织句子,因而各个成分之间的关系由于有了“虚白”而不得不全凭意会。
“焦点透视”,“散点透视”,这两个名称太熟悉了。
阿C
老E
构词方面例如“美容”一般视为动宾结构,而“美景”则为修饰性的偏正构词法。而词组“急管繁弦”中的两个成份并列,“青楼管弦”的两个成份却是偏正结构。由于没有英语等西方语言中的形态标志,如连词或所属格的标识,就很难区别。而成语中的“近悦远来”是两个主谓结构的并列,还出现了“远”和“近”两个形容词转品成名词功能的现象,由于没有形态标识成分,外国人或者文化水准略低的人都很难与看懂!一门语言,词法缺少规律,不易掌握学习,就是语言的短处。
我们可以分成几部分聊。
阿C
急管繁弦 | 青楼管弦 | |
的 | X | 青楼的管弦 |
和 | 急管和繁弦 | X |
结论 | 并列结构 | 偏正结构 |
老E
至于句子的组织省掉介词和连词之类的例子更是我们在探讨英语等西方语言和汉语形合跟意合差异时的重头戏。传统汉语在这方面,少用连词和介词,句子灵活、生动、富于变化,做诗时是西方语言包括英语无法比并的极好资源。可是有时候这也造成了理解上的艰难。
没错。
阿C
诗和一般文体(包括论说文、叙事文、应用文)是大不相同的,是两大类相对的语体或文体。其中论说文尤其要求严密,滴水不漏。而诗要求留有空白,让不同人有不同的想象空间。于是朦胧,含糊,多解,非合理搭配都会产生。处处满员,没有留白,那样的诗一定不是好诗。论说文是最普世的,诗却是最民族的。当然,什么都有个“度”,不能绝对。古人的诗更讲究韵律,更讲究意境,对关联词非常排斥。因为关联词把什么关系都说清楚了,那就少了许多欣赏者自己填补的空间,于是就很可能索然寡味。现在许多新诗不管这一套,“因为、所以”,“的、吗、了、呢”,都可以进诗句。新诗也就没有多少诗味儿了。过去的诗词都是可唱的,是歌规定着诗的格律。现在已经无法又无天,大白话,每句末尾都是“的”,都是“了”,也可以配曲。这是进步还是退步?
老E
杜甫《兵车行》中的“况夫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读者若不从更大语境(context)上去分析,即使文化程度较高但不谙诗词的中国读者也会把“被驱”的主语误解成同一个诗句中的“秦兵”,更遑论外国人。所以一位汉诗英译的洋人学者W.Bynner与中国学者江亢虎合译此诗时,把这两句诗译成:Men of Chinaare able to face the stiffest battle,/But their officers drive them like chickens and dogs·这也就把驱赶的主语理解成“秦兵”内部的军官(officers),被驱赶者则理解成“秦兵”(Men of China)。但是认真究之于全诗,其正确的理解应为:“被驱”者并非“秦兵”而是“役夫”,即役夫被“耐苦战”的秦兵驱赶得像犬与鸡一样。上述理解的错误源于汉语语法的缺失之一:常常更易主语而又从略,从而致人误解。译者之一江亢虎属饱学之士,尚有此误,看来汉语易生误解的严重性万万不可小视。
译者之困,可以理解。
阿C汉语的旧体诗受音节数的严格制约,因此想在短短七言中塞进许多叙述是个困难,而且也应该避免。杜甫的这首诗是叙事诗,前面这两句,塞得太满,容易误解,也缺少诗意,显然不是好诗句。但在全诗中,却是不可缺少的铺垫,所以也可以宽宥。即使是大诗人,也非句句都是妙句、首首都是好诗。前面说到过,诗不能太满,要留有空白,让读者去填空去想象。这样才有诗意。余光中曾举贾岛的《寻隐者不遇》为例: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这四句话都没有主语,也没有连词之类的关联词语。如果为了“精密”,“把零件全部装上去”,那会是怎么一个境况:A式:我来松下问童子,童子言师采药去。师行只在此山中,云深童子不知处。B式:我来到松树下问童子,那童子言说师父采药去了。他说师父只行走在此山中,白云深厚得连那童子都不知师父在何处。A式是余光中所改。他说:“这一来,成了打油诗不打紧,却是交代得死板落实,毫无回味的余地了。”B式是敝本人所改,加了些关联成分,更“精密”了,也更“新诗”一些,味道如何呢?只能比A式更差,几乎成了标准的口语叙述句,完全把“诗”毁了。因此,余光中就说“有时候文法上的“精密”可能只是幻觉,有时候恐怕还会碍事。”
老E
再举个例子:“父在母先亡”据说是算命先生的常用语。它的解释可以是“父在,母先亡”,也可以是“父在母先—亡”(父亲在母亲之先就亡故了)。这种“多解”昭示了汉语没有连接词可能造成语义模糊方面的缺失。
哈哈,这正是算命先生的高妙之处。
阿C我们也可以理解为切分不同,或“在”与“先”的词性词义理解不同,而不一定归结为连接词缺失。这里有介词,介词也属于广义的关联词语。因此似乎不是缺失关联词语的问题,而是切分问题。没有标点,造成了不同切分。上面的两种分析可以表现为:A.父在[动词],母先[副词]亡B.父,/在[介词]母先[时间词] / 亡。新式标点的确是中西接触中的一大收获。但即使没有西方的影响,只要白话文上台,中国人自己也会加上自产的标点的。因为,中国人读书时早已有“句读”(“。”和“、”)的符号。这个符号,整理规范一下,不见得比现在的标点差多少。日本至今还用来自中国句读里的“。、”这两个符号,而不用西语里的“,”。这两个符号对付到如今,似乎还很顺手,没有觉得缺了“,”就不行。
老E
刘世儒在《汉语语法教材——复式句和篇章结构》一书中指出:“连词的用不用,修辞上是有体裁色彩的……细致地探讨这些关系,是修辞上要注意的。语法上只需点明,不生歧义的,可用意合法,否则宁多钉些钉子也不要过求词句的简练,而招致语意的不明。”这里所说的“钉些钉子”,就是指学习英语等西方语言的形合法,加进必要的显性连接手段。与此对照,英语是不需费心费力地临时“钉些钉子”,它的钉子是固有的。
是的,要注意“体裁色彩”。
阿C论说文和口语叙事不同。论说文常常是无需外在语境的,或特别注重内部形成的语境,因此需要严密、周严,防止模糊或岐解。而口语是特别依靠当前语境,容许有多个省略。各有各的需求。不能将论说文的行文要求移植到口语聊天上。说话时钉子多了,每句“所以,因为,虽然,但是”,就变书呆子了。人家会对你敬而远之。反之,将口语聊天的说话风格硬塞进论说文里,到处省略关联词,那也就糟了。还请注意,刘世儒先生此处依然将“意合法”限制在复句关系与语篇内部关系的表达上。传统说的意合法是不用于单句构造或词组构造的。5五
老E
另外,传统的汉语意合短句不大适于表达精确的思想。当代汉语论说性强的文本都用从西方语言引进的形合性的长句子,这就是汉语传统意合短句确有短处的最好说明。“取长补短”是汉语最近百年来发展的明确轨迹,这似乎是不容否定的。
我想,最好不要随意用意合来解释句子内部关系。
阿C
前面已经说过,不宜随意套上“意合”的帽子。汉语的短句更是有形式的,不仅仅是印欧系语言那样狭义形态的形式。形式类(词类)的位序或排列也是一种形式,而且还有动态的变换形式。朱德熙先生最早发现或提出了变换,指出变换也是一种形式。例如:
A. 在 飞机上 写 字 | B. 在 飞机 上 写 字 | |
词类位序 | Prep.-N1- L- V-N2 | Prep.-N1- L- V-N2 |
句法结构 | 状语-述-宾 | 状语-述-宾 |
变换式1 | (无) | 字写在飞机上 |
变换式2 | (无) | 把字写在飞机上 |
表面上A、B是一样的,但经过变换,就将二者区别开来了,证明A、B二语是两种表层相同而深层不同的结构。如果是意合,那就要分析每个词的语义特征及其与其组合者的语义契合特征。细细一想,意合其实更复杂,更要深入到心理认知层面。迫于翻译,现代汉语在西语影响下出现了许多欧式句。一般说,这是一种进步。一个句子内可以表达更为复杂的内容。但也不可否认,句子长了,依然会出现管辖或切分问题。另外,单句过长,会在认知上造成很多困惑,看不懂,看不清楚,“绕”得人头晕。这都是让人感到不舒服的。本人在阅读西方哲学译著时常有这样的感觉。一个句子几十个甚至上百个词,每个词都懂,但全句讲什么却莫名其妙,绕得我晕!不得不再看二遍三遍,找中心词,找关系,才渐渐有些明白。可是要记住这些内容,还很困难。这是个人智商差,还是由汉语养成的群体共同有的思维习惯?怪谁?值得研究。有人说,还不如看德文原著!抱歉,我德文没有学过!在这些译著的轮番输入下,本人的文字居然也开始被家人指责为“绕”了。于是,我警惕了。
阿C
再补充说几句。
阿C
所以,还是那句话,长短是相对的。优点和缺点常常是相生相伴的。老子有言: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
有一个长处,可能也就同时会带来一个短处。
雨燕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