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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那个感受黑暗的人
阎连科:那个感受黑暗的人
转自:特色文苑9
本文为阎连科2014年在卡夫卡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演讲
也因此,当我站在这儿的时候,我想起了50多年前的1960到1962年间,出现的所谓“三年自然灾害”,就在那次举世震惊的“人祸”后的一个黄昏,夕阳、秋风和我家那个在中国中部、偏穷而又寂寥的村庄,还有,因为战争而围着村庄夯打起来的如城墙样的寨墙。那时候,我只有几岁,随着母亲去寨墙下面倒垃圾,母亲拉着我的手,指着寨墙上呈着瓣状的观音土和散粒状的黄土说:“孩子,你要记住,这种观音土和榆树皮,在人饥饿煎熬到快要死的时候,是可以吃的,而那种黄土和别的树皮,人一吃就会更快的死掉。”
说完,母亲回家烧饭去了。她走去的身影,如同随风而去的一片枯叶。而我,站在那可以吃的粘土前,望着落日、村舍、田野和暮色,眼前慢慢走来巨大一片——幕布般的黑暗。
从此,我成了一个最能感受黑暗的人。
从此,我过早的记住了一个词汇:熬煎——它的意思是,在黑暗中承受苦难的折磨。
那时候,中国的春节,是所有儿童的盛日,而我的父亲和许多父亲一样,每每看到我们兄弟姐妹,因为春节将至,而愈发欢笑的脸庞时,也会低语出这两个字来:熬煎。而这时,我就会悄悄地离开父亲,躲到无人的荒冷和内心模糊的黑暗里,不再为春节将至而高兴。
那时候,生存与活着,不是中国人的第一要事;而革命,才是惟一国家之大事。可在革命中,革命需要我的父亲、母亲都举着红旗,到街上高呼“毛主席万岁!”时,我的父母和村人,大都会从革命中扭回头来,无奈自语地念出这两个字:熬煎。而我,当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眼前必就会有一道黑幕的降临,如同白日里黑夜的到来。
而我,是那个命定感受黑暗的人。于是,我看到了当代的中国,它蓬勃而又扭曲,发展而又变异,腐败、荒谬,混乱、无序,每天、每天所发生的事情,都超出人类的常情与常理。人类用数千年建立起来的情感秩序、道德秩序和人的尊严的尺度,正在那阔大、古老的土地上,解体、崩溃和消散,一如法律的准绳,正沦为孩童游戏中的跳绳和皮筋。
没有人告诉那个作家,国家那列高速发展的经济列车,会把人们带到哪儿去。
也没人告诉那个作家,直至今天,百年来从未停止过的各种各样的革命和运动,在每个人的头顶,酝酿的是乌云、惊雷、还是一片可能撕开乌云的闪电。
更是没人能够告诉那个作家,当金钱与权力取代了共产主义、资本主义,民主的理想之后,人心、人性、人的尊严,应该用怎样的价格去兑换。
我明白,在那一片广袤而充满混乱和生机的土地上,我是一个多余的作家。
更为奇异的事情是,这位我同村的盲人,他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有几个不同的手电筒,每走夜路,都要在手里拿着打开的手电筒,天色愈黑,他手里的手电筒愈长,灯光也愈发明亮。于是,他在夜晚漆黑的村街上走着,人们很远就看见了他,就不会撞在他的身上。而且,在我们与他擦肩而过时,他还会用手电筒照着你前边的道路,让你顺利地走出很远、很远。为了感念这位盲人和他手里的灯光,在他死去之后,他的家人和我们村人,去为他致哀送礼时,都给他送了装满电池的各种手电筒。在他入殓下葬的棺材里,几乎全部都是人们送的可以发光的手电筒。
从这位盲人的身上,我感悟到了一种写作——它愈是黑暗,也愈为光明;愈是寒凉,也愈为温暖。它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让人们躲避它的存在。而我和我的写作,就是那个在黑暗中打开手电筒的盲人,行走在黑暗之中,用那有限的光亮,照着黑暗,尽量让人们看见黑暗而有目标和目的闪开和躲避。
对历史回眸的恐惧和遗忘,对未来的憧憬和担忧,对现实——每天每时都惊心动魄、违背常理、不合逻辑而又存在着一般人们看不到的内真实、内逻辑、神实主义的荒诞、复杂、无序的真实和发生,构成了今日中国最为阳光下的阴影,最为明亮处的黑暗。而作家、文学,在今日中国的历史和现实中,看到伟大的光明,那是一种真实;听到悠扬的歌声,也是一种真实;虚无、唯美,也都是一种真实的存在。
因为这样,穿过“时间、地点和事件”,我看见了今天现实中最为日常的黑暗——在有数千年文明的中国,今天的人们,大都可以做到一个又一个老人倒在街上时,大家担心讹诈而都不去搀扶,可那老人流出的血,原来也是红的和热点。
因为这样,一个产妇在医院死在手术台上,而所有的医务人员怕承担责任都逃之夭夭后,留下的只有人性和灵魂在现实中最微弱的喘息与尖叫。
因为这样,在我自己家里遭遇强拆之后,我感受到了更为日常、普遍,也更为激烈的黑暗。而我,当面对这些时,那些关于人、活着、现实和世界驱赶不散的黑暗,就会大雾一般弥漫在我的内心、生活和我写作的笔端——我以我自己的方式感知那个世界——我也只能用我自己最个人的方式,感知和书写那个世界。我没有能力推开窗子看到世界的光明,没有能力从混乱、荒谬的现实和历史中,感受到秩序和人的存在的力量。我总是被混乱的黑暗所包围,也只能从黑暗中感受世界的明亮与人的微弱的存在和未来。
甚至说,我就是一个黑暗的人。一个独立而黑暗的写作者和被光明讨厌并四处驱赶的写作的幽灵。
到这儿,我想到了《旧约》中的约伯,他在经受了无数的苦难之后,对诅咒他的妻子说:“难道我们从神的手里得福,不也受祸吗?”这最简单的一句答问,说明了约伯深知他的苦难,是神对他试炼的一种选定;说明了光明与黑暗同在的一种必然。而我,不是如约伯一样,是神选定的惟一试炼苦难的人。但我知道,我是上天和生活选定的那个特定感受黑暗的人。我躲在光明边缘的灰暗之中。我在灰暗和黑暗里,感受世界,握笔写作,并从这灰暗、黑暗里寻找亮光、月色和温暖,寻找爱、善和永远跳动的心灵;并试图透过写作,走出黑暗,获求光明。
我——那个把文学作为最高理想和信仰的作家,无论是作为一个人的活着,还是作为一个写作者的存在,都为自己天生注定在光明中感受黑暗而不安。也因此,我感谢我的血脉祖国,感谢它允许一个注定只能感受黑暗的人的存在和写作;允许一个人,总是站在大幕的背面来感知现实、历史和人与灵魂的存在。也因此,更加感谢卡夫卡文学奖的评委们,今年把这个素洁、纯粹的文学奖授予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