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x 武汉店改造(三):设计
第一篇我们讲了 livehouse 的本地性与全球化的宏观背景,第二篇讲了我们对于合作的想法。这一篇要讲我们在这个设计里做了些什么。
整个改造团队的组成很有意思:建筑大王是在意大利山村生活的长沙人,vox 团队没一个武汉人,朱宁是四川人,施工队吴师傅是江西人,唯一的半个武汉人,是协作派对主创蔡凯。
但蔡凯很可能是所有人里面最有国际视野的。我们总是可以从他那里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外国设计和外国设计师,协作派对做的事情也都是无比酷炫高科技的感觉。Electricity!! 相比起来我们就像两个老年人,住在乡下,看看树看看花看看鸟,没有什么见识。
我们跟协作派对是老朋友,之前跟他们合作了在武汉的一个塔,成功经受住了大暴雨的考验。这说明土与酷是可以合作的。
这一次蔡凯邀请我们做 vox 的改造,我们感到很高兴,因为我们思维比较老派,觉得 vox 是历史上对于一个城市很重要的公共空间,所以一开始就有一种参与创造历史的感觉,还没开始做,就感到很自豪,觉得会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去到我们设计的空间里,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我们欣然接受了蔡凯的委托之后,立刻找到了我们唯一认识的两位在 vox 演出过的朋友,曹儿(后海大鲨鱼乐队)和陆地(av大久保乐队),聊了一下,收集第一手资料。
之所以想问他们问题,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先入为主的想象,就是这种音乐现场,空间设计其实不重要,因为音乐本身就可以创造空间,大家在音乐响起时,如果是喜欢的音乐,就很自然的会被「带进去」,不管是在音乐厅还是在街头还是在地下室。所以虽然一开始被邀请了很高兴,但是稍微想一下就觉得我们可能没什么好搞的。尤其如果我们自己是观众,碰到了喜欢的乐队,就绝对可以忽略平时不喜欢的各种烟熏汗臭,更不会管周围的空间。
所以我们就想从另一个角度,了解一下乐手的体验,看能否为乐手做些什么。
曹儿(也)是厉害的建筑师,他的回答跟我们之前想的差不多:
t: 你觉得对于一个乐手而言,理想的舞台/livehouse应该是什么样的?
c: 我觉得声音好是最重要的吧,其他的…好像就没什么了。
t: 那你觉得一个livehouse的建筑/空间部分重要吗?
c: 不重要,我觉得一点都不重要,乐手是最重要的。
t: 你觉得现在的 vox 怎么样?
c: 我觉得 vox 还可以啊,挺舒服的…livehouse不就那样儿吗,搞得太有设计感就没气氛了。
陆地则是跟我们讲了很多,livehouse的历史, livehouse 和 venue 的异同,中国目前比较好的 livehouse,等等,但他同样也觉得,没什么好改的。他唯一提到的两个问题是舞台和休息室。
vox 目前最大的两个问题,一个是舞台震动太厉害,应该做实;另一个是乐手休息室太挤,建议放到二楼。
仍然怀着可能不需要做什么的感觉,我们继续跟协作派对和 vox 沟通。
改造前的 vox
原来的 vox 是一个看起来很乱,但乱成一团也就不觉得乱了的地方。我们想象,大部分的观众看到照片,或者去到现场,一定都会觉得,好摇滚,好地下,好朋克,好 real。但一定都不会觉得好乱——觉得乱的都是不喜欢音乐的。就像之前曹说的,livehouse 不就那样儿吗。这种「不就那样」感,其实是很厉害的一件事情,这意味着它从内到外是有一致性的。这种一致性,经过时间的考验之后,就会变成文化了。
所以我们还是觉得一开始的想象应该没问题,就是并不需要做什么。
但可惜的是,对于 vox 的管理团队而言,实际上还是有很多问题。我们收到了一个被命名为「vox装修建议_1」的 powerpoint 文档,罗列了各种功能不合理,不好用的地方,内容十分细致。
比如:
存包处旁还是需要保留一扇可以开关的窗户, 但是希望可以美观和结实一点(有个同事擅长画画,也可以画墙面和玻璃,就是不知道最后设计师需要什么样的风格的)
再比如:
台球桌周边长期张贴提醒标语。融合 VOX 的特点,使标语具有设计感,既是提醒也是装饰。或者在公众号内大家连接 WIFI 的时候再推送提醒内容。
再再比如:
木牌一侧楼梯下的三角空间封闭或填充。 猫宝贝们太喜欢在那里做坏事了。
再再再比如:
dj 台希望有一个新的非常酷的,现在的 dj 台非常非常的难看也很 low
这个文档给我们的一个大致氛围就是,「我们要开始改造了,要做这些事情,来帮我们一起做吧。」看完之后我们就下意识的撸起了袖子。
与此同时,我们从协作派对那儿收到了现状的电脑模型。协作派对的 roger 和柠檬从没学过一天建筑,他们花了不知道多少时间,把改造前的 vox 事无巨细的测绘了下来,建成模型,精细到了家具板子的程度。我们刚拿到电脑模型的时候是感到无比震撼的。这让我们更不敢动了,拿着模型翻来覆去的看,删了一坨又返回,觉得人家建这个模也是不容易。后来听蔡凯说,roger 和柠檬中途都跟他表示过这个活太辛苦不想干了。
Roger 和柠檬建的模
稍微熟悉我们一点的朋友都知道,我们对这种 DIY 和主动学习的精神是无比支持的。vox 自己 DIY 了十多年,弄成现在这个样子,roger和柠檬完全自学把整个场地测绘下来,我们觉得这些都太厉害了。
但所有从武汉传达过来的信息都告诉我们:现在的 vox 太不好用了,他们真的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那我们到底能做什么呢?
要不就帮他们整理空间吧,像清洁工或者妈妈的角色一样,整理完之后,就可以让他们在一个隐藏的秩序里再次乱成一团,但不会乱到不好用。
所以我们一开始的分工很明确:我们做骨架(建筑空间),协作派对做血肉(材料/灯光/门面),vox提供灵魂(灵魂)。
要整理空间,就要看清楚这个空间本来的样子。所以我们还是忍痛新建一个模型,清空了 roger 和柠檬辛苦测量的多年 DIY 加建部分。
清空之后,对于我们而言是松了一口气,因为去掉之前加建的部分,这里反而更像一个 livehouse 了:中间超长大厅加上两侧的条形小空间,一切都已经在这里。或者我们可以说,去掉加建部分,就已经往前走了一步。
这时,如果你是设计者,看到上面的这个空间之后,会如何为 vox 做设计呢?先别往后看,试着想一想吧。
讲到这里,想顺便借机分享一下我们平时是怎么做设计的。
有时候设计师会提到两种做设计的方法,一种叫做加法(我要这个,还要那个),另一种叫做减法(我不要这个,也不要那个)。而我们的设计方法,叫做「从零加起大法」,就是先减到零,再开始加:全部去掉,什么都没有行不行?好像不行,那就加一点,够了吗?还不够,那就再加一点,够了吗?好像还不够,但需要我们来做吗?还是使用者可以自己做?使用者可以做。那我们就不搞了。
这样做的好处,一是可以让我们自己重新思考一些最基本的人类需求,不被自己的思维定势框住(我们当然也是有的),二是因为是从这些非常基本的需求开始设计,我们就可以迫使自己知道,并让合作者也知道每一个设计决定的原因。从而我们就可以去控制真正需要控制和有能力控制的部分,并把这个控制力传达给其他人。不能控制的部分则可以很清楚的让自己退后,变成协助别人的角色。三是对于任何一个场地,这样可以有效的保留和强化它本来就有的特点。
在这个项目中,我们是这样做的:看到这个空间本来的样子以后,我们会问自己下面这些问题:
- 这个空间原本的特点是什么?(长,高)
- 它与 vox 有什么样的关系?(天生的 livehouse)
- 我们可以保留这些特点吗?(试试吧)
- 它少了一些什么?(abcd…)
最终的结果,看起来就会特别普通,如下:
底层平面 (与实际完工平面略有不同)
二层平面 (与实际完工平面略有不同)
如果你也觉得看起来很普通,那我们就会觉得很高兴。因为这说明我们成功的保留了场地本来就有的特点。
我们理想中的效果是:如果你之前去过 vox,你会觉得wow原来这里是这样的;如果你第一次去 vox,你会觉得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或者「如果是我来设计,我也会这么做」,或者根本不会关注它的设计。
但在你觉得一切都很普通的时候,有一件东西在整个空间里扮演了不普通的角色,它让新的 vox 变成了一台超级演出机器。
它就是桥。
它让整个演出/观众大厅可以做到完整的长度,如果没它,下面就会要放调音台,它让底层的使用面积和灵活度大大增加。
它把整个通长的观众区间接的分成了两个区域:更靠窗的多功能区和更靠舞台的主观演区,并通过垂直于大厅的方向暗示了它两侧的服务性空间入口:酒吧、商店与洗手间,不用找也能知道在哪儿。
它在中部的位置,让整个临街面可以变成通高的大玻璃,在白天吸收最多的阳光,晚上对街道释放最大的能量。
它让二层形成了一个环形的工作-演出动线,大大提升了使用效率,没有它,整个观众区就都会变成交通空间。
根据「从零加起大法」,桥可能是我们做的最明显的一个加法,它的角色很重要,就像一个拱的拱心石一样,没有它,其他的很多地方就不成立了。
总而言之,我们花最多心思的部分还是想尽可能保持这个空间本来就有的特点,它本来有多长,就让它有多长,本来有多高,就让它有多高。然后就是像烧脑的拼图游戏一样,把其他功能都尽可能合理的布置在两侧的服务性空间里。
因为根据「从零加起大法」,它本来的样子就已经很符合 vox 的使用,并充满(比之前更多的)可能性,所以我们就不需要再加什么新的东西了,把所有的潜力都留给使用者。
我们有理由相信使用者真的是很厉害:DIY 是不挑场地的,可能跟人类本能有关,随着时间与空间互动,无论什么样的场地,总能形成一个默契的关系,很多有各种问题的环境,最终也能被用到没问题:要么改变环境,要么适应环境——你看北极圈和沙漠这种地方都有人类居住,就知道为什么不一定需要建筑设计师了。更别提改造前的 vox,它能给无数的人带来好的音乐现场和各种回忆,跟建筑设计师一点关系都没有。
然而,DIY 也是有局限的。使用者比较不容易看到的,就是空间本来的样子。回头想想,其实职业建筑设计师做的最有效的工作,也许更多的正是在跟空间本身对话。
我们有一个还没证明的假设,就是现代人对比自己小的,或者人在它外面的东西,比对比自己大的,或者人在它里面的东西要更敏感。举例:人对茶杯会比对鲸鱼要更敏感;对建筑立面会比对一个房间更敏感。
请问在这张图中,你看得见几只鸭?是谁看不见哪只鸭?
今天的我们去认知空间和比自己大的东西,不得不借助一些日常生活以外的知识,比如手工或者电脑的 3d 模型,把自己变到「比它大」和「在它外面」。如果你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可以去看看我们的这一个设计。
另外,使用者通常也会低估场地本身特点的价值,比如老建筑说拆就拆,或者把家里装修成巴洛克风格,或者在不适合植物生长的地方种了一堆植物,就都是直接忽略场地本身的一些做法。在这些情况下,场地的价值无法被最大程度的挖掘出来。这在我们看来是很可惜的一件事情。
在 vox 的设计中,我们算是实现了最开始的计划:帮他们整理出一个好用的空间,其他的部分交给协作派对、 vox 和施工队来完成。 没错,施工队的吴师傅有时也会否定我们的设计,因为他觉得不好看。我们觉得这是很好的一件事情。(但不按图施工就不好了…)
在具体的施工阶段,我们当然还是控制了很多细节,但协作派对和 vox 在现场做的事情一定不比我们少。协作派对的 roger 和赵晨每天都在施工现场跟多方沟通信息,如果没有他们,就不可能有最后的完成度。如果没有 vox 以往自己 DIY 的各种经验,也不会有最后的完成度。
所以我们之前两篇不是白写的,每个设计其实都会比看起来更复杂,这些复杂性是文化、环境、和人,在设计完成前后共同带来的,如果我们可以更认真的对待和记录这些复杂性,设计本身也会更有生命力。
对于参与设计与施工的这些人而言,建成的那一天就是一个结束,吴师傅就去别的工地了,可能很少会有机会再去 vox,更别提其他的工人;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去 vox。对于这些人而言,建成前的这段时间就是全部有交集的时间,我们反正觉得是很宝贵的。所以我们要感谢蔡凯的邀请,让我们新认识了这么多人,一起工作了这么长时间。
但对于 vox 而言,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这个空间比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候都更有可能性,我们很期待接下来的十年这里会被用成什么样子,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
我们没什么现场照片,因为自己还没去过,这张是之前看到觉得最喜欢的一张,就特意向摄影师要了原图。这是乐手从舞台二跳向观众。Courtesy: 奶爸
花絮
要做好一件事,就是要对未知和不确定性充满好奇,不断探索它,和从它本身学习。
To do good work means to be curious about, to investigate, and to learn from ambiguity.
—— Sennett R. The Craftsman
丽江感
「vox 有一些旧的木牌,上面有一些以前来 vox 演出过的艺人的签名和画。」蔡凯说,「朱宁很想留下来,但我觉得可以不要了,可以换成更现代的形式。」
「为什么?」
「我觉得不能有太多木头,朱宁喜欢用木头,但我感觉木头会有一种…丽江感。」
我们觉得这个形容很妙,并且表示同意,但觉得木牌还是应该留下来。
跟蔡凯聊完后的第二天我们刚好要跟一位在米兰从事过调音师工作的朋友吃饭。听说我们在做这个项目以后,他从声音专业的角度只提了一个建议:「木头越多越好。」
承重墙
在早期的设计里,我们是把目前商店的部分完全打开了的,是一个 L 型的大吧台。然后夹层从正立面退后,这样从演出厅就能看到整个立面那么大的窗。
但是做到差不多要开始施工的时候,朱宁终于跟房东要到了原始图纸。我们被告知,这堵墙不能动,因为是承重墙。
当时我们就觉得完了。
朱宁同情的说:「不能全打的话,要不我们就在它上面打个几个洞吧,反正也没人知道。——打不了几个洞的话,打一个行不行?」
但考虑到是老房子,我们还是整个重新设计,从此就变成了现在(据说)特别受欢迎的商店。
大玻璃
快施工到立面的时候,吴师傅一直在催大玻璃的构造节点。但他一直说玻璃做不了那么高,所以我们迟迟不知道怎么做比较好看。
有一天,yoko 提议说,要不我们把立面封起来吧,创造一个看不见外面的空间,晚上也不会被外面的灯光影响。tao 说,有道理。然后就把跟玻璃有关的图全改了,立刻发给其他人。
这个想法在发出去的第二天就被蔡凯果断否定了,因为他说第一次去现场的时候看到立面被打开,就觉得非常好,尤其对于之前去过 vox 的人而言,肯定会是眼前一亮的感觉,再加上之后白天都要运营,所以不能改,要是大玻璃。
我们说,那就要做通高。
让吴师傅跟朱宁多次跟玻璃厂商沟通后,终于确定可以做通高。于是就有了现在的大玻璃。
——不知道 vox 平时是怎么擦的?
碰头水管
我们本来设计的二层到地面只有2米2高,因为想让二层层高高一些,同时让舞台二离观众的距离更近一些。
吴师傅说,不行。
我们说,为什么?
吴师傅说,太矮了。
我们说,为什么矮了?
吴师傅说,没有这么做的。
我们说,那您说要多高?
吴师傅说,2米4。
我们说,那二层够高吗?
吴师傅说,够。
重新对了一下现场梁下到地面的高度,发现比我们本来得到的数据要高,所以我们就把二层楼板和桥整个往上移了200mm。大家都觉得是一件好事。
施工到艺人休息室的时候,我们得到了 roger 从现场发来的照片。
管子碰头。
我们觉得完了。
我们说,那改管子吧。
然后现场团队就开始了漫长的改管子工作。我们觉得这是个巨大的设计失误,觉得我们要坐牢了,所以拼命催他们想办法,也根据碰头的管子重新做了设计。
但还是改不了,因为碰头的是消防总管。朱宁说这栋楼有点像九龙城寨,完全找不到分水闸。
朱宁带着 roger 冲到楼上的洗脚城,直接冲进了正在按摩的小隔间,打开地板/天花板寻找水闸,结果看到一整排密密麻麻的,长得一模一样的管子。
唉。
最终的解决方案,是朱宁在碰头管上面贴了黄黑相间的警示胶带,据说至今还没碰过一个头。
请大家上二楼的时候小心。
淋浴间
楼上乐手休息室和办公室的洗手间我们画了淋浴,因为觉得会很方便。
朱宁说,呵呵呵,这太奢侈了吧。
然后就没搞。
空调新风
本来,每个房间都是有能打开的窗的。
我们的分工里,vox 负责空调系统。
后来要搞大玻璃,那么就需要有新风系统。
我们问朱宁,有新风吗?
朱宁说,有。
结果没有。
朱宁说,空调吹进来的风不就是新风吗?
这时所有的玻璃都已经装上了。
我们再次觉得我们完了。同时现场的人可能也会窒息而死。
这时所有的人一起紧急制定新风方案。
最终在开业后不久加装了一组排风扇,解决了这个问题。
Introbio 粉丝
有一天我们跟米兰来的一位台湾朋友去爬山,她还带来了她的房客,是北京人,但是之前在武汉上大学,说特别喜欢 vox,以前经常去。
我们就在对面村子 Introbio 的一个酒吧外面一起喝酒,完成了一次用户调研。
最后的最后,如果你对于这个设计还有任何问题的话,欢迎留言提问!想看更多照片的话,请直接去关注 vox 的微博和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