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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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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开始是我们见过的第一种红尾鸲,由于常常见到,叫着叫着就变成了,开始。后来,我们又看到了 black redstart/赭红尾鸲,我们就叫它,黑开始。
yoko 正猛吸着停在山毛榉树树尖的红开始/common redstart/欧亚红尾鸲——下面的山毛榉早绿了,这里的才刚冒芽呢,啊,它叫得好卖力哟,小小一团好敦实哟,嘿嘿嘿,好看,嘿嘿——「kestrel!」tao 一声喊,把 yoko 的头从单筒望远镜里扯了出来,她顺着并不平整的沥青车道往上看,tao 在大约十米开外使劲挥手。 yoko 满心欢喜,抓起三脚架小跑到 tao 那里,站定,把刚刚吸红开始时放到最大的图像缩到最小,找到红隼,把红隼放大到最大,开吸——哇,红隼停在了花楸树树尖上,是男生吧,正背对着(我们),在左顾右盼,准备吃早餐了吗这是,有啥好吃的呢,嘿嘿嘿,好帅呀,嘿嘿——「你快来拍照!」yoko 突然自己把自己从望远镜里扯出来,把 tao 塞进去。
▵ 红隼扫视着花楸树周围的草地,吃田鼠呢还是鼩鼱呢,谁先出来就吃谁吧。
我们站的地方比红隼的狩猎场刚好高了一个花楸树那么多,从上面的照片你也能看到,我们差不多是在平视落在树尖的红隼。但我们等不及看红隼升起、悬停再俯冲的捕猎表演了,天亮得很快,提醒我们快快赶路——打完架的山鸡饿的慌哦,要是它们隐入欧洲山松和高山玫瑰杜鹃丛里觅食去了,你们就只能看阿尔卑斯臆羚了。车道的右边一字排开的分布着几栋牧场村村民的度夏小屋和一间可以吃饭睡觉的山屋。山屋的主人叫 dario,同时也是厨师。dario 做的玉米糊糊(polenta)很特别,有一股子小米的清香。山上每间山屋都做玉米糊糊,但只有 dario 的玉米糊糊有小米香。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米兰大学的地质教授 tintori 认为这间山屋是小石头谷最好吃的。由于新冠疫情的关系,山屋没开。突然想起 dario 一家都是贝尔加莫的,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安好。车道在最后一户人家门口戛然而止,接下来就都是仅供步行的登山道了。爬完一串台阶,我们到了一片平坦的草地,因为是平的,所以可以停车,但一般也没车,名义上是停车场,但看起来跟边上的草地没有区别。之前带朋友爬 grigna,到了这里必须要自拍:往 grigna 这边拍,grigna 会撑满整个背景,让人觉得自己是在陪 grigna 玩自拍;往 grigna 对面拍,人会把画面下部绵延的远山挡住,剩下的只有天空,基本体现不出来前面爬山的成果。在这里自拍,对朋友而言是留念,对我们而言却是把朋友成功搞上 grigna 山顶的关键性策略——自拍让朋友充满了取得阶段性胜利的喜悦感,也让 ta 暂时忘记了一路爬到这里的辛苦,于是朋友就能顺利走到没法回头的那个点,接下来就也不再需要什么策略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今天我们不去 grigna 山顶,所以只能在这里对着山顶望一望,假装看到了登顶可能可以看到、不登顶肯定看不到的 alpine accentor/领岩鹨。accentor 只有麻雀那么大,看上去也跟麻雀一样其貌不扬,吃虫子和种子这一点也很普通,但它们常年生活在可以俯视众鸟众生的高山裸岩和绝壁之上。如果你问它极寒怎么办,暴风雪怎么办,它会说:就…让它们来得更猛烈些吧!高尔基要是跟 accentor 相熟,也许我们读到的就不是《海燕》而是《岩鹨》了。
▵ 找找?
欧洲鸟书上给出的 accentor 的生活海拔是 1800-3000,而 grigna 连接南北峰的主山脊线就刚好是在1773到2410之间浮动,虽然我们只在北峰往北的这一段山脊见过它,但想必整条山脊都有吧。我们一共见过 accentor 三次,两次在 grigna 北峰的山屋边上,1次在登山道刚刚接到山脊的地方。虽然鸟书说它们繁殖的时候会结小群,我们见它那三次也都是在繁殖季,但每次都是独一只。accentor 不怎么怕人,第一次见那只就在山屋外面的水泥地上蹦跶,周围或站或坐的都是登山者。accentor 不怕人给我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原因很简单,试问现如今,几个动物不怕人?请不要以为自己看到的动物都怕人就觉得动物天生怕人,如果动物没被人伤害过,它们又怎么会怕人?请问你会一生下来就知道用手碰火会被烧伤吗?还不是有人跟你说你才知道的,或者你自己去试了一下,然后就知道了。无论是相信他人的经验还是亲自重复一下百万年前直立人(homo erectus)做过的事,总而言之,一定要有人被火烧伤,人才能知道火不能碰,否则人就不会怕火。你还可以这样问:如果动物没被人伤害过,它又有什么必要怕人?它在广阔天地间独自或者顶多和家人一起面对种种关于生死的挑战,生存的压力让它极度注重效率:如果你既不能给它带来好处,也不会对它产生威胁,那你对它而言就什么都不是,它就不会在你身上花费精力。智人(homo sapiens)早在大约一万两千年以前,也是这种状态,当时的人被今天的人称为猎人采集者(hunter-gatherer)。跟狼群、猴群一样,猎人采集者部落也有自己的领地,他们就在那里狩猎和采集。他们几乎没有除了贝壳项链以外的个人物品,他们每天都要移动,碰到了野兔就打野兔吃野兔,碰到了树莓就采树莓吃树莓。大家喜欢用「老天赏饭吃」形容某个长得很美的明星,但对于我们而言,它无比贴切的描述了猎人采集者的生活方式。然而,在更新世晚期(late pleistocene)的某个时候,不知道哪个智人灵光一现,ta 可能当时是这样想的:我为什么要碰到树莓才能吃树莓,如果我自己种树莓,岂不是想吃就有?不知道是受到想吃就有的感召还是单纯好奇心的驱使,总之,智人开始了脱离自然,自建系统的悲壮历程。尤其是到了气候温暖起来的全新世(holocene),大家纷纷不再狩猎和采集,而是要定居,要农耕。想吃就有,其实就是要一直都有,不能没有,不能一会有一会没有。而只有通过持续不断的控制,我们才能做到这一点。比如为了冬天可以吃秋收囤起来的粮食,你必须从春天开始就一日不断的在田间劳作,时时刻刻把土地控制在一个适合作物生长的状态,太干了你要浇水,长杂草了你要拔草,有虫了你要捉虫,同时还要祈祷风调雨顺。你一方面觉得歉收冬天就会挨饿所以绝对不能歉收(控制的欲望),但这件事又不完全由你说了算(失控的可能),跟猎人采集者的潇洒相比,农民的心可以说是年复一年的被强烈的控制欲和总也不能完全控制的事实折磨着。但既然可以产生完全控制的愿望,那就可以为之奋斗嘛,where there's a will, there is a way,我们就这样奋斗进了21世纪20年代。在过去一百多个世纪的时间里,智人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合作能力,经过不断的失败和不断的尝试,终于在自然生态系统里面打造出了我们今天生活的这个智人的政治经济系统。无论系统的规模变到多大,控制的方式如何变化,系统的运行原则可能从来都没有变过——通过对物质的控制在物质世界里获得自由。科技的进步使得我们可以更深刻更广泛的控制物质,这极大的增加了我们在物质世界里获得的自由。在这空前绝后的人类世,人类在物质世界里面拥有的自由也是空前绝后的——更新世晚期朴素的「想吃就有」已经变成了涵盖智人生活方方面面的「想要就有」:好吃好喝好看好用的东西,想要就有;不好的讨厌的东西,想不要就没有。今天,你不仅可以想吃树莓就有树莓,还可以想吃草莓就有草莓,可以冬天吃夏天的菜、夏天吃冬天的菜,可以在这里吃那里的菜、在那里吃这里的菜,可以吃无籽的西瓜、转基因的玉米。你还可以每天出门穿衣不重样,可以城里一套房山上一套房海边一套房,可以以车代步去500米开外的目的地,可以使用牙刷、牙膏、牙粉、牙线、牙线棒、水牙线、漱口水、牙医等一系列产品和服务搞自己的牙齿,可以把厨房塞满各种让你做饭方便一点再方便一点的小家电小器具……如果说产品的多样性保证了我们想要就有的自由,那么产品的丰度则带来了不想要就可以不要的自由。是的,可以浪费也是自由的重要组成部分。哦不,不是浪费,是创造就业机会。跟上面这些显而易见的自由状态相比,可以在人造环境里安然的发呆无需担心生命安全这种自由就比较不为人们所察觉。常年生活在生命受到威胁概率极低的人造环境里,你可能从来没有体会过生命受到威胁的滋味,甚至可能已经忘了危险的存在。当你坐在街边小店漫无目的的看窗外的行人来来去去,你最多担心有人偷你的钱包,而不用担心自己会突然挂掉(除非被人追杀)。之所以可以这样是因为那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威胁你生命的东西。坐在店里你被乡村-城市-建筑-衣服等物理屏障层层保护着,风刮不跑你,雨淋不到你,你也不会失足落入悬崖,离你最近的掠食者是你邻桌的智人自然博物馆里的标本。这还没完,致力于绝对控制的智人不仅要规避掉来自自然的威胁,还要确保自己不要被自己生产出来服务自己的人造物伤到。比如,你坐的地方正上方有一个吊灯。这个吊灯与天花板的固定节点是专业人士精心设计的,这使得该吊灯具备了理论上的可以被牢牢固定在天花板上的可能性。接着工程师做了实验,证实了这个节点的牢固性和耐久性,经质检部门审核把关,这个吊灯才终于上了市。另外,根据工程师的实验数据,市政部门又制定了检查吊灯牢固程度的周期,于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专业人士上门检修。即使以上种种措施已经帮我们规避掉了99%的风险,但如果你偏偏中了那1%(比如吊灯还是 somehow 掉下来把你砸了),店员一通电话,救护车就来了,在你被送往医院的路上,医院那边的专业人士已经做好了救你的准备。我们做了这么事情将自己从担心生存的状态中解放了出来,但动物什么都没做,所以它们还是要把大量的精力花在跟生存有关的事上。所以,如果它怕你,说明它认为你对它构成了威胁——你会摧毁我的家!你会杀了我!你会抓走我!你会抢走我的孩子!……
你也许从来没有伤害过怕你的任何一只动物,但正如你不认识动物个体一样,动物也不认识智人个体。在它眼中,只要是长这个样子的东西,只要这个东西不停的杀死它的伙伴,不论你实际上是鸟人还是猎人,你都是猎人。原因大概有这样两个:一是 accentor 生活在不具开发价值的地方,所以不会被智人摧毁家园;二是 accentor 本身不具利用价值,所以不会被智人直接侵害。accentor 不怕人说明人没有直接伤害它,但间接的伤害仍然可以有,比如气候变化。高海拔地区的升温速度比低海拔地区更快,之前瑞士人给消失的冰川搞葬礼那个新闻大家应该还记得吧。事实上,大量证据表明高山动植物正以分布迁移、种群数量变化以及物候变化等方式回应气候变化。越往上退,栖息地越小,种群数量下降,退到无处可退的时候,就又是灭绝。而在冰雪运动盛行的阿尔卑斯山,同样受到气候变化冲击的滑雪场也要往上移动。我们常常搞不清楚动植物会往何处去,但却早已为滑雪场的迁移制定了计划:1)已有雪场向上扩张,扩张幅度需考虑已有基础设施的服务范围;2)去高处开辟新雪场。2016年,都灵大学的研究团队在 journal of biogeography 上发了一篇文章讲气候变化将如何激化意大利阿尔卑斯的5种高山雀形目鸟类跟滑雪场之间矛盾。他们用2100年升温2度和4度的碳排轨迹建模,考察了白斑翅雪雀、穗䳭、赭红尾鸲、水鹨和 accentor/领岩鹨的栖息地丧失情况,以及剩下的栖息地跟适合做滑雪场的地方的重叠情况。
© Brambilla, M., Pedrini, P., Rolando, A., & Chamberlain, D. E. (2016). Climate change will increase the potential conflict between skiing and high-elevation bird species in the Alps. Journal of Biogeography, 43(11), 2299–2309. doi: 10.1111/jbi.12796
以 accentor 为例。如果世纪末升温2度,2050年,accentor 栖息地将缩水57%,剩余下的43%还跟适合做雪场的地方重叠了48%,假设适合做雪场的地方全都做了雪场,accentor 的栖息地将缩水80%。在4度的情况下,这一数字将变成85%。最惨的是白斑翅雪雀,2度的情况下栖息地缩水惊人的91%,再刨掉与雪场重叠的42%,最终的数字是3.7%。文章还专门说不能这么对雪雀,人家熬不住的,建议避免在有雪雀的地方搞雪场。但如果升温4度的话,不搞滑雪场也只剩3%。如果说阿尔卑斯主脉的滑雪场还能干死雀雀为自己续命,那么前阿尔卑斯(prealps)那些已然是修建在山顶上的滑雪场则很可能会跟雀雀一起成为历史,比如对面山小有名气的 piani di bobbio。我们看了看对面山通向雪场的缆车,又看了看上次在 grigna 山脊线上见过 accentor 的地方,心想,应该还是 accentor 会先走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