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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展|译文

建筑大王 建筑大王 2021-10-11

|译者按

如果用发展的眼光来审视一下出生成长在世界最强发展中国家、现如今却沦落至意大利山区小镇的 yoko 和 tao,毫无疑问,他们一定可以被归为「欠发达人」或者「落后人」。就像 yoko 妈妈劝诫过的,「醒醒吧,你们并不比别人差。」或者又像 yoko 的中学同学惋惜过的,「出国让你们错过了经济腾飞的末班车。」

今天带给大家的这篇文章来自《美丽新世界》的作者奥尔德斯·赫胥黎——就是上一篇文章一开头被 lynn white 打断了慷慨陈词的那位,也是说过「科技发展不过是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更有效的倒退手段」的那位。《美丽新世界》写于1932年,那一年他38岁。这篇《发展》写于1928年,那一年他34岁。

巧了,我们今年也34岁。

© Culver Pictures, Inc.

以下全文译自 https://www.atlasofplaces.com/essays/progress/
「发展」是现代的发明,也是我们的正教祖先们想破头都想不到的异端邪说。对于一位中世纪的正教教士而言,根本没有发展这一回事。造物主所创之人是完整的、全然为人的人。在人那里,本不存在发展和增长。人性 human nature 不可变,它一经创造便是如此。人的状况可能因时因地有所不同,但这些差异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偶然事件。透过流转的表象看本质,人性始终如一。
如果说正教的衰败为发展成为硬道理提供了可能性,那么工业化给人带来的物质资源的极度膨胀则使其成为了不可避免之事。在过去的一个世纪,地球上的人口增长了大约2.5倍。而煤的产量增长了110倍,铁增长了80倍,棉花增长了20倍。上世纪末的商业营业额是上世纪初的40倍。1830年的货船吨位只有现在的1/6,现在的铁路长度是当年的36000倍。身处由这些数字呈现的惊人现象之中,也难怪人会置信于发展。

人不是长得

像树一样巨大就是好
It is not growing like a tree
In bulk, doth make men better be. 

本·琼森 Ben Jonson 警告过又如何?他警告的东西恰恰就是工业时代的我们最渴望的东西。因为我们消耗的煤是祖先消耗的110倍,我们就相信我们比祖先在智识、道德和精神上,都强上了110倍。

近年来物质的爆炸式增长,无论对未来的预判如何,都注定会是转瞬即逝的。我们富有,是因为我们在消耗本金 capital 。被我们随意挥霍的煤、石油、硝石和磷酸盐,用完了就没有了,到了那一天,人还得活下去,那么就靠自己吧。我们以我们子孙后代为代价享受着今日之繁荣。「我们只希望我们这个种族的下坠曲线可以不像我们已然走过的上升曲线那般陡峭。无论是今日之荣华富贵,还是明日之穷困潦倒,我们都不自知。这般突然的衰败,以置身事外的眼光来看,似乎只是显示了那亘古不变的公正,因为冰冷的事实告诉我们,即将失去的不过是先前取得的罢了。然而我们还是会觉得这是一场超级灾难。我们的后代,如果他们真的要经历这些,将无法从知晓我们现在的骄奢淫逸之中获得半点安慰。」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之一便是会动摇一个人对发展的信念。狂热的商人和广告公司好像认为一切都可以按照目前的膨胀速度无限膨胀下去。这一令人愉悦的幻想还自带令人愉悦的推论:每一代人都会比上一代人更聪明,更有德。当事实毫不留情地将幻想摧毁,推论看起来就也不那么一定对了。
是时候把发展观从它的由物质组成的目标和由物质组成的结果那里拎出来单独审视一番了。也许物质膨胀是发展观被人们奉为圭臬的理由,但它并没有办法自圆其说。人类活动的数量和质量之间不存在必然联系,就像财富和美德之间不存在必然联系一样。我们必须考察发展这一概念本身,看它是否自洽。
发展的信徒喜欢用达尔文的演化理论佐证其信仰。当然,如果这一假设的确成立,那么我们确实在极其短暂的地质时间 geological time 内产生了实实在在的发展。但由于智人这一物种已经被他们自己搞出来的社会组织裹挟成了各式各样新奇的样子,这种发展能否持续下去,谁也说不准。那些曾经助力发展的力量是否会在新的形势下成为发展的阻力,谁也说不准。我们必须记住演化有可能是定向 orthogenetic 的,意思是说,一开始就带有偏向性——我们命中注定走上某一条道路。
演化进程(如果确实存在的话)从来都是极度缓慢的。自然选择需要许多或者甚至是数十万年的时间才能使生命体在一些具体特征上产生明显的变化。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在我们一知半解的、短短数千年的人类历史之中,演化就不可能让人性产生什么明显的变化。我还可以几乎同样肯定的讲,就算再过一个这么久,人的身体和精神也不会发生什么变化,除非半路杀出一波搞了惊人生物发明的科学家。在过去的历史和可以预见的未来之中,不会有哪怕是一个,具体的、可遗传的发展。一个生在公元后20世纪的人并不比一个生在公元前20世纪的人有更大的机会拥有先天的聪慧与善良。艺术史可以给我们提供人性在过去几千年保持恒定的最佳证据。艺术跟科学的不同点在于,每一个艺术家,无论出生年月,都要从零开始创作,好像从未有艺术家先于他存在过一样。虽然作品的样式将受到作者所处环境的影响,但作品身上那种根本的好将全然属于作者本人。科学家对前人成果的依赖远远超过艺术家。没有好的工具和足够的技法,即使是最伟大的科学天才也搞不出什么成果。由于科学的工具和技法具有复杂和深奥的特质,它们的发展速度只能是缓慢的。艺术的技法简单且直接,人类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无拘无束的表达。前人取得了令后世每一代人赞叹的成就。古埃及和巴比伦的艺术起码跟我们现在的艺术一样的好。你还可以再使劲往过去看,去旧石器时代的阿尔塔米拉洞穴 caves of Altamira 里看一看那些从未被超越的动物岩画。所有已知的证据似乎都表明,在与生俱来的精神能力这件事上,今天的人跟一两百代人以前的人相比,相差无几。因此,如果我们确实发展了,那么一定只是环境改变了,而不是人性改变了。
遗传学家向我们保证(可能有一些罕见情况除外),后天特征不遗传。独腿的复本位制论者 bimetallist 的小孩,生下来就还是两条腿,并且不对任何经济问题抱有偏见。但是,人跟其他动物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有办法记录他的想法。据说有一些上了年纪的狼拥有超凡的关于陷阱和毒药的知识。可是一旦狼死了,这些知识就会消失。老狼没有办法出版旨在给幼狼启蒙的、介绍捕兽者 trappers 习性的教科书。口耳相传和记载使人可以继承(即使不是一出生,起码也是在不久后)前人的部分成就。如今许多学龄男孩知道的数学知识比毕达哥拉斯都多,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比那位杰出的天才更聪明,而是因为他们可以随意取用过去70代数学家纪录下来的数学发现。总之,我们也许可以说,在一切智识领域里,发展,或多或少都指向知识的累积——时间的流逝带来了发展。而在那些相比知识更侧重自然能力 natural ability 的活动之中,发展不曾存在。换句话说,科学和技术的发展是确凿的事实,因为后人可以继承和利用前人的成果。但艺术不可能发展,因为一旦艺术的技巧被掌握了(其中一些早在史前就被人熟练运用了),成功与否完全取决于个人能力,而非周知前人的艺术成就。肖先生 Bernard Shaw 的戏剧作品不同于莎士比亚的或是埃斯库罗斯 Aeschylus 的,但前者并不比后两者更先进。事实上,前者很明显不太行。发生在艺术这里的事情也发生在其他的精神活动上,比如宗教。无论是基督徒、佛教徒还是回教徒,只要是虔诚的信徒,就会有效仿各自宗教里的奠基人和圣人的抱负。大部分圣人都生活在几个世纪以前的事实足以证明,宗教跟艺术一样,个体的精神才能而非习得的知识,是有所成就的关键。
对于日常的道德准则,传统和教育显然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效的。小孩会把在成长过程中接受的道德准则视为自明之理。习惯让他们觉得做一些事情是必要和正确的,做另一些事情则是错误和难以想象的。对传统规则不断进行优化可能可以让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平有一些切实的发展。因此在今天的西欧和北美,虐待动物对于很多人而言是不能接受的。然而就在200年前,残忍对待动物并不会像今天这样遭到严厉声讨。
但我们要小心,不要被这一类例子带入一种伪善 pharisaic 的自满境地。法律和道德传统也许有所提升,但不管怎么样,最终必须在善与恶之间做出选择的是每一个个体。跟艺术家一样,一个人必须要从头开始处理他遇到的每一个具体的问题,就好像在他之前从来没有过道德主体 moral being 一样。发展的信徒过于喜欢在社会和集体的层面考虑事情——法律,道德系统,社会境况,经济以及除了个体和他的灵魂和他的选择自由以外的所有事。考察关于普遍人性的一些抽象指标产生的满足感比较容易让人相信道德发展的存在。而注重考察个体灵魂的正教教徒就比较不认为道德有什么发展可言。因为每个个体的灵魂都承担着属于他的那一份原罪。一切的社会重组都是这样,一方面让人更容易避免犯下一些罪恶,另一方面让人更容易犯下另一些罪恶。因此,平定一个好战的社会并将其商业化会产生这样自然而然的结果:暴力和残酷减少了,贪婪和欺诈增加了。我们道貌岸然地恭喜自己:跟父辈们相比,我们变得更文明了。但我们忘记了一点:我们的贪婪跟他们的愤怒是同样致命的罪恶。类似的,当贫穷的阶级变得富有,嫉妒和偷盗的念头可能会减少,但与此同时,又增加了骄傲和自满,以及成倍增加了懒惰、暴食和淫欲的可能性。仔细审视过后,你会发现,所谓的道德发展其实不是发展,而仅仅是对价值进行重新评估,对诱惑进行重新分配。每个社会都有那个社会认定的恶与善。个体会倾向于赞美所在社群认定的善,贬低所在社群认定的恶。因此,在当今社会,我们憎恨暴力,并宽容贪婪、骄傲和暴食。在骑士时代,人们推崇勇气和慷慨,而并不重视像是耐心、审慎和勤勉这样的商业道德。他们可以原谅愤怒和种种因愤怒而生的暴力,但他们憎恶贪婪;所有人都崇拜禁欲主义和谦逊,即使真正做到的人不多。自十字军东征以来,人类真的有道德上的发展吗?我认为,几乎没有。我们顶多只能说,现在最为公认的美德和最为普遍的罪恶,仅仅是跟700年前不一样了而已。
最后总结一下前面讲的内容,大体上有这样几个结论。我们尚未发现智人在人类历史的时间范围内产生过什么演化发展,以及出于记录的考虑,我们可能要把演化带来的发展视为不存在从而排除在讨论以外。由传统带来的不可遗传的发展,在科学和技术的领域内确实存在,在那里工作的每一个人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做事。在道德领域,优化传统规则可能可以让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平有所发展。但是,大部分被我们称之为道德发展的东西仅仅包含一些在方向上完全没有改善的改变。艺术创作活动中的发展十分有限,以及一旦用于艺术表达的技法趋于完美,发展将完全消失。每一个艺术家都要从头开始,并且成功与否只取决于个人的才华。宗教的情况跟艺术类似。即使是在物质世界,发展的观念依然站不住脚。我们今天十分富有,那是因为我们在败家。万贯家产败光那天,人类将面临破产。没有什么比这更明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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