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生活周刊 | 图伊曼斯 (Luc Tuymans): 有些感觉只有绘画能表达
致谢薛芃与三联生活周刊
图伊曼斯:有些感觉只有绘画能表达
本文经授权转自《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25期
记者/薛芃
比利时艺术家吕克·图伊曼斯(Luc Tuymans)一直被看作是“绘画已死”言论的抗争者。他的作品多是灰色调的,他画的也是历史与人性在灰暗地带中的思考。
回到威尼斯
早晨威尼斯苏醒得很晚,行人不多,水城褪去了旅游气氛,温柔又有些清冷。我从住的朱代卡岛乘水上公交赶到主岛上,去看在格拉西宫的吕克·图伊曼斯个展“皮肤”(La Pelle)。
对于在格拉西宫的这次个展,图伊曼斯很是兴奋。18年前,他曾代表比利时艺术家参加当年的第49届威尼斯双年展。从19世纪70年代开始到1960年,比利时对刚果进行了近一个世纪的殖民统治,这是刚果的一段血腥历史,图伊曼斯便以此为题创作了一件作品,反思祖国的殖民行为。这件作品让他名声大噪,他那些极具历史痛感、政治隐喻的绘画开始被更多人关注。
又因为在观念、媒介越来越多元的当代艺术环境中,坚持架上绘画的艺术家越来越少,图伊曼斯却始终坚持用绘画的方式来表达,因此被人们冠上了“绘画救世主”的头衔,他似乎担上了更重的使命。
《肌肤》展览现场,威尼斯格拉西宫,2019
图片由卓纳画廊提供
《肌肤》展览现场,威尼斯格拉西宫,2019
图片由卓纳画廊提供
时隔18年,图伊曼斯回到威尼斯。双年展已到了第58届,而这一次图伊曼斯带来的是一次个人回顾展。80余件作品覆盖了他从80年代至今的创作历程,要认真看完,得花上一两个小时。
图伊曼斯的另一个兴奋点是展览的举办地:格拉西宫。格拉西宫在大运河岸边,从侧门出来就是一个小码头,可以直接上船,隔水往南,是威尼斯最重要的古典艺术收藏地——威尼斯学院美术馆,再沿河向东,就到了著名的古根海姆美术馆,是现代艺术的“根据地”。这三个展馆在地理上构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都离得很近,是威尼斯艺术地图的核心区域。
格拉西宫原是一座建于18世纪中叶的新古典主义风格建筑,2006年由法国奢侈品商、当代艺术收藏家弗朗索瓦·皮诺(François Pinault)赞助改造为美术馆,由日本建筑师安藤忠雄进行改造设计,如今已是威尼斯除了双年展公园和军械库的又一处当代艺术地标。两年前,英国知名艺术家达米安·赫斯特(Damian Hirst)在这里举办了个展“不可思议的沉船宝藏”,轰动一时。
作品《施瓦尔茨海德》于展览现场,2019
图片由卓纳画廊提供
《施瓦尔茨海德》,1986
© 吕克·图伊曼斯
进入大厅,地面上便是图伊曼斯的第一件作品——一个巨幅的马赛克装置,稀疏的松树图样沿着地砖的垂直线分散开去,看起来只是平常的风景画或是地砖装饰。但其实这件名为《黑森林》(即《施瓦尔茨海德》) 的作品源于图伊曼斯1986年的一幅绘画构图,灵感来自二战幸存者阿尔弗雷德·坎特(Alfred Kantor)在集中营时所画的速写。图伊曼斯在开篇第一件作品就将展览指向了战争、苦难、人性、救赎这些关键词。他把展览标题命名为《皮肤》,这是意大利小说家马拉帕尔特(Curzio Malaparte)一本小说的名字,讲的是“二战”带给那不勒斯的痛苦。
再看另一边正在进行的威尼斯双年展,在今年的主题 “愿你生活在有趣的时代”之下,人们带着轻松的心态走进双年展公园,如同派对一样,但图伊曼斯给此时欢乐的威尼斯注射了一剂痛心针,至少是一剂让人冷静下来的镇定剂。
《静物》于展览现场,2019
图片由卓纳画廊提供
《静物》是这次展览中尺寸最大的单幅作品,长5米,高3.5米,独占一面墙。图伊曼斯将画面处理得非常简单,几个水果,一个羊角包,一只水壶,摆放成一条水平线,没有衬布,也没有任何背景,静物的摆放看起来很临时、很随机,好像随时都可以改变几样东西的组合方式,从中也看不出什么故事,看不到历史,但图伊曼斯却认为这是他纪念碑性的作品之一。
2002年的卡塞尔文献展上,这件作品首次展出,当时“9·11”事件刚发生不久,很多艺术家带来了与之相关的作品,整个展场都显得气压很低,沉重而绝望。图伊曼斯的《静物》也在其中,大面积的白色画布在阴沉的展览氛围中跳脱了出来,虽然色彩的明度高,但画面气氛并不明快。5米长的画布上,水果超乎平常的大,与日常的视觉经验不同,会给人某种压迫感。有评论认为,这些大尺寸的静物横排在画布上,是在隐喻纽约的天际线,如果把静物想象成城市景观,某些超常的视觉体验也就顺理成章了。图伊曼斯还顺便提到一个一语双关的角度,他给画命名为“静物”,英文为“still life”,他更想表达的意思是“still, life”——生命永在。
《肌肤》展览现场,威尼斯格拉西宫,2019
图片由卓纳画廊提供
策展人卡洛琳·布尔乔亚(Caroline Bourgeois)和图伊曼斯这次并没有按照以创作时间为线索的常规方式来安排作品,事实上,每一个展厅的作品不受明确的主题和时期所限。就像《静物》一样,看图伊曼斯的画,每一幅都是一个欺骗性的诱饵——看似可爱俏皮的小动物背影指向虐童的社会事件;手拿气球的小丑象征着权力男性的暴力行为;画中一个戴着眼镜、面带笑容的中年方脸男子,其实是右翼极端主义者约瑟夫·米尔特(Joseph Milteer),也是三K党的亲密盟友。
图伊曼斯在向我们介绍展览时,几乎每一件作品背后都有一个独立的故事,这些看似平常的形象背后,暗藏的阴暗面都让人惴惴不安。他很少有“系列作品”的概念,他好像一个作家在展示自己的短篇小说集,所画内容虽然涉及各个方面,战争、风景、静物、身体局部、电视图像、政治人物等等,彼此独立,但作品与作品之间总存在情绪上的内在联系。
灰色控制者
展出作品《科尔索 II》, 2015
布面油画,195.5 x 152.5 厘米
私人收藏,图片由卓纳画廊(纽约/伦敦)提供
采访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图伊曼斯有关自己作品的阐释,而是他说起自己的工作状态。“我的工作中,最耗时的应该是找到一个合适的图像和隐喻,去用我的方式再表现出来。我会从各种媒介中寻找素材,网络、电视、电影以及目之所及的所有图像,直到我决定去画。想好了如何去画,我只需要一天时间就可以完成。”
他说道:“无论这幅画尺幅多大或是多小,都只用一天,就一天。这一天对我来说,是密度很大的一天,我需要精力非常集中,我不让自己喝酒,避免过于情绪化,我会保持冷静和克制,保持精神上的紧张,开始作画。可能一画就是14个小时,也有可能没那么长时间,当我走出画室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就可以下判断了,这幅画究竟成没成。之后我可能会做一些细节处的调整,但总体的画面我必须一次完成,不能一点一点地慢慢磨。”
一天的时间,意味着图伊曼斯的绘画可以画现实的题材、具象的事物,但不可能是写实的、精细的;也意味着他的每一幅画都是一气呵成的,没有反悔的余地,要么成功,要么失败。
坐在我面前的图伊曼斯,穿着一身黑色的休闲西服,灰色耐克运动鞋,光头,眼神犀利,因为身材高大魁梧,在双年展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很是显眼。如今他已是比利时当代艺术的一面旗帜,坐在比利时国家馆门前,总有人上前来打声招呼,或慕名问候两句。
展出《河谷》,2007
布面油画,106.5 x 109.5 厘米
法国皮诺收藏,图片由艺术家及皮诺收藏提供
展出《审视之四》,1992
布面油画,57 x 38.2厘米
私人收藏,荷兰蒂尔堡德庞特博物馆长期租借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图伊曼斯的画是灰色的,从上世纪80年代到现在,几乎都是这样。这是他作品最明显的视觉特征,很难从中看到明确的色彩倾向,不会有强烈的视觉冲击,甚至很少用过于偏斜的构图。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很克制,克制到几乎看不到什么情绪,冷静而理性。图伊曼斯在现实和隐喻之间架了一个屏风,他把所有情绪化的东西都屏蔽在绘画之外。
图伊曼斯谈话时并不是一个锋芒收敛的克制的人,即使61岁,仍然精力充沛,愤怒地谈论历史、社会、政治的阴暗面。
为什么他如此钟爱用灰色调作画?这是我此前最大的困惑,或者说其他的好奇都是建立在这个疑问基础上的。图伊曼斯说,先是天气,“如果我生活在洛杉矶,可能画得会更明艳一些。但我生活在比利时,天空常常是灰色的,但不是污浊的那种灰,灰得很透彻,连云的阴影都很锐利,你能看到的景观都非常清晰。”
《肌肤》展览现场,威尼斯格拉西宫,2019
图片由卓纳画廊提供
1958年,图伊曼斯出生于比利时的中部小城摩特赛尔(Mortsel),读书期间都在布鲁塞尔,学习视觉艺术和艺术史。70年代后期,十几岁的图伊曼斯开始画画,其中一幅自画像还在学生绘画比赛中得过奖,但更重要的是展览的奖品是一本恩索尔(James Ensor)的画册。在比利时的艺术发展中,恩索尔是一位重要人物,活跃在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上半叶,正是比利时殖民统治刚果的时期。“他的画有着其它比利时画家作品中一般都欠缺的密度”, 充满批判性,他抨击浮华的资本主义,把社会名流画成骷髅,或是面无表情的冷漠面具。图伊曼斯深受恩索尔的影响,直到今天。
为了表达对恩索尔的敬意和喜爱,2016年,图伊曼斯在伦敦皇家艺术学院策划了一场恩索尔的展览,他挑选出一批具有超现实主义风格的作品,“戏剧性、讽刺感、令人毛骨悚然”,图伊曼斯这样定义这些作品。这些特质在图伊曼斯的画中也能看到,但却是收敛的,“你看不到我模仿恩索尔的绘画语言,但你可以看到某些情绪和态度的一致性,这是重要的。”
接下来,图伊曼斯把时间继续往前推,谈到扬·凡·艾克(Jan van Eyck),一位14世纪弗兰德斯绘画的巅峰人物,弗兰德斯的地域是现在比利时的一部分。“凡·艾克的作品太好了,后来的人没有人能超越,甚至都没法模仿。他是比利时艺术中关注现实的鼻祖。”
图伊曼斯将自己作品中很多特质的形成都归因于比利时艺术传统的延续,在这些传统的坐标轴上,他逐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爱用灰色调,更深层的原因正是基于这种关注现实的传统,画面内容的情绪与色调情绪相统一,“个别的灰色可能难以被记忆,但这些灰色的作品聚集在一起,就凝固住了,不会让人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他说道。
绘画的力量
展出《伊莎贝拉》,2015
布面油画,144.9 x 124 厘米
私人收藏,图片由卓纳画廊提供
图伊曼斯现在工作和生活在安特卫普,这是一个艺术氛围浓郁的比利时城市,自由,有足够宽松的空间,又不会像一线的欧洲大城市那样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艺术活动,有时会让人分身乏术,无心创作。他眼中的安特卫普是“一座满是自作聪明之徒的城邦,这也是我向来不喜欢纽约的原因,因为它太像安特卫普了,有好多空谈,好多鬼扯,好多自吹。我从不喜欢这些。上世纪70年代、60年代或是80年代纽约应该还挺棒的,可惜我没赶上。”
图伊曼斯是二战后的“婴儿潮”一带,也是在电视的黄金时代中长大的,电视是影响力最大的媒介,很多事情他们无法亲身经历,但可以通过电视看到,因此电视中的图像就成了他认知世界的主要方式,也是创作中常用的图像。
由于父母分别来自弗兰德斯与荷兰,两人背景的差异让家庭气氛有时并不融洽。在他的童年,家庭餐桌上时常充斥着有关战争与大屠杀的话题,电视的传播又将这一切都更真实直接地呈现在他面前,成为根深蒂固的记忆。因此,大屠杀也成为图伊曼斯最著名的绘画主题,由战争和政治带来的残暴、绝望与空虚,始终弥漫在他的作品中。但是,图伊曼斯从不认为应该从一开始就将作品预设为有政治性的,否则艺术就会一种政治武器。“但是艺术作品可以具有它的政治态度,并且可以在具体的时代背景下具有政治催化的作用。”
展出作品《K》,2017
布面油画,135 x 80.2厘米
图片由艺术家及卓纳画廊提供
展出作品《2017》,2017
布面油画,94.7 x 62.7 厘米
法国皮诺收藏,图片由艺术家及皮诺收藏提供
这次威尼斯的个展,图伊曼斯选择了2017年的一幅作品《2017》当做展览海报,画的是一位女子的头像,斜仰着脸看向上方,表情非常惊恐,瞪大了双眼,又惧怕又不安。作品的灵感来自巴西的一部剧,叫《3%》,讲述一个分裂的反乌托邦社会,在这个社会中,一边是富人,只占人口的3%,另一边则是穷人。为了进入富人阶层,穷人可以在他们20岁的时候参加一次“考试”,通过考试就可以成为富人,但只有3%能成功。那些落榜的人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当他们得知自己落榜时,就要接受被毒死的命运。当然也可以选择不参加,一辈子都当穷人。
《2017》描绘的就是一名女子得知自己将要被毒死时那一瞬间的表情——一个普通人在权力和未知面前的无力感。很多电影都讲述着这类异化的世界,像《大都会》《银翼杀手》也都是图伊曼斯感兴趣的。在他看来,二战中的大屠杀就是一个现实的异化的世界。他用绘画的方式,孜孜不倦地记录着这个社会。
《肌肤》展览现场,威尼斯格拉西宫,2019
图片由卓纳画廊提供
80年代早期,图伊曼斯拍过几年电影,但他很快就从电影中撤了出来。他发现无论是在哪种媒介的艺术形式中,绘画都是最本质的,“在整个过程中,绘画都会一直存在,它如同组织结构一样存在于我的大脑和记忆中。”也因为电影的某些经验,我们又可以在图伊曼斯的绘画中感受到电影的场景感,像是一个模糊的镜头在摇晃瞬间记录下的碎片。
直到现在,图伊曼斯几乎仍然只进行绘画创作,很少采用如今丰富的多媒体或其他艺术形式,他也从未打算改变这一点。在他看来,“绘画的行为和过程往往是作用在肢体上的,非常的具体,它并不像摄影,也不与科技发生关联,你永远无法战胜它。”他坚信,“绘画的记忆感是任何其他媒介都无法复制的,有些感觉只有绘画能表达”。
《吕克·图伊曼斯:肌肤》
Luc Tuymans: La Pelle
日期:2019年3月24日至2020年1月6日
地点:威尼斯格拉西宫 (Palazzo Grassi)
本文原载于《三联生活周刊》
2019年第25期 (2019.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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