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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纳香港图册 | 《罗斯·怀利:画个名词……》(Rose Wylie: painting a noun...)

罗斯·怀利(Rose Wylie)

《蜘蛛》,2019

© 罗斯·怀利

图片由艺术家及卓纳画廊提供


英国艺术家罗斯·怀利(Rose Wylie)的首次香港个展《画个名词……》(painting a noun…)将于今日晚间6至8点在卓纳画廊香港空间开幕。本次将展出怀利全新创作的数组互为关联的油画与绘画作品,它们均强调了“记忆”这一兼具固定与流动特性的概念在怀利艺术语言中的重要角色。 在本次展出的作品中,怀利囊括了体育运动、流行文化与自然环境等内容,它们更进一步指涉了性别、审美、名流与艺术史等更广泛的主题。


卓纳图书(David Zwirner Books)为本次展览同期出版了全新双语图册,收录了英国诗人、批评家迈克尔·格罗夫(Michael Glover)的撰文。以下是图册中格罗夫在访问怀利工作室后写下的《另类思考》全文。


《罗斯·怀利:画个名词……》展览同名图册

卓纳图书出版,2019


另类思考

A Provocation to Sideways Thinking

文/ 迈克尔.格洛夫

(Michael Glover)


老旧的绿门上,油漆微微剥落。门环用力扣响了三下,罗斯便让我进去了。这栋建于17世纪晚期的房子坐落在肯特郡一个小村子内一条安静的大街上。“我在这里住了大约五十年了。”她告诉我。“我们是在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搞静坐那会儿搬进来的。”她补充道,令人想起戈达尔和弗朗索瓦·特吕弗(François Truffaut)在1968年4月的戛纳电影节上制造的混乱。[1] 老房子的四壁接近地板的地方有些轻微的起伏,好像经过了几百年,它们终于不情不愿地承认自己饱经风霜。灰泥墙上有奇怪的裂缝,好似拥有一些自得其乐的故事。干枯的茉莉花茎别别扭扭地穿过厨房天窗上的小洞,几只小蜘蛛在一旁栖息。谢天谢地,没有下雨。我们很快速地在底层溜达了一圈,来到房子后面一处很乱但很棒的花园,花园一直延伸到后面的一座小山丘上(她说:“这花园一直没人打理,草坪已经好多年没割过了。”),然后我们停下来瞧了会儿她心爱的皮特(Pete)——她捡回来的虎斑大猫。皮特一声不吭地在那儿等着,显然希望能赶紧跟主人独处。牠有时像块披肩一样绕在她的脖子上。皮特的年纪一直是个谜。


随后我们走上木楼梯,去罗斯的工作室看看她最近的作品。这是个令人着迷的地方,狂放不羁又充满活力,一个用于创作的可爱洞穴。到处都是罗斯每天作画留下的激烈战斗痕迹——脚下是厚厚的报纸纸浆,废弃或半废弃的颜料罐堆成了一座大山,上面有些泼泻的颜料,其中有的结块了,留下古老的印迹,此外还有沾满颜料的破布和废弃的乳胶手套。架子倾斜欲坠,塞满了绘图、画布、书籍、巴克斯顿矿泉水、时钟、木胶、黑色印度墨水、胶带、旧照片,如同一场混战。颜料本身则横行无忌,无处不在——洒在地板上、从踢脚板的底部流下来、溅到墙壁上。当然,颜料也出现在画布上。我身前身后都各有一对画布,它们没绷画框,松垮垮地固定在墙上。在一幅已经完成的画作后方,可以看见另一幅已完成的画。在我们脚前的地面上还躺了两幅新的呢。罗斯似乎毫不介意我们踩过画布——她自己就时不时这么干,我甚至在一块画布上看到了脚印。


罗斯·怀利(Rose Wylie),2019

摄影 | Tim Gutt

图片由艺术家及卓纳画廊提供


她给我展示她的战斗武器——从五金店花85分买的刷子,有一大把。她拿给我看的那把,上面的蓝色颜料肿成一块,几乎已经看不出来是把刷子了。她把它放到一边,拿出更纤细也更精致的一种紫貂毛刷,她就是用这种刷子来画眼睫毛的。罗斯很爱画睫毛。这类刷子,她就会用一点儿洗洁剂很仔细地清洗。颜料管在哪儿呢?根本不存在。罗斯觉得管装的颜料不妥,罐装的才好。管装颜料太缩手缩脚,消耗得也太快。罗斯的画需要耗费大量的颜料。她刚刚收到她的供货Spectrum寄来的一批货,便让我试试举起门外窗台上那罐整整一升的钛白颜料。我几乎挪不动它。这个测试似乎证明了,这活儿不适合玻璃心。


那么新作品如何呢?我面前的这幅双联画上描绘了两位盛装的新娘——她告诉我,画的标题是《失意的新娘》(Naff Bride)。她们站在看起来有点军事风格的拱门里,手里捧着花束,各种新娘的小玩意儿一样不缺。她们俩的黄色头发膨胀得几乎过分。画上使用了大面积的茜红色,这是罗斯最喜欢的颜色,当然还有很多黄色。这幅画大胆、猛烈、结构紧密,有一种墨西哥宗教画的乡土风味。新娘头顶上悬挂着灯泡,周围一圈圈深红色的短线更添光辉。左手边新娘的脸让人联想起骷髅。盾牌一般的板子包裹住拱道。这画的是什么呢?我问罗斯。她答道:“这有点像米老鼠带着拳击手套,从后面跑了出来。”新娘的眼睫毛有点失控。这是罗斯嬉戏的方式,差一丁点儿就要落入极端的荒诞。我问及她对自己画中女性形象的态度。“我喜欢用那种刻板印象的图像,就是那种会让男性吹口哨的图像,改造它们,夸张地讽刺它们。斯坦利.斯潘塞(Stanley Spencer)画他太太胸部的特写,看起来血管纵横、晃晃荡荡、松垮下垂。我也画过松垮下垂的胸部。我不喜欢别人指使我,告诉我该做什么。”她说。我身后还挂着两张画,画上有神情高傲、嘟着嘴的时髦女郎,背景是从罗斯的2020年日程本里借来的网格图样。其中一个女孩戴着黑色太阳眼镜。这作品叫做《典型时髦女郎,眼影与睫毛》(Glamour Girl Stereotype, Shades and Lashes),罗斯跟我说。“要是画得像一团写意的颜料块,那还干嘛画时髦女郎呢,你说对不对?”她问我,但看起来不容我置疑。


罗斯·怀利(Rose Wylie)

《典型时髦女郎,眼影与睫毛》,2019

© 罗斯·怀利

图片由艺术家及卓纳画廊提供


罗斯的外表就像是她作品的一面镜子。她看起来有点儿桀骜不驯,好像只会按自己的规矩行事,而她本人完全就是她那独特而令人愉悦的肖像画法实验的产物。她那头乱糟糟的灰发像干草堆,遮住了一部分的脸,又像喷泉一样在头顶窜出一个出其不意的、古怪的突起。夺目的牛血色口红几乎溢出了嘴唇;口红本身的边缘是用更深色铅笔勾勒的,几乎让她看起来有点令人肃然起敬的哥特风。她的运动鞋太大了,大得毫无意义。她说话时急时缓,节奏奇特,而她的语言则奇妙地结合了精准与随意。这种随意好似试探又很任性,且通常相当具有挑衅性。好像即便在她讲话的时候,她的思绪也在试图进行着一种也许不那么精确的表达。她的笑容——她常常笑——是急促的、调皮的、富感染性的。她的灰色外套的肩部非常、非常之宽。


为什么?这背后有刻意的原因,且或多或少跟她的绘画有关。这关乎去拥抱艺术与生活中的不可预期和即兴创造。“我是一个激进的非消费者。”罗斯解释道。“我喜欢利用手头上有的东西。我的速写图常常都是皱巴巴的。我会把它们剪开,再黏起来。但黏得不牢。就跟我的衣服似的。我会往外套肩膀那儿塞纸团,让它们看起来更宽。然后就顶着这么两个晃晃荡荡的肩膀招摇过市,一个不小心它们就会滑下来,变成我的又一个胸部……你的整个肩膀掉了下来,让你变得畸形,或者多出了夸张的性器官……我觉得这跟我画画时所做的事情很像。”[2] 有一些材料罗斯坚决不会碰,因为它们太“艺术”了,太容易激起意料之内的观者反应,比方说孔蒂牌铅笔或者油画棒。她喜欢用所有人都会用的最常见的东西:圆珠笔、5H铅笔、尺子、橡皮。这些东西绝不会让你觉得“艺术”是高于或排除在我们此时此地的平常世界之外的活动。


待完成的《金发蜘蛛》(局部),怀利的工作室,2019

© 罗斯·怀利

图片由艺术家及卓纳画廊提供


罗斯的创作规模巨大。她在没绷画框、也未涂底漆的画布上工作,而且经常是六乘六英尺的尺幅。“我喜欢大尺幅。我喜欢广告牌。我喜欢很早期的教堂装饰,绘画从地板蔓延到天花板,爬上圆拱,环绕着大门……我觉得那更让人兴奋,画面可以延展。”[3] 在创作过程里,有时候数张绘画会在某个时刻汇聚成一件作品。这或许源自某种机缘巧合,当几幅画在地板或者墙上彼此靠着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一张画便可能发展成一幅双联画或者三联画。她总是同时创作几件作品。几乎她所有的油画都从速写开始——她一刻不停地在进行速写。(她要怎么防止这些速写被新的颜料染污呢?这很容易。她把它们存放在本来装菠菜的旧透明袋子里,需要的时候用纸巾一擦就得了。)但哪些速写会被选来画成油画呢?又要具体如何运用某张特定速写的内容呢?她把它颠来倒去又折来折去,左思右想。她喜爱“大量的涂抹,就像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总是把墙壁全部涂满”——这句话背后同时有着好几层意思:颜料从地板铺到了天花板;囊括各式各样的主题;使用各种不同的笔触,从点到滴,从抹到戳,从轻拍到乱涂。她通常把颜料用得极狠,下笔又有力又厚重又坚决,像是在擦洗地板一样。总而言之,颜料绝不应该总是平滑地流动,或者轻易沉淀为一种和谐的、细心调配过的调子。她更偏爱强烈的色彩对比所撞击出的巨响。罗斯的绘画世界是一处崎岖不平之地,有着刺耳的不和谐音,是无拳套拳击赛的擂台,其中那些红色、黄色和黑色都被释放了出来,它们打量着彼此,或大打出手。她组织这些巨型空间的方式常常使得“时间”行进的方式也变得微微不同——它有时向后推移,有时又向前推移。


她的作品可以跟哪位艺术家的比较呢?其中的一些特质——画面充满活力,独具一格,有着直截了当的简单,简洁有力地结合了色彩运用与叫人琢磨的幽默——都让人想起美国艺术家菲利普·加斯顿(Philip Guston)后期的绘画。这也让人想起1960年代后期,加斯顿在位于纽约州伍德斯托克马维里克路的小小工作室里,与自己作为抽象画家的过往作别,转而处理那些他眼中的“真实”,开始讲述那些悬置已久的、迫不及待需要被述说的故事,它们关于鞋子、电灯泡和香烟,以及他和其他人共同所在的这个磕磕绊绊又喧嚣吵闹的世界。罗斯说:“那些具象作品差那么一丁点儿就变粗俗了,但总是画得很美。他冒了很大的险,人们因此恨他。”在加斯顿看来,艺术真正的敌人是狡诈卖弄、装模作样、优雅姿态,是一种观念,即认为艺术家纵使永要活于这个脏乱的世界里,却须坚持不食人间烟火。对罗斯来说也是如此,她简直就是古怪和偏激的女王,有着活力十足的反优雅。她从我们都可以看到、听到并且触摸到的这个世界出发,创造出了她自己的绘画天地。


罗斯·怀利(Rose Wylie)

《穿紧身袜的女孩》,2019

© 罗斯·怀利

图片由艺术家及卓纳画廊提供


作为一位艺术家,罗斯多年以来都处在相对孤立的状态下工作。她小时候同家人在印度生活(她父亲是一位土木工程师),艺术对这个家庭来说完全无足轻重。作为女性(也是七个孩子里最小的一个),罗斯身上没有背负什么家庭的期望。幸运的是,她对自己有所期望。她热爱绘画——她会用零花钱来买颜料。有时甚至在书本上画画。位于英格兰福克斯通的艺术学校几乎完全由男性主导。在这里,女性人体模特除了“模特”这个称谓外再没有别的名字,而所有的男性学生都以姓氏称呼;为数不多的女性职员集中在一个叫做“时装与纺织系”的隔离区。这里崇拜的艺术家全是男性:马蒂斯、毕加索、莱热。


嫁给画家罗伊·奥克斯雷德(Roy Oxlade)后,罗斯暂止了自己的绘画事业,专心养育三个孩子成人。这个空档期持续了差不多二十年。在那期间,她大量地阅读。读什么呢?“普鲁斯特。他的结构让我着迷,那种拉扯的运动。托马斯.曼的《浮士德博士》,还有福楼拜那了不起的故事,《慈悲修士圣朱利安》,罪人最终投入了基督的怀抱,从堕落走向天堂。”现在她完全不读书了,最多读读周日的《观察家报》。她跟我说:“阅读太耗神了,会影响画画。我没办法同时做这两件事。”


英国《卫报》2010年7月9日

艺评人吉尔曼·吉尔(Germaine Greer)写道:

“谁是英国最炙手可热的新艺术家?76岁的罗斯·怀利” 


直到1981年她才重返绘画,从那时候起就再也没停下来过。绘画完完全全地占据了她。她彻底投身其中。“当你回来后……你带给你的作品……一种沉醉和狂喜。你不会厌倦。”[4] 获得赏识的过程相当缓慢。2010年,罗斯的一件作品在华盛顿特区的美国国家女性艺术博物馆展出后,吉曼·基尔(Germaine Greer)在《卫报》上将七十六岁的她形容为英国最炙手可热的艺术家。[5] 2013年,泰特英国美术馆的陈列经历了一次大型改动,罗斯的作品占据了一整个展间,而隔壁展示的是已故艺术家亨利·摩尔(Henry Moore)的雕塑作品——他那些不茍言笑的国王和王后雕塑也只能屈居在一个较小的空间里。


她的意象来自哪里?是什么启发了她的创作?罗斯的画里充满了各种寻常之物,这都是平时会吸引我们注意的那些东西——电影、名流、汽车、皇室、武器、飞机(二战期间,作为一个生活在伦敦的孩子,她曾经有过一份教她如何辨识敌方飞机的图表)、足球明星、网球明星、厨房用具。这些绘画都基于讲故事的传统,有时是故事片段,或关乎事物看起来的质感。在她最新的绘画中有一幅《赛琳娜(红土球场)》(Serena (Clay Court)),是向赛琳娜·威廉姆斯(Serena Williams)赢得法国网球公开赛冠军时刻的某种狂野致敬。威廉姆斯的头往后仰的幅度甚大,几乎就要掉落在球场上。她的球拍发出充满质朴能量的脉冲射线。她的体型并非主流喜爱的苗条身材,而是更加原始而有力。“我喜欢她恰恰因为她的体态不同寻常,并非媒体推崇的那种苗条身形。”罗斯沉吟道。“她很有个性。她穿着展现身体轮廓的紧身连体衣,好多人攻击她……这有点让我想起山姆·杜尔(Sam Doyle)的一幅画。” 


罗斯·怀利(Rose Wylie)

《红土球场》,2019

© 罗斯·怀利

图片由艺术家及卓纳画廊提供


这些图像聚集、拥挤、比邻而居,甚至看起来像在相互推搡——它们的组合从来都没有一定之规。透视法早就被扫地出门。相反,罗斯的画是出其不意的堆叠和汇集,是迅疾的跳跃,是水平或者向下的滑翔,是怪异的四下爆发。它们看起来一片混乱,甚至犹如一场烟火表演,当然这仍在她的掌控之下。罗斯掌握着方向盘,只是也许仅用一只手。再来还有文字,它们像一群猴子般打着转儿、晃荡着、摇摆着,在图像之间、其侧、其上或者其下辟出自己的道路。


她一直都有在画上写字的习惯。这些字常常滚下来,或者斜着飞过,那么歪曲、别扭、局促、杂乱无章——字在画面上的书写方式毫无规则可言。文字也很重要,因为它们的聚集作用犹如一只蛋——给予画面整体性,也起到了助记符号的功能,提示着主题。罗斯从小时候起就习惯用注音的方式写字,即完全按着字的发音来拼写——这些文字出现的方式使画面整体多了一层不协调的肆意之感。这些画作从没有受到过分关顾,也未被赋予一种一劳永逸的完成感或是悉心营造的精美。它们仅仅是停了下来,抵达了一个微微不安的、甚至是临时的休息状态。但空气中仍残留着急促的呼吸声,好像让画布停下来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因为它们是如此坚定地追寻着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且当绘画停止时,难道画布就停止追寻了吗?罗斯坚决地抵制附庸风雅的精美,抵制一切看上去过分和顺且适合美术馆的东西。她修补、添加、黏贴。这些画好像要停放在美术馆大门外,面朝大街,全力拥抱最嘈杂的市井生活中的骚动和多变。


罗斯·怀利个展《嘎嘎》现场,伦敦蛇形画廊,2017


罗斯一些最令人着迷的画作描绘了家庭生活场景,其手法简单得惊人(当然它们实际上也并非那么简单)。以三联画《煤气(3遍)》(Gas (3 Times), 2012)为例,你俯视着一个简陋的金属煤气炉子,颜色由灰发展成黑色。这个炉子在三张单独的纸上画了三遍,纸上还贴了一些角度奇怪的纸片。而只有在第三个画面中,炉子才被黑色覆盖,画面得以呈现出一丝静止的意思。炉子带来的熟悉感既讨人喜欢又同时叫人疏远,因为它的出现若非枯燥平常,于这幅画中亦似乎在对我们讲述不同的问题。它被单独拎了出来,看上去既临时又困窘。它可以是隐藏难解含义的中国象形文字,或者甚至是一个未成形的金属拼图兼万字符。它看起来正极度不安地试图扭动,在那一圈小小的、看似隆重的橙红色火焰的映衬之下尤其如此。金属在蓝色的火舌里显得仿佛在跳跃和舞蹈。这是一幅女性主义绘画吗?是在指涉很多女性一生受困于狭窄的生活范围和折磨的厨房工作,低头俯视着像是画中的这种炉子吗?或许如此吧。又或者,这是某种宗教绘画吗?我们应该在这些火焰中发现圣灵在五旬节的现身吗?就算如此,这幅画也并未明言。它只是在暗示、指涉,迂回地提出可能性,就好像那燃烧的火焰从或许是未成形的万字符的东西中窜出,又可能是某种真正不祥之兆。所有这些潜藏的含义都处在一种严肃与诙谐间的不安平衡中。


她的画就像一个贪婪的漩涡,从四面八方吸收养分。这包括从网络上截取的麦当娜或者伊丽莎白.泰勒等明星的肖像;水池旁一颗笨重的卷心菜;她日记中的一页(她的画常常有着日记风格);记忆中位于球场一翼的某个著名足球运动员;或者是二战期间的童年回忆——从窗口瞥见半空中大得吓人的黑色短鼻子飞机。或者,也可以是埃及女神、罗马半身像,或者古代织物碎片上华丽的装饰图样。所有东西都物尽其用。所有东西都融合掺和,高的和低的混在一起,军队服饰和女明星大胆而富有挑逗性的衣裙混在一起。


罗斯·怀利个展《嘎嘎》现场,伦敦蛇形画廊,2017


电影是罗斯取之不竭的主要灵感来源,既包括某些电影导演【如昆汀·塔伦迪诺(Quentin Tarantino)、沃纳·赫尔佐格(Werner Herzog)和安德烈·塔科夫斯基(Andrey Tarkovsky)】,也包括电影如何影响了我们;在观看时我们的思考的变化;摄影师如何制造刺激、表现运动感,以及那些突如其来的停止、开始和发展。她的画有着类似的生动,一种向前冲的、急速的、直觉性的狂热。看画的过程就是从此处到彼处再折返,但从来不会停在某处。所有元素都像是活跃的,或者说忙碌的。它们常常表现了出人意表的跳接、磕绊和重组,如同要证明绘画绝不可被视作一个停滞的、静止的模仿性幻觉的世界。她把人物画得夸张而放肆,而且毫不吝惜色彩——玉米色的头发,横冲直撞,旋转着,打着卷儿,这是她的最爱。女伶们拥有沙漏一般的紧致身形。比例经常出现突如其来的转折和跳跃。人物往往以奇怪的角度进入视线,好像他们正在极为精准地选择从哪里以及如何汇入我们意识的洪流。头不是太大就是不合比例地萎缩。她把自己对这种颠倒比例的喜好归因为受到乔万尼·迪·保罗(Giovanni di Paolo)的作品的影响,那是她最爱的画家之一。


粉丝眼中的浮华世界是常见的主题——我们如何看待和惊叹于那些经不起推敲的人造神话,比如麦当娜这既虚幻又现成的名字。它们融合了一丝宗教狂热和原始的性吸引力。此类传奇中的脆弱造物常常是纤细、缤纷、浓墨重彩的虚构玩偶,极易被粉碎或者替代,而且完完全全地受制于时尚!这些人物——常常近乎荒唐地浓妆艳抹、搔首弄姿、卖弄自己——看起来好像漂浮在他们所处的那个绘画世界里,仅仅是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时刻而现身。让我们看看《白山上的夏娃》(Eve on a White Mountain, 1998)这张风趣而精彩的作品里,夏娃是如何沿着画面的对角线慵懒地斜倚着,这副姿态让人赏心悦目,再加上她细细的四肢、晃荡的胸部,她大把的黄色头发在头顶堆得高高的,像一个面团;与此同时,一只瞪大了眼睛的绿色大象挤进了画面,仔细瞧着这个非同凡响的小人儿。


罗斯·怀利(Rose Wylie)

《墨西哥罐头》,2019

© 罗斯·怀利

图片由艺术家及卓纳画廊提供


罗斯喜欢她的主题都在公共视野范围内,涵盖人们日常关注的对象(卡通的直接性就是绝佳的例子),而不是从艺术家本人的封闭世界中冥思苦想出来的东西。她从很多不同类别的艺术传统中获得养分,从日本漫画到墨西哥宗教绘画,从街头艺术到民间艺术,从庞贝古城罗马艺术的精妙到非洲卡车艺术那种粗糙的鲜活。尽管她的画给人一气呵成甚至不假思索的印象,实际上她会一遍又一遍地处理这些作品——刮掉、添加、钉在一起。在她绘画生涯之初,她经常在地板上画画——犹如所有家庭主妇都熟悉的姿势:跪在地上,手里拿着板刷。


绘画的主题有时是以速写的形式开始的,但最终的图像取决于她如何转化或修改它们,这是一个涉及“心理图像的概念性投射”的演化过程,有赖于怀利的“观察、个性和回应”。[6] 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可以在最终成形的作品中识别出一种貌似熟悉、实际又极为陌生的东西。以《单调的蚂蚁画作―穿晚礼服的RW》(Drab Ant Work - RW in evening dress)为例,这件组画由六幅相关联的绘画构成,它们激发了某种另类思考。我们通常把蚂蚁看作担起千钧重负的小生物,总是在发了疯一样地奔波。但实际上,在几幅画中心的是怀利本人,有正面也有背面,穿着晚礼服,跳着舞,她的身影小小的,像是被遗弃了般。这些画的用色好似泥土,使得绘画趋近于单调,或者说接近那干枯的橡树落叶般的丰富色彩——这些棕褐色有一种古老的品质,让人联想起出土的陶器碎片。另一个不同寻常之处是细节的匮乏,画面有着大面积的留白,或许凸显了那些蚁形小人的创造力与局限性——尽管渺小,却坚韧确切;尽管古老,却充满生活气息。中间的画作上出现了一个更清晰的人脸轮廓,观察、欣赏着一位南美舞者渺小的身姿——这位舞者挺直了身子,而她鼓起的蓬蓬裙随着舞姿微微颤动。


罗斯·怀利(Rose Wylie),2019

摄影 | Tim Gutt

图片由艺术家及卓纳画廊提供


罗斯几乎完全独自工作,有着适合她自己的节奏。她的工作室有一位固定的助手,他住在村子前面的山上,会帮罗斯固定东西。在经历了三次胯骨手术之后,罗斯已经没办法下蹲了。可她要怎么准备接下来要用的画布?一切都是亲力亲为。需要的时候,她会抽出一卷画布,把它摊在桌上剪开。她在小煤油炉上加热兔皮胶,然后用一把小扫帚将加热的胶平涂在摊在地板的画布表面上。这是例行的手工劳动。她最喜欢的溶剂牌子是Zest,但她皱着眉头坦言它太昂贵,每次订货就花掉八十镑。她不用松节油,那味道让她受不了。


2019年春,泰特现代艺术馆馆长弗朗西斯·莫里斯(Frances Morris)在伦敦皇家艺术研究院跟罗斯进行了一场对谈。罗斯当时的回应总结了她的绘画精神以及她面对绘画创作的态度——幽默、直接,朴实得斩钉截铁又神清气爽,就好像刚刚煎好、预备拿来招待宾客的一盘香肠:“我的生活对我来说是真实的。我会用到我的日记。日记绘画就是历史绘画。我喜欢往上边黏点这个那个。我怎么知道一幅画完成了?我跟自己说:我可以不改动它了!一幅画回应着另一幅画……黑色确实有隔绝的作用……有时是起到色彩对比的作用……我十七、八岁的时候买的这条裙子,从来没穿过。如今它出现在了画里……什么都没浪费……我不喜欢薄透的东西。我画过束腰。麦当娜把束腰穿得相当棒。”[7]


她是否把自己视作伟大的绘画传统的一部分?被问到这个问题时,罗斯笑了起来。“这么想的确感觉不错。”她答道,带着她那标志性的幽默和潇洒派头,这也是她那一往无前的独特之处的完美体现。


罗斯·怀利(Rose Wylie)在她的工作室中,2018

摄影 | Joe McGorty

© 罗斯·怀利

图片由艺术家及卓纳画廊提供


注:
1. 如无特别注明,所有的引语都来自作者和罗斯.怀利在她肯特郡家中的对话,2019年9月16日。
2. 罗斯.怀利,摘自《罗斯和罗伊》(Rose & Roy),阿道夫·多林(Adolfo Doring)与克劳迪亚·贝兹(Claudia Baez)执导(纽约:多林贝兹制片公司,2015)。
3. 摘自克拉里·瓦利斯(Clarrie Wallis),《画如其物》(Paint Like It Looks),选自《罗斯·怀利》(伦敦:Lund Humphries,2018),p. 52。
4. 摘自菲比·霍班(Phoebe Hoban),《罗斯·怀利:颜料中的诗意》,选自《罗斯·怀利:坐在前排的大男孩》(Rose Wylie: Big Boys Sit in the Front)(英国海斯廷斯:哲尔伍德美术馆,2012),p. 86。展览画册。
5. 吉曼·基尔(Germaine Greer),《谁是英国最炙手可热的新艺术家?七十六岁的罗斯·怀利》,《卫报》,2010年7月9日。
6. 瓦利斯,《画如其物》,pp. 40, 43。
7. 罗斯·怀利与弗朗西斯·莫里斯(Frances Morris)在伦敦皇家艺术研究院的对话,2019年3月2日。此为皇家艺术研究院的项目“2019年国际妇女节:女性主义时间”的一部分。录音可见于www.royalacademy.org.uk。


罗斯·怀利:画个名词……

Rose Wylie: 

painting a noun...


开幕酒会:1月9日 晚间6至8时


日期:1月9日至2月22日
地点:香港中环皇后大道中80号 H Queen's 5-6/F时间:每周二至周六 11:00-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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