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代青年为什么厌倦了努力奋斗的叙事? | 夜航船·Vol 2
夜航船是一档由自由撰稿人宗城、纪录片导演赵一静一同发起的文化对谈栏目,不定期更新。你可在微信搜索“宗城的小黑屋”,或在微博搜索“阁楼上的宗城”关注我们,就可以读到最新动态。
这里是“夜航船”第二期对谈,今天,我们来聊聊努力这个话题。
身边越来越多人,在排斥一种努力通往成功的叙事。小时候,长辈们喜欢教育我们,“爱拼才会赢”、“努力改变命运”,但现在,对努力的不信任感正在成为一种潮流,努力通往成功的叙事逐渐被质疑。
很多人质疑“努力通往成功”的话语,不是他们不想努力了,而是他们不认为努力就能实现阶层跃升、努力就可以走向成功,在日渐固化的社会秩序里,越来越多努力之外的因素,左右人与人之间的道路。
今天的观众讲究“姿态”,就连努力的姿态也分三六九等,他们喜欢“姿态好看”的努力,不喜欢“姿态难看”的,但进一步思考,是什么影响了人们努力的姿态呢?
在本期对谈中,你会听到:
为什么很多人对努力幻灭了;
饱和式竞争下的恶性循环;
当人们在说内卷、加速时,实际想表达什么;
人们推崇“吃相好看”的努力,但吃相背后也是有阶级的;
为什么说小镇做题家已经很幸运了;
中国青年的自嘲与日本的低欲望有何异同。
嘉宾简介
摸鱼:赛博朋克地下游击队队长。
宗城:无业游民、自由写作者。
肖瑶:一个社恐的媒体人和小说写作者。
为什么很多人对努力幻灭了
摸鱼(提问者):我们从努力这个话题说起。我发现身边越来越多人,在排斥一种努力通往成功的叙事。我们小时候,长辈们喜欢教育我们,“爱拼才会赢”、“努力改变命运”,但现在,对努力的不信任感正在成为一种潮流,二位怎么看这个现象?
宗城: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讨论,说是不要拼命奋斗,上班的时候好好摸鱼,到点下班,你太努力,你的同事其实会倒霉。
为什么呢?这位叫“推拿熊”的作者说:
“你一努力,你的同事就倒霉。因为你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老板就可以少招一个人,然后拍拍肩鼓励你好好干,不招人不升职不加薪继续让你干两个人的活,你加班到秃顶打吊针,也没人心疼你,因为你努力的报应就是老板不加薪地让你继续努力。……请你在职场停止努力。你一努力,你同事就倒霉,只能陪你继续努力。你努力的报应就是不升职不加薪老板让你继续努力,说短点就是,你努力的报应就是获得继续努力的资格!你再努力下去,这个世界加速内卷,央行加速印钱,m2加速膨胀,通货膨胀膨到你妈都不认识,房子加速涨价,你再也买不起你三年前入职时的房子,这就是你每天努力加班的报应!”
“推拿熊”这段话很情绪化,但很多人对这段话产生了共情,截止到我看到时,这条微博已经有超过10万转发、数十万人点赞,大家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对“努力叙事”的怀疑。
他们的诉求不是不努力,而是不要透支自己去在职场干活,比如拒绝无休止的加班、不要和同事内卷化竞争等,这背后的大背景,是上一代宣传的努力通往成功的话语破产了,在房价连年走高、物价上涨、工资涨幅不如物价涨幅、社会阶层固化的大背景下,靠努力来改变命运的例子不是说没有,但在变得稀缺,更多人感受到的是:我在职场加班加点,工资还是老样子,我自己透支了生命,非但没有实现阶层跃升,反而让自己一身病。
这尤其体现在互联网大厂——这种互联网时代的新型体制之下。
在传统国企,虽然你也忙,但工作强度是不如私企的,私企尤其是互联网企业,对员工的关系就是一种拿钱换命的关系,给的工资相对高些,代价是无休止的加班,它会把人对待机器的关系拟人化。
但国企面对的是另一种倦怠——人情世故压过努力竞争的倦怠。私企固然工作强度更大,但竞争相对公开透明,依然给予人努力奋斗实现跃升的希望。但在国企生活,很多时候第一位看的不是努力,也不是实际工作能力,而是你适应这个环境的水平,你作为一只变色龙的水平。换言之,国企内最看重的不是技术能力,而是交际能力,一个人在人情社会里周旋的能力。与此同时,国企内论资排辈、唯上唯权的情况比私企更普遍,你的出身门第、人脉等,比你的才华可能更有用,在这个环境下,青年人同样会产生对努力的幻灭感。在国企,许多人是进去第一年拼死拼活、不辞辛劳,两三年后就成为摸鱼大师了。
当代青年面对一个矛盾:是参与到内卷的竞争中,还是认命摸鱼,不再去想改变命运。如今,还有很多年轻人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而是嘴上说摸鱼,私底下依旧默默努力。人们向往一种闷声发大财的姿态,一种在别人看来,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成功的形象。
肖瑶:这个问题让我心情很是复杂……实话说,我的整个中学时期,几乎都是按照《隐秘的角落》里“叶驰敏”的方式度过的,我极度焦虑学习成绩,没什么要好的朋友,整天像呆子一样钻到题海和书本里,只是为了稳住我靠努力拿到的成绩。我以为这会给我带来最缺失的安全感,会让家人、同学和老师都喜欢我。一个此生不会忘记的例子,是高一的时候,我数学是一大短板,每次都是全科垫底,一天,好像是突然开窍抑或是什么的,我开始意识到不能让数学成为我“人生的短板”(当时真就是这么想的),然后我开始下定决心狠补数学。我确信那种“励志”的力度很难再有,我疯狂购买大量自学教材、教辅和习题,没日没夜地自学,三百多个晚自习硬着头皮去做题,逐渐上手,渐渐把数学从不到一百分提升到了140,最后靠这一科拉分考上了文科试验班。
15岁这一年的“努力”执迷,决定了我18岁以后的整个人生走向。
这算是“努力”叙事吗?当然算,但更不妨问问,类似这样的人,在这整个过程中所思所想的是什么。他们其实也会害怕被扣上“努力”的帽子,因为通过勤奋企图获得更多的人,往往内心没有太大安全感,他们更害怕达不到大家的期待,相比起平庸无奇,更害怕的是被嘲讽,被笑话。所以从一种纯粹的意义来说,“努力”两个字任何时候都是有用的,区别只在于,当事人和外界目光如何去定义它。
教育系统是社会传递价值观的一种方式,那三个黑暗而极端的疯狂“努力”年头,我逐渐产生了一种观念:别人都在学的时候我也在学,大家都学一样的东西,那靠什么拉开差距呢?“差距”这个词,或许是很多自诩努力的人的核心观点之一,因为他们自觉不聪明,唯有靠比别人更多、更猛的努力才可能抓获那么一点点优越感。优越感,这个词是伴随努力产生的,当他们发现自己的汗水和勤奋,可以换来比平均值更高的回报,“励志”就产生了。
后来进入大学、进入社会,我不可避免地发现身边“优秀”的同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而且大家不都是靠着“努力”而变得优秀的,更多人倚靠的是“自律”和“智慧”。这两个字在青年早期或许真的十分有用,在它们的衬托下,“努力”有了某种盲目、猴急、庸俗的意味,因为努力的人往往目标性很强,而“目的性很强”这个形容,在今天的人情社会里,本身就是被一定程度污名化了的。
反之,高智商和高情商可以很好地掩盖这一部分。就像一个人和朋友相处,他如果把让人感到舒服的一面呈现出来,但他背地里有好的工作、有房有车,朋友们对他也是羡慕和尊敬更多,而非粗粝的嫉妒。相反,如果一个人往来会友,谈吐间透露的都是自己的拥有、所得和目标,就会让和他相处的人感受到一种谄媚。
说白了,努力不努力,只与个人有关,而为什么努力的人不讨喜,因为他们过于将内在的个人因素外放,导致观众(或说世人目光)看不到这个人在相处中给自己带来的照顾和真诚。当然,嫉妒和焦虑传染,也占了很大部分,这个下面再继续讲。
饱和式竞争下的恶性循环
摸鱼:宗城刚才说到内卷对当代青年的影响,能展开说说吗?
宗城:内卷是今年流行起来的调侃,它在学术界本来是指“指一种社会或文化模式在某一发展阶段达到一种确定的形式后,便停滞不前或无法转化为另一种高级模式的现象。”
这个词最早出自美国人类学家吉尔茨(Clifford Geertz)的著作《农业内卷化——印度尼西亚的生态变化过程》(Agricultural Involution: The Processes of Ecological Change in Indonesia),又被翻译为“过密化”,吉尔兹提出:“农民在人口压力下不断增加水稻种植过程中的劳动投入,以获得较高的产量。然而,劳动的超密集投入并未带来产出的成比例增长,出现了单位劳动边际报酬的递减,即过密化现象。”
今天很多人用内卷这个说法,是对中国社会饱和式竞争的调侃,也是对自己如果要改变命运不得不无限透支自己身体的惶恐。中国的劳动力太多,很多岗位需要的其实不是才华,而是努力和听话程度,这时候企业主天然占据了优势,如果你抱怨,他换个人工作就好,如果两个人竞争,本来两个人都可以留下,但有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企业主就可以付出一个人的成本,就收获了两个员工可以产出的价值。
当代青年面对一个矛盾:是参与到内卷的竞争中,还是认命摸鱼,不再去想改变命运了。如今,还有很多年轻人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而是嘴上说摸鱼,私底下依旧默默努力,人们向往一种闷声发大财的姿态,一种在别人看来,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成功的形象。
很多人质疑“努力通往成功”的话语,不是他们不想努力了,而是他们不认为努力就能实现阶层跃升、努力就可以走向成功,在日渐固化的社会秩序里,越来越多努力之外的因素,左右人与人之间的道路。
肖瑶:前几天高考,一部五年前的纪录片《高考》又被重新挖出来了。排除高考制度本身不谈,只浅层看看片中那些刻画刻苦学习、努力奋进的镜头,会发现一个以前不明显的现象:在这部片子中,弹幕,也就是代表多数公众的声音,纷纷指向了对荧幕里那些埋头苦学的孩子。
这种嘲笑背后的本质并非恶意,而是对整个社会固化结构的嘲讽和无奈,当我们习惯了用一种解嘲、自我意义消解的态度去看待这些令人失望的事时,情绪背后的真实感情就被掩盖了。那些瞧不起努力之人的眼光,并非真的出于嫉妒或奚落,而更多是发自内心觉得“努力无用”。当然,在一些极端情况下是如此,比如农村孩子靠刷题进入高等学府,比如一个平平无奇的社畜没日没夜地拼命工作,这些往年被渲染为一种奋斗、进取精神的,如今变得有了股自欺欺人的意味。
大前提是对比。对比不是努力和游手好闲的对比,而是努力十年只能前进十步,和轻松十天,却能获得十年财富的对比,前者是多数,后者是少数,但是别忘了,互联网和社交媒体放大的是少数。人们戏谑努力无用、刷题无用,本质是对固化阶层不能被轻易捍卫的认知表达,但表达的方式变成了嘲笑,这样一来,努力的人就变得十分可怜。
但这种认知也大多不是理性的,不过是看客心态不负责任的情感宣泄罢了。他们不知道高考对小地方孩子而言多么重要吗?他们不知道一个社畜在大城市兢兢业业十年换来的成就感是多么充分、实在吗?不,他们是知道的,但因为大多数人没有这种毅力和能力,所以他们甘做看客,他们做不到,所以不赞同别人做,因为别人的行为给她们带来了对自我的心理嘲讽和压力。
社会的内卷化让越来越多年轻人看不到努力的意义,对现实不满又无可奈何,最终逐步走向妥协。但这只是表象,我想稍微提一提好的方面。或许总体上,现在的年轻人是活得更通透了,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
为什么现在不断有争论“要不要结婚”、“要不要生孩子”,其实这都代表一种理性反思,他们开始思考什么是必然,什么是偶然。爱情发生了,这叫偶然,但你告诉我偶然爱情必然带来离婚,必然带来个人生活的改变,我就得多思考思考了。更多年轻人没有了上一代人生必须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养儿防老观念的束缚,而社会包容度的整体提高,让他们被容许可以将更多精力和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如果说每个年代有每个年代的精神风貌,向往自由,或许就是今天社会发展的一个体现。
宗城:其实,很多人不是厌倦了努力,而是厌倦去拼命成为一个成功者。
从小到大,我们这一代都被教唆着为了什么拼命——优秀、成功、认可、虚无缥缈的永恒,甚至只是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他们告诉我们要为简历打工,要减少怨天尤人,多向前排的人看齐。少数人最后成功了,而更多看不见的人,在一套不适合自己的标准里,成为优胜劣汰丛林法则中的粉末。我们的社会教唆了我们太多努力,却很少问努力是为了什么,他们给世俗的成功者过多资源,却只有在失败者死亡时,才给予一点点迟到的怜悯。
这个社会本来就不是所有人都应该功成名就,甚至我们中多数人,这辈子也和功成名就不搭边。我们的社会普通人才是大多数,占据话语权的却是极少数优越者的观念。从小到大老师和学校都在鼓励我们变得优秀,却没有一堂课叫如何接纳平凡。没有一个老师告诉我们说:“你不优秀,那又怎么样呢?” 追求优秀没有错,这是一种很健康的人生选择,但将一切事情都以“是否优秀”为标准去衡量,就让人望而生畏。
资本伦理赋予我们职业精神,教会我们用商品的逻辑打量世界万物,它提供自我实现的欲望,催促我们追求欲望,生产成功学的故事,提醒我们一着不慎满盘输。这小心翼翼的奋斗背后,是优秀和竞争的价值灌入了每个人的意志,好像每个人都要变得优秀,好像不优秀就是失败的人生,这种服从于既得利益者的叙事,是许多人负重前行的原因。
小镇做题家已经很幸运了
我读到“界面文化”的一篇文章《“小镇做题家”背后的世界:出身小镇的985大学生为何自嘲废物?》:“‘小镇做题家’,语出豆瓣‘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这个带有自嘲性的称呼指的是从小镇或小城市依靠优秀成绩考入‘985大学’的一群人。他们的共性在于,高中阶段因成绩优秀而拥有的光环,在进入大学之后迅速瓦解——‘家境’‘英语口语’和‘社交能力’都成为了横亘面前的障碍。‘小镇做题家’受到的冲击不仅在课业方面,也在日常生活的无数细节中,在上海乘一次地铁、在全家买杯咖啡、在萨莉亚吃顿晚饭,都可能让他们有所触动。大学毕业后,他们因户籍问题可能面临更加严峻的挑战,有人甚至萌生出了一种‘我真是个five(废物)’的感觉。”
“小镇做题家”被嘲或自嘲的原因,就是他们曾经历过笨拙努力被嘲笑的时光,他们在小城市是学校里老师重视的优等生,但去了大城市,进入更多社交场合,就会因为性格内向或者不懂得大城市中产及以上家庭的社交规矩,而显得无所适从。两位嘉宾怎么看待“小镇做题家”这个群体?
宗城:我看到了“界面文化”的这篇文章,文章主要从阶级和家庭背景来谈论这一问题,让我眼前一亮的是一条留言,那位网友说:
“用《不平等的童年》中的工人阶级和贫困家庭来指认小镇做题家是不恰当的,组里很多five的父母是教师,并不算贫困。他们在小镇或者小城市算是中产家庭的孩子,虽然不算富裕但接受了较好的教育资源,才能考上大城市的985。而工人阶级和贫困家庭的孩子,早在中考的时候被分流到职业技校了。”
在这个意义上,小镇做题家还算幸运的,他们捉住了高考的机会,而更多不幸的人在高考之前就已经被遮蔽了。当我们讨论小镇做题家时,无法回避高考,无法跳出对应试教育的讨论。
应试教育其实是一种社会再调节的手段,它实质上是偏向普通人的,它在主动消除富人、权贵家庭在考试之外的优势,通过应试给普通人发挥吃苦的本事、在学习上的潜力。如果取消应试,侧重于所谓的“素质”考核,它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有灵气的孩子能得到更多发挥空间,学生们的发展更加全面。但另一方面,高考促进阶层流动的功能就会被削弱,寒门逆袭难如登天。我们心里都清楚,素质教育,公平竞争,大部分寒门是比不过中产阶级和权贵的,因为后者能早早让孩子受到更好的素质教育。我在和朋友讨论时,他说:“虽然大家都在抨击应试教育的弊端,但管理者很清楚:只有应试教育才能把不同起点孩子的客观环境差距最小化,让大家尽可能在同样的起跑线竞争。”
回到“做题家”,平心而论,那些孩子这么努力,努力得盲目、艰苦,甚至在弯路上屡遭打击,不就是因为,他们想走出大山,走到外面的世界吗?至少,靠自己的笔头赚取走出去的通行证,比以农民工的身份走出去,能给他们中的多数人,带来更多自尊和信心。
在外面的世界里体会过打击也好,差异也罢,都不是自此自暴自弃的借口,也不是能就此幡然醒悟所谓“寒门难贵子”,相反,在明白了资源的匮乏、明白机会的来之不易后,那些出身小县城的孩子,反而通常拥有更坚韧的毅力,会在一件事上付出更多努力。
用一句老生常谈的大白话来说,就是“能吃苦”。看到了阶级固化又怎样?遭遇了沮丧迷茫又怎样?自身经历让他们能体会到的人生层次,绝对远比在大城市出身的孩子要丰富得多,他们身上那股铆足力气出人头地的劲儿,不该被一杯星巴克、一顿海底捞、一双名牌球鞋击溃。若真击溃,那么小镇做题家的人生高光时刻,也的确只停留在了做题。
一个充满希望和热忱的人是其力无穷的,当他们还能在农村拥有一张书桌、台灯和纸笔疯狂做题,他们的希望就还在,他们也能感受得到,自己是被某种期待和公平眷顾的。
人们在乎努力的吃相是否好看
宗城:我想,并不是“努力”不讨喜了,而是人们不喜欢威胁到自己的“努力”,让自己感觉到“累”的努力。观众喜欢“闷声发大财”的努力,不喜欢急于表现的努力,观众爱看那种不显山不露水、默默打拼的形象,但不喜欢能让他们觉得很累、很有功利性的努力。比如影视界的宁静、万茜,流行乐里的邓紫棋,她们都很像一个班里的“学神”,那种平时嘻嘻哈哈,不把努力挂在嘴里,但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前三的人。普通人下意识会觉得,这样的人努力不会威胁到自己,她们是自己想成为的形象——优雅的天才。
与之相比,那些其实更接近普通人的努力,笨拙的、张扬的努力姿态,因为具有对同类人的威胁,所以遭受非议。可是,那才是多数普通人努力的样子。
前阵子在豆瓣,有一位朋友的评论让我觉得很贴切:
“都以为自己是卡斯托普或者于连,再不济也是拉斯克尔尼科夫,实际一看,大家全是拉斯蒂涅。”
舆论普遍喜欢有“情商”的人设,但很努力,或者说,把努力、野心写在脸上的人,就不是那么讨喜,这种区别对待,尤其在舆论对女性的凝视。在我印象中,努力的男性人设很普遍,也很被尊敬,尤其是那类“闷声不响努力”型人设,但是如果是女性,我们观察女性艺人,把“努力”、“野心”写在脸上,就会有争议。
比起“努力”和“野心”,主流更喜欢“情商”了,但“情商”也是有阶级的,其实更能培养那种讨人喜欢、八面玲珑品质的,是中产阶级及以上的教育,是从小和优雅人群接触、高等教育打磨的气质,但是“努力”其实是跨越阶级的,而“野心”更是阶级流动的,可是今天的舆论一边在反感阶级固化,一边又顺从着一种阶级固化的美学、崇拜富人的美学,你会发现主流开始追捧有钱家庭出身的漂亮妹妹们表现的“气质”,但是对草根流露出的“努力”和“野心”却感到惴惴不安,可是明明这些观众大部分都是草根,都不是富人,反而应该是“努力”的人更接近他们的阶层,而且事实上,这些有野心、努力的人如果真是他们的朋友,非但不会伤害他们,反而会帮助他们,而那些真正富人出身的,是压根和他们区隔开来的,那种所谓的“情商”,也不过是彬彬有礼但相互区隔,背后是不同的出身和教养熔炼出的话语和审美的差异。
很多看起来吃相好看的努力,背后是因为那些人生来就处在优越的环境,受到好的教育,懂得如何管理自己的形象。但是,教育资源是不平等的,人的家境也天差地别,在今天阶层差距、贫富分别反映在教育的背景下,单纯欣赏“吃相好看”,遮蔽了这背后“努力难度”的结构性因素。
这一点衍生出一个关键:努力会掩盖这个人的人设。就像叶驰敏,她的同学们今后想起这个人,除了“她很努力”,还能记得什么?当然有的人说什么会努力就很不错了,但综艺——或者说公共语境,对人的优缺点都有放大作用,你埋着头干几个小时,还不如几秒钟说一句一鸣惊人的出圈话,让人记住是最主要的。观众都喜欢看新鲜的东西,努力不新鲜。
第二,我认为是人内心的阴暗面在作祟,大家不愿意看到“要这么努力才能成功”的个例,而是更愿意在杨超越这样掺杂幸运因素的人设身上寄托幻想。就像甜宠剧里的霸总、小奶狗,其实都知道现实中很难发生,但就是会很乐意去看,因为提供了幻想和代入的语境。
大部分青年人并非真正低欲望
摸鱼:“努力通往成功”这一话语的破产,背后是许多青年人对现实的悲观,联想到前两年我们说的“佛系”、“丧文化”,包括“废物青年”等,这几年呈现青年人消极欲望的词有很多,这一代中国青年的迷惘,和邻国日本的“低欲望社会”有什么异同?
宗城: 丧文化流行于2016年至今,2016年夏天,网络上出现以“葛优躺”为代表的丧文化表情包,与此同时,漫画《马男波杰克》、网红赵曾等符号也以“丧”的气质浮出水面,被部分青年人欣赏。到目前为止,不同论者对“丧”的定义都有不同,但总而言之,它是一种“感觉身体被掏空”的状态,外化表现是工作无精打采、自我嘲讽戏谑、对未来缺乏期待。《马男波杰克》说:“你是个烂人,而且你对自己是烂人浑然不知,并不能让你好多少。”是“丧”的典型态度。
至于“佛系”现象,它最早来源于2014年的一本日本杂志,作者介绍了“佛系男子”的一些特征,比如:“自己的兴趣爱好永远都放在第一位,基本上所有的事情都想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和节奏去做。总是嫌谈恋爱太麻烦,不想在上面费神费时间,也不想交什么女朋友,就单纯喜欢自己一个人,和女生在一起会感觉很累。”
2017年,“佛系”因为文化公司“新世相”的包装推广,彻底在中国都市青年人中传播。佛系生活成为一种主张,它的主要表现是“采取一种什么都行、不走心、风轻云淡、得过且过的生活方式”,在丧的程度上多了些看破、无所谓的姿态。
中国青年人的“丧”和“佛系”让很多人联想起日本的低欲望社会,只需通过搜索引擎,《90后的佛系人生是另一种低欲望社会》《“佛系文化”流行的背后,中国正进入“低欲望”社会》这样的标题比比皆是,其中不乏人民日报等官媒的评论。在学院,也有学者将“佛系”与现代性的消极后果联系起来,比如复旦大学的孙向晨教授,他认为:“现代性的消极后果真实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这同样是现代性社会的一个“成果”。”与此同时,他担忧:“在我们的社会中,这种“不思进取”的价值虚无,会打着传统文化中的“无为”、“随缘”的旗号隐蔽自身,其实这是现代社会消解积极价值观的一个危险信号。”
不过,当我们在讨论“佛系”时,是否就能以“佛系”来断定这部分青年人“不思进取”,也许值得商榷。如果仔细对比会发现:中国的佛系现象和日本的低欲望社会,区别很大。
日本青年的低欲望,建立在物质丰饶、社会分工细密、福利制度完善、文化工业发达、二十世纪的战争及战后反思的基础上。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日本也曾大力调动民众生产积极性,社会上兴起建设热潮,城乡结构在改变,都市的建筑风格、家庭、邻里关系等也随之变化。在当时,日本都市如同波德里亚口中的消费社会,可一切在八十年代末由盛转衰,因为美国的经济制裁和本国的人口老龄化问题,日本出现长期的经济疲软。随之而来的是现代性的失落,当一切宏大价值瓦解,前辈的狂热又带来灾难,社会结构已经固化,日本青年人发觉再怎么奋斗,也好像能看到天花板,老老实实过活,又衣食无忧,于是,他们陷入了虚无的泥淖。
而中国社会的佛系青年,却未必真的属于“低欲望群体”。据我所了解的,念叨“佛系”的青年人,小部分的的确如同日本的“蛰居族”,不爱工作,生活随缘,但更多人,是嘴上随缘,实际掏空身体。他们加班加点,不惜接受资本的剥削,只为改变命运、实现人生的幸福。不妨想象这样一个画面:一位刚步入社会的青年人,早上八点到公司,晚上八点离开,再搭乘一个小时的地铁,挤来挤去,在污浊的空气中刷朋友圈,想感慨生活的艰辛,却想到圈子嘈杂,于是发一个佛系表情包,冷暖自知。
所以,从行动来看,这些人不是无欲无求,佛系,是他们一个柔软的盾牌。日本社会的未来,可能就是攻壳机动队式的赛博朋克世界。但中国社会,只是局部低欲望,主流人口,仍在积极地为经济建设、KPI数值铺砖添瓦。
佛系江湖里有人张扬欲望,无所谓的姿态背后,是青年人强烈的不安全感。
一方面,它的确与九零后这一代的个体主义倾向有关,九零后出生在改革开放的环境里,接受到更多新潮的西方理论,对自身主体性的重视强于上几代人。他们厌弃了崇高口号,也不相信任何经不起推敲的宏大价值,他们重视个人欲望,强调个人权利,追求身体解放,但是,青年人挣脱出集体后,又该何去何从?
在高举自我的同时,生命的其他价值会不会因此萎缩?大量的文艺作品告诉我们要认识自我、追求自由,但没有告诉我们:这之后该怎么办?我们又该如何寻找自己的意义?
所以社会学家鲍曼担忧:“个体解放很容易导致“无能和焦虑这样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个体会因一时的冲动而放弃自己的个性,并通过完全把自己湮没在外部世界之中而克服孤独感和无能感。”
作者: [英] 齐格蒙·鲍曼
出版社: 上海三联书店
译者: 范祥涛
出版年: 2002-12-1
另一方面,九零后是非常工具理性的一代,他们在拒绝崇高价值的同时,潜移默化了实用的精神,相当一部分青年人看问题很现实,很计较得失利弊,但在过去,这个面向被忽视了,因为九零后常常被定义为“娱乐的一代”“追求自由的一代”甚至更极端的“矫情一代”,但其实,这一代人浸润在市场经济的环境下,深刻感受到资本的力量与商品经济的影响,他们的思维方式,也在随之改变。有趣的是,一些青年人已经主动选择商品化自己,为的,是谋求利益,也是缓解不安。因为,被人关注、被财富簇拥、被幻觉安抚,是他们摆脱不安的渠道。
这一代青年人的不安在一些社会事件中也有所体现。陶崇园之死、西安寒门博士自杀事件以及一系列碰瓷事件等,这些事情都呈现出人与人互不信任、互相猜忌的图景,也暴露出青年人对命运流露出的一些迷惘——已经很努力奋斗,却仍然连一些基本的个人权利都无法保障,连最基本的生活温暖都不如上一代,这到底是为什么?在一系列关于青年人的恶性事件中,哪怕一些很优秀的青年人,进了名校,有了别人羡慕的文凭,却仍然要被压榨、被当作物品、奴仆一样去对待,即便走出象牙塔,也会因为自己的出身门第步履维艰,于是,他们对生活产生了怀疑。
肖瑶:我想起前段时间采访了一个疫情期间话题,“咸鱼躺倒”,大概意思是外界环境的变化,导致我们越来越疲于重启生活,本质是一种对生活不确定的逃避和恐惧。既然未知千千万,那么为什么还要用身体健康的消耗去努力工作、加班呢?
我们的社会一直在强迫个体去努力,或者成功,努力是为了成功,但就算不为了成功,你也得努力,这是一种不容置喙的二元论,努力是绝对的政治正确,就像韩炳哲在《倦怠社会》里描述的“功绩社会”,万事追求成功、效果,其实在抹杀我们的一种思维方式和习惯,长此以往,由于努力成为公开而又含蓄的竞争,它也同时变成了一种人心尖上的隐秘事。可以暗暗争斗,却不愿意公开直明。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出品方: 见识城邦
原作名: Müdigkeitsgesellschaft
译者: 王一力
但终有一天我们会反思,当我们从不断努力奋进的茫茫大军里抬起头来,从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奋斗未果的泥潭里抬起头来,会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僵化的境界。再往前走,看不到尽头在哪里,大多数没有信仰的国人,更是打着努力的旗号,随波逐流并不假思索地加入了目前的生活状态,他们过分“用力”,却缺少“感悟”。而用力所呈现出来的,就是目的性和欲望,但感悟呈现出来的,是一种生命、生活的美学,欲望是个人的,美学却是普遍的,这也是为什么公众难以接受个体放大自己的欲望,却很容易融入他们构建出来的所谓情商,也即是一种心态、情感的美学感染。
其实,或许已经有人注意到,那些呈现出在人际、沟通方面游刃自如,而又懂得如何适当给他人誊出界限的人,他们往往对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有一种天然的高度悟性和敏锐力,而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也根本不需要“努力”,或者说,他们的努力是有度的,而那些自认为“笨鸟先飞”、“勤能补拙”者,却是无度努力。一个张弛有度的事物,无论如何都更可能获得人们的青睐,总之,当一个人拥有某种潜力,却选择将它暗暗藏起来,或至少是保护起来,而不是为了达到欲望不顾一切地外泄,他就有了一种性格光辉,或者说人格魅力。这种人格魅力,让他往往能收获更好的人缘和他人评价。
而拼命追求功绩、追求能拿在手里的可见的成效感的人,是你我他每一个人,只是我们展露的程度各有不同。一些人有惰性,另一些人充满戾气,一些人奔放一些人压抑,而当我们看到有一个呈现在公众视域里的人,把这种惶恐和焦虑赤裸裸地摊开给自己看,就仿佛看到了一片遮羞布被撕开,然后我们指责这些人“吃相难看”,过度追求功绩,过度卖弄人设,其实从某种阴暗面来说,他们不过是我们的镜子而已。
而那些头顶光环,却看起来无比从容的精英阶层,不过正如美国作者威廉·德雷谢维奇在2016年一本书《优秀的绵羊》里所说,“是一群在终生竞争的集中营里茫然的生还者”。
如果你喜欢我们的节目,欢迎转发推送支持公众号,或者在文章下方点击“在看”,也可通过下方喜欢作者或支付宝(账户1620067734@qq.com,名字蔡宗城)给我们打赏。合作请联系1620067734@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