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今解 | 《诗经·周南·汝坟》的故事
这首诗其实有极大的争议,传统的题解认为,这是一首“妇人被文王之化,厚事其君子(郑玄《毛诗传笺》)”的传统道德诗。
自从诗经被孔老夫子抬上大雅之堂,历朝历代的士大夫们也开始自行解释诗经中那些模糊不清的词句和主旨,最终成了各家之言,莫衷一是。这首诗就在历史上被解释过无数次,也因此诞生了各种妇人如何劝男人建立功名,为王勤奋的“劝告诗”之说。直到今天 ,甚至有人觉得《诗》本身是贵族产物,所以一切都要从贵族角度来思考,贵族女性就是专门给男性提供建功立业情绪价值的附属品。
然而因为古代的文献资料有限和历史发展观局限,知识分子们并不能用现代思维去思考很多事物(很多现代人也缺乏这个能力),两千年前的贵族平民的社会形态跟注解的人的所处时代有着极大的差别,今天的人更加难以理解,这就造成一个问题,用自己的时代特征去描述一个旧的事物,往往会产生“这古人怎么三观不正”这种想法。
所以闻一多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传统《诗》的解读方式的,尤其对于《汝坟》中最难理解的一句——“魴魚赬尾,王室如燬。”——闻一多的学生孙作云第一次提出了不同的解读意见:“鱼”在诗经中多是情话的隐语,那么这句话被解释为“鱼尾巴红了,就像王室被烧毁一样红,或者王室要毁了事物太急很红很红”简直是太扯淡了,鲂鱼尾巴变红在生物学上是一些鱼类在繁殖期尾巴变红的现象,很明显这里是表示情欲的意思,是对丈夫的思念。而下一句,“虽则如毁,父母孔迩。”传统继续解释说是,父母在家太近了我来养吧,你去忙你的吧,孙作云也做出了更加大胆的猜测,说,夫妇俩只是久别胜新婚,去王室里偷情去了。。。
从历史时期上看,闻一多的时代正是抛弃旧传统,拥抱新气象的崭新时刻,有这种和过去彻底割裂的决心,并且对《诗》本身所处的时代重新理解,赋予民间色彩,其实算是一种另类的“正本清源”,要知道,诗经中的情诗,要多色有多色。所以这种解读对《诗》来说,应该是有着某种独特的意义所在的。
当然,今天的学者们不但重新批判闻一多的“民间色彩”,甚至拥抱过去的士大夫们重新思考“贵族的妻子要不要砍柴”这件事去了,一位美国学者又站出来支持闻一多的看法。夏含夷的《孔子之前:中国经典诞生的研究》不仅支持闻一多的看法,甚至提出了另一个惊世骇俗的观点:所谓“王室”,其实是“玉室”,在古文字的校对中逐渐演变转化了。相信读者们已经知道“玉室”的含义,而“魴魚赬尾,玉室如燬。”便更加具有了某种不变的现实意义:鲂鱼尾巴变红,而我的玉室如火般灼烧。虽然情欲饱满,但是想到父母在前,又只能忍耐!
翻阅今天的《诗经集校集注集评》,其中囊括了千年来对《诗》的所有注析,在一堆贵族教化的理论中,只有少数注解会写到关于这首诗中鲂鱼和王室的“廋语”:情欲之词。诗经中有大量的“廋语”,即不能直白说出,而用隐语隐晦地表达含义的词语。直到今天,廋语也是我们生活中的主体。
《诗经》中女性作为主角的诗歌并不在少数,其实如果仔细阅读古典文献,发现女性作家其实一直很多。只不过就像我们之前描述“艺术”时发现,作为艺术史的组成部分,男性主导女性附属已经成为一种恒定的历史叙述方式,于是女性的创造被剥夺了:饮食,服饰,工艺,情欲和愤怒,女性创作物渐渐都变成了工业品和生活用品从而被消灭意义了。
其实女性的创造一直隐藏在我们的身体里,而不是只有进入男性主导的历史中才能被称之为存在。无论是古典诗歌的表达,还有闻一多对传统的反抗,包括很多不被承认但包含在“物”之中的女性发言,它其实形成了一种新的事物,那就是“反抗”的一种模糊形象。所以,某种“性解放”的形象不是对自我身体的滥用,而是一种对默认表达方式的反抗。
接下来的江南集镇展里,我们可能会去重访明清时期江南知识女性贞节自杀的古典叙事。
所以,如果让我来说,我也会这样写这首诗的译文:如果这是一位砍柴的女性思念丈夫的诗歌,那就不是什么柔弱女子娇滴滴盼情郎的青楼文学(网上的配图全是林黛玉),而应该是一位大胆而热烈的农村妇女一边干活一边吟唱的思夫之歌——
沿着汝河行走
去河岸上劈砍粗柴火
我的四肢也粗壮了
你不在的日子里
我日复一日地做饭,砍柴
见不到你
早上起床后不止口中饥饿
身体也止不住火
沿着汝河继续走
仔细收拾那些细柴火
我的身体愈发纤细
对你的思念越来越长
假如见到了你
我一定要把你吃掉
你不许嫌弃我变丑了
更不许抛弃我
鲂鱼的尾巴都变红了啊
那些鱼儿开始了缠绵
你回到家来以后
我的身体也受不了了
我知道你着急
我也着急
可是父母还在跟前要照顾
你能等一会吗?
一会儿我们再偷偷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