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大学生决定休学丨对话另一种生活
“等你上了大学就轻松了”,长辈们的这句勉励成为许多人高中时期信念感的来源,所有大学招生宣传片也都在展示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个体在大学能够拥抱的无限可能,但事实是,与无限可能相对应的是大学生们要应对的错综复杂的问题:紧张的人际关系,不符合预期的发展轨迹,处处受挫的落差感……
有些人可能会自己默默消化负面情绪,有些人通过与他人的交流释放焦虑,也有人通过旅游等放松身心……还有一群人,他们面临的问题超过负荷的能力,“休学”成为他们的选择。有数据表明,近几年全国在校大学生退(休)学率接近3%,每年退(休)学人数约50万。
怎样做出休学决定?在此过程中经历了哪些支持或者反对?从休学到复学,最大的变化是什么?每一个休学大学生的经历都不一样,他们的答案也各不相同。
大一时,新闻学专业的极目楚还对传统新闻传播领域满怀好奇,在完成新闻史作业时甚至会生出“我要努力去做更多探索”的想法,但后来在院文艺部的经历彻底改变了他的未来规划。他逐渐发现他对舞台的热爱无可比拟,每一次灵感的迸发和顺利呈现都能够点燃他一天的热情,他愿意熬夜剪片子甚至翘掉必修课去配合部门工作,同专业成绩相比,谢幕时的圆满与郑重能给他更多的成就感。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诸多他无力解决的困扰——并不在预期内的保研被提上日程、校内平台始终无法满足他做作品的需求、日常安排与心仪的实习时间上存在冲突……他试探着和父母表达了休学的想法,但并未获得支持,“他们一时间不明白,我为什么就要给自己安排一条似乎莫名其妙的道路”。
在此之后,他试着维持按部就班的大学生活,逃避任何与舞台接触的可能,但一次阴差阳错,他还是坐在了台下。
演出结束,观众们三两结伴,说说笑笑着离场,而演出的工作人员们纷纷从台下和幕后穿着统一的服装走上舞台,手拉着手鞠躬谢幕,肆意大笑着互相拥抱。极目楚没有起身,独自一个人坐在空荡的观众席中,默默注视着台上这群和曾经的他一样无比满足和快乐的人,一刹那泪流满面。也是在那一刻,他突然就无比确定,“只有这件事情是我唯一真正想做的,无可替代的。”
对于林玥来说,休学的决定来得有些被动和突然。北京的秋天有着绚烂的金色,而她和从老家赶来的母亲没有心情抬头欣赏,走出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医院,母亲手里紧紧攥着林玥重度抑郁的确诊单,嘴里念叨着“什么抑郁症,我们工作这么累怎么也没抑郁”。突然,她侧过脸问林玥,“你辅导员让你来检查,是不是想让你休学?”
林玥沉默了。她在回学校的路上翻看着自己朋友圈,大多是自己玩乙游时啰啰嗦嗦的感慨,鲜少有人点赞和评论,最新一条是,“原来上大学的意义就是一次次认识到并且不得不接受自己没有所谓的gift这个事实”。
在此之前,林玥从未想过“休学”一词会与自己有关,她曾一度相信自己能继续在大学校园里大放异彩,但真正从宁夏小城来到了北京,她每天踮着脚费劲地挤过被六个人生活用品塞满的宿舍走道,在发现学了十年的舞蹈在舞蹈团其他面试者面前显得无比业余时难堪地垂下头,转专业的想法也在名额稀少的通知面前如童年吹出的泡泡一样慢慢碎裂。
天气转冷,林玥越来越沉默寡言,也越来越“懒得出门”,没有课的时候,她总是蜷缩在阴冷且杂乱的宿舍里,把自己的床帘拉得严严实实。舍友之间平时几乎没有交流,她躲在床帘里面半睡半醒地看剧、刷视频消磨光阴,饿了的时候下床点份外卖,那些色彩鲜艳的食物是她一天中唯一的亮色。
母亲的猜测成真了,当确诊单被交到辅导员手上时,他的脸上露出“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斩钉截铁地告诉林玥,“让你父母来北京陪读和你休学一年,只能二选一”。
确定要休学后,极目楚再一次和父母进行沟通,“第一次提休学的时候他们很抗拒,但冲突之后总归是要给解释清楚,我也一直相信他们能学会理解我”。
那时,极目楚常常因为实习而深夜回校,每个披星戴月往回赶的路上,他都在地铁上或者出租车里反复想着接下来要走的流程:和门卫解释后刷脸入校、在宿舍楼下把值夜班的楼妈喊醒、回到宿舍后尽量避免收拾的声音吵到舍友……这些事情越想越烦,像每天的夜色一样厚重,沉沉地压在他本就焦虑不安的心上。后来为了避免这个流程引发的诸多矛盾,他开始暂住在宾馆。
拿着儿子给的地址,极目楚的母亲来到了学校附近的宾馆,推开门见到极目楚的第一眼,她就已经下定决心,“我要和他爸爸说,一定要让他休学”。明明才几个月没见,眼前的儿子却因为内分泌失调、暴饮暴食胖得“脸都变形了”,他坐在狭小的宾馆房间里,面容疲惫,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她之前的担忧和不理解在一瞬间化作唯一的心愿:希望儿子能够回到最熟悉、最舒服的地方,好好调整自己的身心状态。
在办理休学的过程中,极目楚的班主任、辅导员和朋友们都从不同方面给了他帮助。班主任谈起自己波折的大学经历来宽慰他,辅导员帮助他的父母减轻担忧,朋友们也都表示理解和认同。
有人回忆起,“他离开的那天,我躺在宿舍睡觉,迷迷糊糊地看见他站在宿舍门口喊我舍友去吃告别饭,然后逆着光笑着和我说,他要休学了,我好像很久没有看见他那种真心的笑容”。极目楚已经记不起自己那天的微笑,但是确实觉得自己“做好决定、办完手续后从一个极端的情况里放松了下来”,对于沟通的顺利和受到的帮助满怀感激。
和极目楚一样,对于大多数选择休学的大学生而言,他们尚未完全踏入社会,有很多问题需要他人、尤其是“过来人”的帮助。
得知女儿因宿舍矛盾而心情抑郁后,何桦的母亲立刻休了公假来帮她办手续、走流程,一天之内就带着她离开学校回到了家乡,休学一年的时间里父母也一直陪伴着何桦,带她散心,给她找心理咨询医生调整状态。“或许我算是比较幸运的,一方面我家里经济条件支持我休息一年,另一方面我父母受过高等教育,能理解我,也能在各个层面帮助我”,何桦感慨。
休学手续的办理涉及到与老师交涉处理已经开始的课程、各流程的办理与审批、学籍变动等等,往往需要班主任、辅导员来从中协调。
“遇到的一些老师让我觉得很幸运”,小苏如是说,因为政策原因差点没办下手续的时候,是班主任帮忙和各科老师沟通;而在张帅心中,他的本科生导师和辅导员老师不仅很好地承担家校之间的连接责任,还能“没事儿就找我唠唠嗑,缓解了我当时的一些负面情绪”。
从学校层面来说,每个学校在允许休学的时长、次数以及具体政策上都有一定的自主权。学校普遍也在努力为休学大学生简化流程、减弱影响,比如流程可以在回家之后线上办理,部分大学将毕业年份选择休学的同学降一级学籍,保证“应届毕业生”的身份可以保持。
从学校回到熟悉的家,休学人要考虑的第一件事就是——接下来这一年,该如何解释自己的“特殊”状态。
何桦曾通过学校的交换项目去美国游学过一段时间,发现那里确实有很多学生“出去见世面”,去旅游,去创业,去冒险……一方面,欧美学校往往十分重视学生的创新实践能力,支持他们自由规划学业;且那里的大环境更崇尚自由开放,人们基本不会戴上有色眼镜去看待休学行为,许多知名人士休学甚至退学但最后取得成功的故事被津津乐道。
但回到中国,当自己面临休学,她发现情况变得大不一样。中国的大学教育更希望学生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地完成学业,重视理论成绩,自己和父母也会忍不住对学籍问题、应届毕业问题有担忧,过年回老家更是尽量避免和亲戚提及此事;而即使真想去实习实践,很多行业也根本不需要在读本科生,大多数情况下只能漫无目的地打杂。
张帅自己对休学一年看得很开,开玩笑地表示“除了毕业的时候老一点,我想不出有什么其他的代价”,但谈到他人的态度,他同样表示,“我现在都研一了,家里边人应该还是只有我爸妈和我表弟知道我休过学,倒也不是害怕别人知道……我只是觉得,这种容易被戴上有色眼镜看待的事情解释起来非常麻烦,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似乎无论自己对休学的态度如何,休学的选择在中国注定要承担来自周围人和社会环境的压力,太过主动的“坦诚”没必要,和父母商量后的避重就轻、秘而不宣成为大多数人的选择。
有熟悉的朋友来询问的话,小苏会简单解释休学原因——心理状态失衡,需要休息,但每次出门遇到邻居时,她会赶紧戴上耳机快速从一侧溜过去,或者在电梯里紧张地盯着楼层升降的数字,心里默默呐喊“快点到啊”,在家庭聚会时她紧紧挨着父母坐,闷声吃着饭,在父母替自己解释时尴尬地扯一下嘴角。
坐在从北京回宁夏的火车上,林玥还有点没回过神儿,她盯着窗户外倒退着飞逝的景色,在心里盘算着回家后可能面对的训斥和疑问。而母亲也想到了这一点,揪了一下她的胳膊,把嘴巴贴在林玥耳朵边叮嘱道,“别把这事告诉你以前同学什么的,以后家里亲戚也别说”。
极目楚母亲那边的亲戚受教育水平较高,包容度更强,就让母亲去做了简单的解释,而对于父亲那边的亲戚,一家三口的应对方式就是欺骗。在他爷爷奶奶的视角里,他已经即将毕业,而之后为什么还在北京,有“实习”“工作”“读研”等无数个理由可以被用来解释。
但极目楚比较庆幸的是,自己的目标行业注重工作能力,以结果为导向,在他实习过程中对他休学的状态并不在意,无论是工作还是日常团建单纯把他作为学生来照顾,让他的实习如预期般顺利进行。
休学的前半年,小苏很享受无拘无束、没有精神负担的生活,但后半年她躺在床上浏览大学同学的社交动态时,心里逐渐有了羡慕的情绪,他们在朋友圈里晒着做项目、期末考抱佛脚、打卡学校周边小吃等日常,似乎生活在离小苏很遥远的一个玻璃罩内,而她只能趴在外面看着。
休学的一年时间里,她“没有干什么特别的事情”,但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甚至和从前不熟悉的同学有了联络,从“社交低能”变成努力体验“正常的社交生活”,并且确定自己需要、也能适应这样的状态。
“刚开始的时候是因为受不了‘社会时钟’的限制选择休学,后面交流过程中突然就觉得对所有在社会时钟里的人有点羡慕,同时又清晰地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回到那样的节奏中”。解释复杂感受时,小苏提到了“社会时钟”一词。
社会时钟(Social Clock)是一个社会学概念,用来描述个体生命主要里程碑的心理时钟,反映了社会文化对个体的期望,即在什么阶段应该做什么事情,包括求学、婚嫁、工作。“休学”在概念上,是脱离社会时钟的选择。
在休学的一年里,每个人对“社会时钟”的情感迥然不同,有些人完全享受暂时脱离它的自由,每天睡到自然醒,享受散步、读书、自娱自乐的生活;但也有些人努力维持着自己与“社会时钟”的连接。
因为肺结核而休学的李果坦言自己除了治病就是“躺在家里打了一年游戏”,且父母考虑到自己的病情也不反对他静养;张帅觉得这一年可以看成是未来退休养老的一年被挪到了年轻时候,他把自己的休学目标定为“调整”,闲暇时步行去家附近的琴行教教小孩子,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伴着童声轻轻哼唱;更多时候,他躺在和宿舍迥然不同的自己的大床上酣然入梦,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睁眼都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但再无人和事来打扰他的梦,在宿舍里靠褪黑素才能睡着的伤口被这难得的静谧悄悄缝补。
休学前,极目楚和朋友在聊天过程中达成共识,“哪怕在家完完全全玩个一年,都是成功的,因为能用这种方式割舍掉很多困扰自己的东西,同时让自己放松下来,不要那么紧张和被动,就好像被整个大环境裹挟着往前走。”实际休学的一年过程中,他用大半年时间完成了两段综艺节目实习,从第一段实习的焦头烂额到第二段实习的从容不迫,踏踏实实地有了收获和成长,另外的时间他在家里“彻底地休息”,关闭了许多社交界面,心仿佛在缓慢而平稳地降落。
林玥的家人并不希望她天天在家里无所事事,希望她能与社会尽量保持联系,于是她先在教辅机构一边刷手机一边“看小孩儿做作业”,后来又到家附近的肯德基做短期兼职。在正式员工的指导下穿上一身陌生的制服,林玥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刹那觉得从校园骤然踏入了社会。
忙着帮客人点餐、端上餐品的时候,林玥的脑海里不会有别的念头,但轮班休息的时候她刷着手机,没有发社交动态的欲望,看着别人的动态不知道该不该点赞,更不知如何评论。一个个群聊里依旧有人在分享日常生活,但林玥发觉自己与同龄人突然失去了聊天话题,“和大学同学没有话,和以前熟悉的初高中同学也不知道说什么,不工作的时候感觉有点寂寞”。
如小苏所说,所有休学的人都将回归“社会时钟”的步调,都要面临复学,而复学之后如何弥合一些裂缝,如何在新的人生空白页上提笔,成为他们都要思考和努力解决的问题。
人际沟通是无法逃避的关键步骤。极目楚并不担忧和新同学相处,因为其中有一些他休学前就有联系的熟人,每次走近教室时都能挥挥手打个招呼;他最注重的是和舍友的相处问题——考虑到休学前的宿舍矛盾,他在复学前和舍友们开诚布公地讨论了一次,保证接下来能够和平共处。
何桦所在专业经常混班上课,生面孔不稀奇,但每次上课前她还是会提前一些到教室,默默选一个角落坐下来。她觉得大学的班级概念不像初高中清晰,自己的名字被加进一个新的班集体,无论是他们还是自己都不会太在意,自己社恐也无所谓,反正正常沟通没有问题。
小苏经过了一年的“社交锻炼”,在复学前的暑假就主动联系新班级的同学,开学后也以积极的新状态参与到校园生活中,她有了勇气去尝试处理之前不敢处理的问题,并且获得了正向的反馈,一步步确定“我可以真正重新开始了”。
另一方面,复学之后的课程办理、生涯规划也需要他们进行相应的调整。小苏复学的头一个星期“基本都在跑”,在各个办公楼、办公室里不停地办手续,把系统遗漏的课程一门门加入课表;极目楚则发现,由于学院学生培养方案的变动,自己比新班级的同学缺了几门课,每次麻烦学委、班长帮忙提供对应老师的联系方式、找教秘协调补课都会令他感到不好意思;打了一年游戏的李果回到课堂上后,觉得自己“学高数什么的好像比别人慢一拍”,陌生了的理论也需要从头温习……时钟滴答,从休学到复学,他们的脚步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
但这一次,“心态”成为他们共同提及到的最大的转变。
从休学到复学,极目楚的社交网络比以前简单很多,处理事情的步调也越发从容,不会为了别人的期待去勉强自己达到高要求,按照自己的规划向目标一步步前进。复学第五周,他认真地在备忘录里回顾自己的收获,发在了朋友圈。
林玥这一年里接触到许多自己曾经“看不上”的人,慢慢发现“每个人的活法不一样”,她说,现在每天逗逗新养的鹦鹉就很快乐。复学后的生日有点特殊,她的新班级微信公众号按照传统出了一期推送为她庆生,新同学们在推送中写下祝福,夸赞她经常在朋友圈分享的鹦鹉很可爱,夸赞她性格好也乐于助人。林玥转发了这条推送,配文是简短而真挚的“谢谢大家”。
小苏形容曾经的自己陷入理想主义的极端,现在能够鼓起和人沟通、平和生活的干劲……她加入了学院辩论队,在每一个招新季忙着转发推送、招揽人才。
在他们眼中,这并不是“躺平”,只是用一年的时间考虑好最合适自己的状态和发展路径,以新的勇气和信念继续前行。
时钟滴答,因为它本来就在那里,无论休学与否,生活都在继续。
“我不知道休学对我的影响倒是是好还是坏,只能说,每个人都应该是三思而后行”,林玥说道,与新同学间隐约的沟通膈膜还是偶尔会刺痛她。
“可能以后就业时会被问到休学原因之类的,说实话,我没想好怎么回答。”
小苏沉思很久,语气仍然犹疑。
极目楚放下筷子,身体缓慢地向后靠在海底捞的座椅靠背上,休学后在北京做综艺实习忙到深夜的日子里,他常常和同事来这里补充能量。“每当有人咨询我,如果有了休学的念头该怎么做,我的回答往往是,‘你得自己想好’。”
没有人知道未来如何,但从做出选择开始,每个人就已经在提笔书写答案。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文中图片来源于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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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朱梓函
编辑丨潘桢甄 秦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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