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25日,公众号“看客inSight”的推送《女式内衣流水线上,打工男孩的无欲青春》引发网友关注。有人感叹“少有人将目光投向流水线上的工人”,也有人说“这篇文章反驳了读书无用论”,有人在文章中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而更多人透过作者的镜头和文字,看到小镇内衣厂的青年们真实的生存状况。这篇文章首发于2017年,标题是《汕头内衣厂里的打工男孩》。作者陈劲大学学习新闻专业,毕业后选择成为一名自由报道摄影师。他将镜头和文字对准小镇青年的生活与情感,作品普遍关注当下中国年轻人的生存和流动状况。每隔一段时间,总有新的人在忠烈街口迷失方向。
想找到三克岛,需要一个向导。在这片贵阳市最繁华的街区上,似乎只有酸汤鱼、酸汤鱼和酸汤鱼,而我在寻找一间图书馆。
在贵阳,三克岛所在的忠烈街15号是文艺青年间公开的秘密。
下午三点,陆晓彧来到忠烈街15号——这扇铁门后是一方不大的院子,一人宽的过道连向一座有些年纪的小屋。过道一边贴满海报,大都是少人问津的活动——话剧演出、音乐会和诗歌之夜;另一面墙上贴着一张时钟形状的画。永不转动的时针和不合时宜的海报都提醒着客人:在这里,你看不到外面时间的影子,这里是——三克岛。
穿过走道进屋后,陆晓彧熟练地开灯、泡茶、打开蓝牙音响,歌单是勃拉姆斯,又或者柴可夫斯基。他高个、短发,蓄胡须,穿黑色羊毛衫,极客形象。在协助妻子方静创办三克岛以前,陆晓彧曾经是个程序员。三点半,方静推门进来,她是三克岛的“岛主”。方静个子不高,裹一件灰色的羽绒服。
三克岛一角
“三克岛”,Sanctum,意思是秘密书橱。方静喜爱这个孤独的意象。“岛”是一个再准确不过的字:绿漆、木家具、暖灯光,三克岛和周边灰蒙蒙的环境格格不入,就像一座孤独的岛屿。这是一栋两层小楼,一楼既是会客厅,也是主要的阅读区,十几平米的小空间里紧密又有序地挤着一张不小的会客桌和十来个书架,木制书架上零乱地堆着八十年代的尼采和叔本华。也许是得益于旧书页的气味,一进到这个空间,空气都浮动着松弛的气息。上到二层的阁楼,一整面墙上满满当当地摆满《纽约时报》和《时代周刊》,这里是三克岛的外刊区。每踩一步,地板都会吱吱呀呀地发出抗议,总让人想到暗香浮动的古玩店。三克岛很难被准确定义。它不卖书,因此绝难称得上书店;说它是图书馆,它又明码标价地出售“阅读时间”——读书20元一小时,50元封顶。说它公共,它却隐藏在闹市最深处少人问津;自称“私人”,却又总是上演着对话。“这里只阅读”,除了阅读,三克岛没有任何可以锚定的坐标,从一开始就“没有先例可以模仿”,也没有定义可供参考。在贵阳的一个雨天,我跟方静谈起三克岛的由来,也谈起她的故事。方静也许比三克岛更难定义。不同于人们的刻板印象里那些寡言的“读书人”,方静健谈、敏锐,在交谈时会照顾到每一个人的情绪。她有时把自己标榜为“商人”,谈话间动辄用“产品”和“需求”作为语言的锚点;更多的时候,她又会完全抛开商业逻辑,反复地强调“勇敢”“善良”。
方静与陆晓彧
方静是土生土长的贵阳人。研究生从中国传媒大学毕业后,她留在北京,先是进入中央电视台,而后是《瑞丽》杂志——像每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北漂”一样,她成为了一个白领,有稳定的收入和体面的生活。2016年,在传媒业摸爬滚打十年之际,方静突然发现,这样的生活已经不能带给她新的感受,就这样,她毅然从熟悉的编辑岗位辞职,开始在北京从零创业:摆摊、推销、拉客户......创业生活并不轻松,但摆脱繁复的社交和北京漫长的通勤后,方静的时间终于还是充裕起来。她不再需要每天应付数不完的Email和工作文件,毕业十多年来第一次,方静重新拿起了“闲书”。在阅读中,方静发现了那些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的答案,无论是关于工作还是人生。也是在那段与书为伴的时间里,方静意识到,阅读是“长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她决定,要做一个纯粹的阅读空间。那时,市面上已经浮现出鸢尾、方所、单向空间等一众精品书店,它们被认为担起了中国独立阅读空间的大旗,但在方静看来,“做到最后,它们做的其实都不是阅读”。为了勾勒出心中理想的阅读空间,方静跑遍了北京几乎所有的出版社和大型商场:中信出版、外研社、三联书店、朝阳大悦城......那时文化产业正值“黄金年代”,热钱涌向市场的每一个角落。她获得了很多橄榄枝:三联书店曾表示愿意在书店旁为她提供四十平米的场地,也有商场为她划出中庭最繁华的铺位。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她甚至连地砖都已经找到了“投资方”。书店和商场需要一个有“独立气质”的空间来打扮门面,方静也需要一个响亮的名号装点招牌。但方静最终没有选择北京,她的理由很简单:任何事情都有自己或隐或显的价码。北京像一个巨大的母体,它能给予一个创业者所需要的所有资源:场地、资金、影响力......但它也无时无刻不在索取。方静明白,选择留在北京,就意味着把命运交给别人。三年摸索,阅读空间始终没有落地。2019年初,方静和陆晓彧回到贵阳过年,家族里的每个人都已经知道她想要“做一个不赚钱的事情”,嘴上抱怨,却又默默支持着。最终,陆晓彧的妈妈找到了这个等待出租的院子——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贵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忠烈街15号都不是个好的铺面。背街、潮湿,甚至没有独立的水电。但看到这里的第一眼,方静就知道,这是她“想象中的空间”:足够安静、足够简单,至少在这里,阅读不需要沦为背景。装修中的三克岛
他们很快行动起来,从北京的家里把早就为书店准备好的家具运回贵阳,从各个渠道搜集二手书——文学、哲学、艺术史......还有大箱的外文书籍,没有热销书、鸡汤和成功指南。方静对书籍的选择只出于她对阅读的喜好和思考,与任何市场偏好无关。19年底,三克岛开业。最初的一段日子,方静的任务就是不厌其烦地向人说明:三克岛饮料免费,不卖书,只阅读。只是说明,从不“解释”——也有很多时候,读者走进来后只是静静地坐下阅读,方静便也安静地给他们端上一壶茶,然后坐回自己的桌前阅读或是工作,这是她最享受的状态。直至今日,他们依然坚持着这种运营模式。而三克岛的财务和运营也仍然由方静和陆晓彧自主承担,这是一个有关“独立”成为可能的故事。当这个轻盈的语汇已经逐渐变成一种陈词滥调的宣传口号,用以掩盖智识的贫瘠、宽容的缺失和小众的傲慢——“独立”究竟意味着什么?用陆晓彧的话说,独立归根结底就是“用最简单的方式做成一件事”。
三克岛有一个微博账号,方静负责管理,她用tag为微博的内容分类,“#diary、#event、#quote......”,内容五花八门,有时是新闻、诗歌和美好的句子,也有时是三克岛运营日记。
比起朋友圈,三克岛的微博是一个访客寥寥的角落,在这里,方静有一些时常互动的好友,其中大部分是三克岛的“理想顾客”。“理想客人”经常会被写在微博里,这也是方静经常挂在嘴边的词,他们不只谈论书籍,更共享智识、情感和生活。方静为他们设立了一个特别的制度“一日馆长”。参与者会在三克岛担任一天的岛主,在这一天里,他们既读书谈天,也扫地倒茶、接待来客,在忙碌的生活里,这是他们难得的敞开时刻。从旁观者到参与者的转变,也是他们走出日常琐碎的桎梏,拥抱更多可能性的开始。留学生Anita是理想客人中的一员。她本来在澳大利亚学习艺术,2019年起,她因为疫情滞留在贵阳。偶然踏进三克岛之后,她很快和方静、陆晓彧还有其他朋友们打成一片。因为家住得近,Anita每天混迹在这个小小的图书馆,成为首批“一日馆长”。Anita说,三克岛真正奇妙的地方在于,在这个并不私密的空间里,人们总是愿意展示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在这里,这个自称永远“chill”的女孩发现自己也开始学着更认真地对待一些事物,比如阅读。我问这位“资深岛民”,三克岛为什么显得如此不可复制?这座城市并不缺乏“高雅”或“精英”的文化空间,那里时常发生比三克岛中更严肃而深刻的对话,但似乎缺少三克岛的独特气质。Anita说,三克岛不是什么“不同寻常”的空间,恰恰相反,对她来说三克岛首先是接地气的、平凡的,因而也是独特的——正像这座野蛮生长的城市。三克岛当然不缺少严肃的沉思,但在Anita看来,三克岛的可爱体现在那些玩乐的时光里。她印象最深的,是那些无厘头的“故事之夜”:擅长编剧的Anita担任导演,她会用三克岛每一个人的名字编排故事:他们围坐在三克岛小小的木桌前,今晚方静的角色是富商,从香港千里迢迢来到此处寻找某个命中注定的人——如此“荒谬”的情节。他们会从隔壁的任姨妈那买来牛肉粉,再从一条街外的匠人制味买来甜点,然后等待自己Anita继续编写他们的“命运”,有时是王子复仇记,有时是烂俗爱情或者黑道风云。听到兴起,“王子”和“公主”会主动加入进来,幻想自己如何完成一段狗血恋情,或者逃过一次跨国追缉——这样的活动有时甚至持续到凌晨两点。等到白天离开三克岛,他们又变成白领、老板和艺术学生,开始谈论股市和人生规划。在白天,这里是智识交锋的圆桌,在夜晚,这里又变成欢笑回荡的剧场。最终,这些异质的平面交织于一个点:爱。这个秘密书橱像《纳尼亚传奇》里神奇的衣柜。通过爱,一些宝贵的联结悄然产生。方静说,她心中的理想客人标准很简单:读书、做事、明白三克岛在做什么,也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王阿找是其中让她印象深刻的一位。这个二十岁的女孩现在组织着一个叫“山咔咔找诗社”的组织,定期到贵州山村里去教孩子们写诗、读诗,也记录孩子们的诗歌。在微博里,阿找的名字叫“王德强子”,你常常可以在三克岛的转发里见到她的名字。方静清楚记得她和王阿找的第一次合作:这个脸庞红润、爱笑的女孩子走进三克岛,她拿出孩子们的诗,跟方静说,“我想在三克岛办一个展”。方静不知道这个女孩几岁,从哪里来,做这件事做了多久,但看着这个女生坦然真诚的样子,她想,“做成一个事情是很难的,需要意志力和勇气,她做到了”,就答应了下来。那时,方静和王阿找是第三次见面。在三克岛,信任有时只需要一次目光相遇。
三克岛的“岛民”不止于理想客人,整个社区都是这座岛屿的陆地。方静把三克岛所在的街区戏称为贵阳的“上东区”[1],这里充满友善和创造力。三克岛最小的客人,是住在忠烈街附近的蔡小妹。蔡小妹在附近念一年级,每天放学,她总是会走进三克岛翻翻喜欢的图书,偶尔还会领着一两个同学,骄傲地向他们介绍:“这就是我平常玩的地方”;方静也接待过八十多岁的老人,他刚从教授讲席上退下来,听说三克岛有一柜子的外文书,就经常和朋友约在这里见面聊天。
来来往往的客人太多,难免会遇上一些“突发情况”。沿着忠烈街下到省府北街,有一家“阿狗圆子”的蛋糕店,店主爱狗,又常被叫作“圆子”,于是取了这样一个可爱的店名。圆子是三克岛的老朋友,也是方静常常“紧急求助”的对象——岛民们常喜欢到三克岛过生日,有时方静准备不及,就会绕过长长的巷子,跑到省府北街,急匆匆地找圆子讨一个生日蛋糕,双手端着回到馆里,继续跟大家一起喜气洋洋。每逢周末,阿狗圆子还会和附近的酒吧LOCAL一起开迷你party,方静、陆晓彧和岛民们也会跑到院子里,在音乐声中聊天打闹。三克岛和阿狗圆子故事的开始,某种程度上也是三克岛与这个社区关系的写照:开业之初,方静和陆晓彧初来乍到,“孤立无援”,圆子同样是从省府北街兜兜转转走进忠烈街15号,主动给他们送来了一块蛋糕。
在离开三克岛后,我又找到许多曾经的“岛民”,问了他们同一个问题:三克岛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们的故事各异,但最后的答案大同小异——真诚,以及爱。
Anita、王阿找和圆子们不仅是三克岛的顾客,更以自己的方式塑造着三克岛。
对现在生活在纽约的小源来说,他对三克岛最深的印象是“自由”。
三克岛的第一次活动是小源办的,当时他正处在Gap year[2],从纽约回到贵阳居住。他第一次走进三克岛,向方静要一本关于911[3]的画册。拿到画册后,他问方静的第一句话是:“你去过纽约吗?”。
没去过,但很想去。方静说。
小源和方静聊起纽约,聊起自己的生活。他说自己一直在做性少数相关的活动,也希望能在贵阳做一次——那一刻方静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三克岛想要的表达,“就在这里办”,这是方静的回答。三克岛给小源提供了一种“自由”,小源也反过来为三克岛描绘了新的可能。
三克岛的声音从来不只属于方静、陆晓彧等寥寥几个人,而是所有“岛民”们编织的复调。在这里,所有人都像在共同展演一个没有导演与剧本的剧目,对话或者独白都在这里轮番上演。
去年2月14日,三克岛办了一场剧本朗读会。0度的湿冷空气里,朗读者和来客一直排到窗外,其中既有岛民,也有第一次来到三克岛的新人。每一位参与者的手上会拿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段关于爱情的台词——哀戚的诉告、绵绵的情话或者关于何为爱情的辩词。有人带着伴侣,也有人孤身前来,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把声音献给了这个共同的夜晚。
何大壮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学生,他负责这一夜的领读。何大壮缠着黑外套、黑皮鞋,背后贴着翅膀,扮作丘比特从阁楼上走下,他的身后是展开的彩虹旗。人群里有窸窸窣窣的耳语,何大壮被围在中间,低着头一声不吭。突然之间,一个男声念起《恋爱的犀牛》里的台词,先是低沉,然后愈来愈快、愈来愈高——
“你就站在楼梯的拐角...擦身而过的时候,我听到你在哭,事情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
——最后是某种近乎祈祷甚至哀求的高亢,事情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所有声音也跟着静默。房间小到没法转身,但所有人的目光盘旋在一起,朗读者一瞬间变成被照亮的主角。独白的声音沉沉地落在三克岛的地上,也落在贵阳冬夜里,让人为之一颤。
剧本朗读会
当然,三克岛也有表达受挫的时刻。去年10月,三克岛在另一条老街青云路上开起了“分岛”——青云岛。这是一条翻新的街道,附近大多数住户都是商贩和工人,过去的几十年没有意愿也没有机会走进图书馆,他们的孩子也大多缺少一个阅读的空间。在青云岛,她采用了相同的运行模式,但收到的反馈却大相径庭。往往一整个下午和晚上,都没有一个人进店读书;偶尔有家长陪着好奇的孩子走进来,也在听到读书要收费后径直离去;更多的人会自动忽略书架上的托尔斯泰,问出同样的问题:卖什么饮料?多少钱?这让她有些挫败。但方静仍然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有阅读的机会,她希望能在这里继续播下种子,等待一些美好。在微博上,她记录下一个可爱的瞬间:情人节前夜,一个拿花的小男孩走到店内,在书架前寻寻觅觅,最终拿着四本书问她“多少钱”,她瞥到里面有一本《围城》和《蜡笔小新》。“虽然很遗憾告诉他这里不卖书”,方静写,“但如果这四本书和花都是明天的礼物,还挺可爱的。”在采访的尾声我问方静,如果三克岛不再能做下去,她有什么考虑?方静的回答比我想的更自由,她说图书馆只是一种“表达的方式”——也许未来某一天忠烈街15号会像很多老楼一样被夷为平地,但只要“表达”还在,三克岛就还在,那些对话和独白也都会在。去年11月7日,何大壮要在三克岛办一场戏剧演出,方静转发演出的宣传,写下这么一段话:“原先我以为,先见自己,再见天地,然后见众生。可是时间不赶趟了,我们先见众生吧。原来众生也是一个个自己,他们在见自己。而我们还能干什么呢?”离开贵阳后,我不时会记起在忠烈街口迷路的时刻,以及那段“见自己”的岛屿生活。[1]上东区(Upper east side),纽约曼哈顿的一块区域,聚集了大量的文化、商业场所,如中央公园、艺术大道和麦迪逊大道。被视作是纽约最寸土寸金的地段。
[2]Gap year,中文一般译作间隔年,指学生在升学或进入工作岗位之前拿出一年进行实习或旅游,体验不同的生活方式。
[3]911,指2001年9月11日发生于纽约世贸中心的恐怖袭击事件。恐怖分子劫持了民航客机撞向世贸中心,共导致2996人丧生。*文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ND-
系列统筹 | 朱梓函 吴一诺 潘桢甄作者 | 蒋一凡编辑 | 谭雁清值班编辑 | 马子雯运营总监丨胡世鑫
推荐阅读
[1]金晓宇受到关注后,媒体如何进行报道?| 媒稿复盘
[2]草根摄影记者胡国庆:100个农妇的倾听者和记录者|记者手记
[3]我们需要怎样的灾难报道?| 记者在震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