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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钢铁丛林里做一个“假面浪人”丨对话另一种生活

深度营 深度训练营 2023-03-21

日本文化中,“浪人”最初指武士中的失业者,后来逐渐衍生为“对于自己考学结果不满意,想要再考一年大学的人”的代称。“假面浪人(仮面浪人)”是“浪人”的一种,指“在某所大学就读,但同时在准备第二年考另一所大学的学生”。日本的大学无法申请转学,所以这样做的好处是即便再次考学失败,也可以在原学校继续读下去,不浪费太多时间,但是需要兼顾大学学业和入学考试的复习。

2022年春天,因为封国所以比原定时间晚了一整年入境日本的曹想,在没有开学之前就决定做一个“假面浪人”。
2022年4月14日,这个日期曹想记得很清楚,这一天他终于到达日本。飞机落地的时候东京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此时,距离他最初做出留学日本的决定已经过去了四年多。2018年1月,北京中学的报告厅里接连开展着选科宣讲会。曹想这一届学生正值北京高考改革的第二年,考试科目调整为“3+3”模式——除了语数外,要在其他六个科目中自选三门。就在其他同学、家长和老师为此讨论得热火朝天时,曹想已经做出了别的选择

2017年,中考结束之后,曹想同班的几位同学陆续离开了学校,去国际高中或出国继续学习。留学的想法让曹想的心痒痒的,他认为自己“也不是不行”。最后选择了日本,是因为他和家人去那里旅游过几次,这个国家给他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城市发达,生活方便,人们还很注重生活细节

曹想原本的计划是2021年4月,也就是中学同学们进行朝阳区一模的时候到日本的语言学校。然而他真正入境的时间晚了一整年,2021年1月,日本全面暂停所有外国人入境。同年11月8日放宽了入境限制,但在仅仅二十天后,因“担忧新冠病毒‘奥密克戎’变异株扩散”,日本首相再次宣布暂停所有外国人入境日本,这段时间内留学生无法,也根本来不及办好签证。日本直到2022年3月才正式恢复外国人入境,那时即使曹想已经用最快速度办签证,他还是在正式开学后一周才到学校。然而此时中学同学们已经各奔东西,进入大学的第二个学期。

可想而知这一年曹想是怎么度过的,他在北京中学的朋友们都在为了高考而专心学习,无暇顾及其他。上了大学之后更是有了自己新的社交圈和生活。偶尔联系起来,也基本都不超出这三个问题:“咋还没走?”“考上哪了?”“干嘛晚半年?”。久而久之,曹想都有了固定的一套回答。

好在曹想还是认识了一些有相同经历和目标的日本留学生,但是由于北京选择去日本留学的同龄人很少,大部分都集中在东北和江浙沪地区,所以曹想和这些同学最初都是“网友”。后来他们去香港考EJU(日本留学生考试)时才真正见面,这被他们戏称为“奔现”。其中就有从高一开始学习日语,上外附中(上海外国语大学附属外国语学校)毕业的Justin,巧合的是他的生日和曹想只差两天。

一整年居家学习,缺乏学习环境和同伴导致曹想的考试分数并不太理想,他觉得自己可以考得更好。但是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能上学,曹想最终还是选择了横滨国立大学的城市科学专业。同时为自己在“私塾”,也就是主要服务留学生的补习机构报了一年的补习班,他周末和节假日去东京上课,开始“假浪”。

2022年四月到七月,入学的第一个学期,他工作日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里,周末会每天去私塾上三个小时的课。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对这个专业并不感兴趣——在中学时最不愿意上生物课的他竟然在大学还要继续学生物。学校的设施也让他不太满意,在庆应义塾大学就读的Justin说起学校里免费的健身房,以及各种各样的体育课和场馆,比如棒球、拳击、游泳等等,而横滨国立大学完全没有这个条件。在新生入学简介上,第一句甚至就是“我校资金吃紧”。

在入学之前,曹想对大学的期待是国际交流项目、实习、社团和社交,他想认识一些其他国家的人和当地人。但入学之后他发现学校能够提供的交流项目并不多,完成大学学业的同时还需要备考的他也没有太多时间参与社团活动和社交。

更重要的是,曹想在这里找不到聊得来的留学生朋友。在他认识的人里,没有多少人和他一样有考上更好的学校、认识更多来自其他文化的人,和留在日本工作的想法,不少人毕业之后的计划是回国“继承家产”。

有一次,一位家里开厂子的同学在留学生群里说到自己给女朋友买的礼物价值不菲,曹想没有多想,回了一句“会不会太贵,给对方造成压力?”后来曹想才知道,这句不经意的话惹怒了对方,因为他觉得曹想看不起他,嘲笑他没钱。

所以曹想在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并没有结识到很好的朋友,大部分时间独来独往。他曾经问过一位日本同学,是不是因为自己同时有“留学生”和“假面浪人”的身份,才会如此孤独?那位同学说,其实半数以上的日本人都更习惯独处,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分得很开,注重社交礼仪,不会轻易打破边界。

与此同时,Justin也在“假浪”,他最初因为“随大流”选择了经济学,因为EJU分数不够,没能通过东京大学的书类审查。所以他决定“转战”国际关系,再考一年东京大学。因为他的日语水平比较高,英语口语也比大部分日本人发音好,所以他结识了一些日本同学,私下会一起学习和运动。但是他没有公开自己的“假面浪人”身份,其中原因之一是担心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

第一个学期结束之后,曹想拿到了早稻田大学的合格。他也发现因为上个学期偶尔的缺课,他没能拿到某些必修的学分,要想正常毕业,只能在后面三年补回来。于是他的“浪人”态度就从“考不上就继续读”变成了“必须要考走”。

暑假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泡在私塾里,为了通勤,他买了电车的月卡,每天往返于东京和横滨之间,后来他甚至能把这趟线路的发车时间背下来。这段经历在他的社交平台上有迹可循,他常常记录自己赶车的经历。九月份的一条朋友圈里,他说:“别人的体育运动:游泳、举铁、健身房。我的运动:为了坐特急电车,两分半钟换乘从地上2层跑到地下5层,抢到个座。”

曹想常常抢电车里那些座位边有高于人头的挡板的位置,类似于北京地铁里离车厢门最近的那两个位置,因为这些位置好睡觉,可以固定头部,不至于左右来回晃动。

日本电车里有很多和曹想一样疲惫的人。有一次曹想遇到一个喝醉的中年男人,他还穿着西装,明显是刚应酬完。“那个大叔倒在我身上,我也没有动。对面的一个老太太对我笑了一下。我也特别想笑但是一直忍着。他的伞还掉了,下车的时候我还把他的伞给扶起来了,这时候他竟然还没醒。”

谈起在私塾那段时间的最大感受,曹想用一个字“卷”来概括。他的私塾在东京的高田马场,高田马场之于中国人,就是望京之于韩国人,雅宝路之于俄罗斯人,是在日本的中国人聚集的地方,相同背景和目标的人聚在一起,环境压力不小。而且私塾的大部分同学都比他小一岁,其中很多人的目标是日本最顶尖的院校东京大学。他们上午在语言学校上课,下午一两点到私塾,然后学到晚上十点多,天天如此。

私塾的早上,因为其他人上午都在语言学校上课所以还很空

那段时间曹想甚至没空焦虑,“我晚上回家累得不行,就直接睡觉,早上洗一洗出门继续去学习”。他最大的放松就是课间和同学们聊天,和在国内上学时差不多,聊考试、生活和八卦,最大的不同是那时他会和这些还没上大学的同学分享自己的大学生活。

曹想做“假面浪人”的这一年里,和之前相比最大的变化就是他从理科学习转到了文科。EJU主要有三门考试,日文、文科数学或理科数学,以及文科综合或者理科综合。他最开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理科,因为他在北京中学的时候就选了物理和化学,而且那时他并不喜欢在课堂上学习文科知识。

但是在第一年的EJU考试结束之后,曹想发现理科竞争比文科激烈很多,而且文科数学也就相当于国内初中数学的难度。在日本生活了几个月之后,曹想的日文水平也提高不少,所以“假浪”的难度并不大,除了文综之外他几乎不需要再特地补习什么。再加上他发现身边考得不错的同学们几乎都是学文科的,“逃避可耻但有用”,于是他决定改考文科。

曹想说自己一直“对钱感兴趣”,他想要了解社会中各种经济现象背后的原因,当然也有“世俗的愿望”。最初选考理科的时候,目标专业是经济工学和经营工学这一类,学习如何用数字建模的方法研究企业或市场的动向。但是第一年考学时,他的EJU分数离庆应义塾大学的分数线差了一百多分。

而且这终究和经济学不一样,在曹想的理解中,经济学是从人的视角出发,放眼社会,分析经济现象背后的原因。相对于研究一成不变的静物,他对人和社会更感兴趣。而经济学只有文科考生可以选,“既对我胃口,以后又能赚钱,何乐而不为?”他说。

2023年初,曹想收到了庆应义塾大学经济学部的合格。

孤军奋战的“假浪”生涯并不容易,和国内的老师同学们说起时,不少人会直接将“假浪”和“复读”画上等号,但其实这两者背后的风险、成本以及意义都是很不同的。北京中学国际部的一位老师就曾经劝过他不要浪费时间,以后机会还有很多,不一定非要钻这个牛角尖。但实际上这位老师对于日本留学和就业的情况并不清楚。今年元旦,他和几个中学时期的同学语音聊天,在国内读大学的同学们都不太能理解他的决定,两位在美国上学的同学却立刻支持和认可了他的选择。

“假浪”成功之后,他和在私塾的老师们报喜。他向一位老师询问自己以后该如何规划,大学期间有什么建议,这位老师的回答是“对人生最好的规划就是没有规划,你三十岁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之前做的所有规划都是扯淡。

他和当时在国内上语言学校认识的几位同学关系逐渐变得很亲密,在“假浪”的一年里,这些同学虽然已经在各自的“梦校”开启充实的大学生活,却依旧常常在微信群里关心曹想的学习情况和考试分数。“有的时候查成绩,他们比我还兴奋”他说。最初曹想做出这个决定时,也立刻得到了他们的支持。

在校考之前,Justin还曾帮曹想练习面试,最后他竟然押中了题目。那道题虽然也算常规,但是曹想之前从来没有准备过。

放榜之后,曹想在朋友圈分享了自己合格的消息,群里的另一位朋友Veronica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评论区发上祝福,她只写了三个字——“辛苦了”。

父母是曹想最稳固的靠山和后盾。他们没有上过大学,再加上曹想一直很有主见,敢于为自己做决定,所以他们很早就将所有决定权都交到曹想手上。假浪这一年,除去曹想获得的奖学金之外,私塾学费、生活费和交通费加起来大概有十五万人民币,这些都是父母出的。日本打工时薪虽然高,但是会耗费许多精力,影响学业。

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曹想在朋友圈写:“维港的夜很漂亮,高田马场课间的笑声很爽朗,台场的晚风无比难忘。”维港是他第一年考EJU的地方,也是和语言学校认识的朋友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高田马场是他“假浪”一年里度过最多时间的私塾。台场是一个由垃圾填成的人造小岛,有很漂亮的沙滩,拂面的海风和一尊自由女神像,他和刚在一起不久的女朋友常常去那里。他以这样的方式感谢所有给予他力量和陪伴他的人,三个尾字的押韵像某种命运般的注定。

曹想镜头下的台场

他还回忆起了2022年十一月,Justin和他一起去的庆应义塾大学校园祭上,作为朝日电视台的王牌主播弘中绫香对在场的所有人说:“哪怕有0.00001的可能,都要去试一下,不去尝试就永远是零。”

最后一句是想必,明春的芬芳,乘着和煦,还会掠过日吉会堂,日吉会堂是庆应义塾大学每年开学典礼举办的地方。两个月之后,樱花盛开的春天就要到来,曹想会坐在日吉会堂里,再一次入学。尽管绕了一些远路,他还是到达了那个目的地,这也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以上图片为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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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王沐青

编辑丨吴一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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