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六年前大一上的那堂文学理论课,已经毕业两年的王鸿仍记得那场有趣的“课堂实验”:杨宁为了让同学们切身体悟到西方诗学中语言陌生化的概念,提出每人接力念一句自己写的话,测试是否能组成一些诗意的片段。
41人的班级被分成两批,左边用“每当...”,右边用“就会...”造句。他揶揄这是一场非常伟大的社会实验,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子,一边露出憨笑,一边催着大家写下句子。
等待的过程中,杨宁有很多小动作,咧牙、踱步、扶眼框,咳嗽、抿嘴、又抖脚,还时不时说一句“很简单,不要想太复杂,就写一个句子,稍微有点诗歌化就行。”他好像对结果没底。
九十秒后,他宣布游戏开始。
“每当我试着窥伺自己的灵魂,就会有一轮朦胧的月照亮凄清的夜。”
——他跟着重复,然后露出满意的微笑。
“每当假期临近,就会开心。”
——你真的写得开心吗?杨宁再次确定,你真的写得开心啊!
“每当星河贯空 长夜未央,就会幻想诗意与远方。”
——他跟着同学们一起“哇”,撺掇作者再读一遍。
最后一位同学坐下后,他抛下了一个问题:“你知道写诗怎么写么?”
见同学们仍然迷茫的眼神,他自问自答道:“日常生活中写诗,你总觉得自己写不到什么精妙的句子,因为你习惯性用日常的生活或是传统的语言写,你想过的都是别人想过的,所以当然不会写出好句子。那么怎么办呢,怎么超过语言这个枷锁呢?就是刚才这种办法,你会发现这种想象力是正常人难以企及的。这也是一种自动化写作,是人们超越语言的方案。”
这个场景,是王鸿亲身经历的,也是万千杨宁的“赛博”学生透过电子屏幕看过的一个场景。杨宁在b站的文学理论课程截图
2019年,杨宁申请了一个校级视频课程建设项目。他想着,等自己快退休的时候,可以再看看当年第一次站上讲台的样子。课程的记录不只是对知识的记录,也是他作为教师个人成长的记录。于是一台小小的手机每节课出现在教室的尽头,记录下课堂上发生的一切。项目结项有个半硬性要求,即把视频投放在公开的学习平台,杨宁考虑到像学习通、慕课这种正式的学习平台只能对本校学生开放,他选择把视频上传到了“网络大学”b站上。“我当时是拿b站当成一个类似qq空间的记录地,没想到有人能看。我觉得谁看这东西,这么无聊的课。”杨宁给这个“qq空间”取名叫做西竹书院。课程火了之后,有人在评论区问,西竹书院是哪个辅导班呀?是哪个大学?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杨宁把id“西竹书院杨宁老师”改为了“杨宁老师”。2020年,面对突如其来的疫情,许多老师还没做好线上上课的准备。网络上文学理论和美学等相关课程,大多来源于慕课3-5分钟的视频,信息量小、无法成体系。“文学理论”作为中文系的必修课、基础课,在大多数中文系学子看来,它枯燥、难理解。外界对于文学理论课程的评价与长期教授这门课程的杨宁的印象和经验并不相符,在他心中,文学理论是最有活力的一门课。于是,杨宁开辟了一块全新的空地,让文学学子们有了完整的网络课堂:文学理论、美学原理、西方文论,杨宁的b站课堂涵盖了中文系教学所需的基础课程和知识。在知乎上,用户“懒得想芳名”这样评价杨宁的课程:“结合教材的内容,我脑子里顺着就把流派关系理出来了,就是把所有珠子用一根线串起来的爽感,我一高兴中午米饭就吃了两大碗。”这也是杨宁许多“网络学生”的共同感想:杨宁老师的课程既有体系又有条理,深入浅出,旁征博引……截止到2023年七月,这位教授文学理论的老师已经在b站上拥有80万粉丝。台下的学生换了一批又一批,当年在b站弹幕里被调侃的黄头发男生也早已毕业走出了校园。如今,已经参加工作的王鸿,屡屡会想到杨宁在课堂上传递的道理——包容地去理解多面的世界和不同的声音。“对于不同现象或者不同声音,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去反驳或感到诧异,而是尝试去了解这种现象、这种声音为何而来又折射出了什么。”课堂上的知识早已模糊,但是铭记在心里的道理,让她在生活选择和社会接触过程中,变得更加坦然、豁达。当学生们一个个迈入人生新阶段,杨宁的教学生涯也迎来了新的转变。对于杨宁来说,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向上发展的过程。当大学老师的这几年,除了讲课,他也在不断精进自己的学术能力。杨宁从来不把教学和科研割裂开,用心做教学的过程中,就能涌现出很多论文的选题和想法,在备课的过程中,就会自然而然地去关注和思考这个领域的内容。杨宁所关注的公众号,大多都是学术期刊或者学报公号,时不时地翻看和学习,也让他保持着对于学术前沿的敏感。
杨宁的哔哩哔哩站内主页
谈及“成名”的好处,杨宁坦然地说:“最大的好处应该是被看见。”对于他而言,这是一份鼓励也是一份压力。成名、转岗,偶然的因素导致了什么,他对此一直都很“看得开”:学术积累是前提,幸运也很重要,很多东西是无法预料的,但能够明确的是,要把自己现在掌握的东西做到最好,不能抱着糊弄的态度和愧疚感来面对自己。线上课程的爆火,也为杨宁的线下教学带来了不少压力。他担心重复线上课程的内容,会让学生觉得到教室上课是一件无意义的事。于是,他每一年都会对课程形式进行更新:大问题变小问题不变,从“文学是什么?”到“你怎么定义文学?”从反本质主义到本质主义。在文学理论的框架下,杨宁不断更改着自己的追问方式,就像一本十万个为什么,每天都在对着答案提出新的问题。除去授课方式的转变,杨宁也在框架之外向学生们传递新内容。谈到文学与作者,离不开对于创作者心理、动机的探讨,在19年的课堂中,杨宁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出发,剖析创作者的心理。在21年的课堂中,杨宁从本体论出发,探讨“作者是什么?”,讲述作者意图、作者中心论,而这些内容,都是围绕着文学与作者之间的关系,向外展开。对于文学理论这门学科的学习,杨宁认为最重要的是思维方式的锻炼。当课程推进到《文心雕龙》时,杨宁讲了关于“道”的十种观点。他想把所有观点抛给学生,让学生自己去思考,尽量避免自己观点的呈现。很多学生并不适应这样的教学,他们想知道杨宁的个人看法,但杨宁觉得“没必要,这可能是中学思维方式的遗留,希望有个答案,有个权威,心里踏实,甚至可能更功利,就是考试应该怎么答才能得高分。”但事实上,杨宁更看重分析过程,“你这个答案能不能体现出你的分析水平。”能清楚讲出十种观点的前提是熟悉,备课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怎么才能说得更清楚”的思考贯穿始终。在杨宁看来,自己能成为一名大学老师,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相较于自媒体人碎片化的知识输出,做大学老师意味着”每周有固定的人来听你讲课,还必须得听你讲完一整学期。”“我上大学的时候也见过不备课的老师,感觉他上课实在浪费这个(讲课的)机会和时间。”研三没课时,杨宁就跑去北大、北师大、人大这些学校听课。戴锦华、袁行霈、钱理群、孔庆东……这些文学大家的课堂上都有他的身影。学生是观众,亦有评判的权利。旁听的过程中,杨宁发现讲得好或者受欢迎的老师,大部分都不会对着ppt念。“像戴锦华老师结合电影例子,像演讲一样上课,才是真正的大学老师的样子。”这些老师的课堂,构成了杨宁对于大学文史哲课堂的基本认知。翻开杨宁的教案,一堂课的内容有十几张双面打印的A4纸,使用一、二级序号,再配上思维导图以及必要的图片。九点五十的课,杨宁六点半就会到校,这段时间里,他会用红笔勾画出上课需要着重讲解或者板书的地方。比起前几年持续不断的网课,杨宁更喜欢现在与同学真实的互动,“看到茫然的眼神,就马上再丢一个例子过去。”民大的张睿是这样描述杨宁的上课方式的:“杨老师上课的时候会带着一沓厚厚的备课材料,边讲边板书。我觉得这种传统的方式,能够增加老师与学生之间互动感,是电子教学手段不可比拟的。”对于“坚定的反PPT主义者”这个称号,杨宁解释道:“这稍微夸张了,在我看来,PPT只是你的一个工具,但不是一个必须的工具。而板书是我觉得一个比较好,能让学生跟着思路走的方式。”“大学课堂不等于研讨班,也不等于读书会。”目前杨宁的授课对象多是学习基础课程的本科生,具备不同的知识结构,吸收知识能力各有差异。在他看来,与其让部分学生觉得“鸡同鸭讲”,不如他先把基础知识梳理清楚,也好为学生将来的学习打下良好的基础。每年3月,杨宁社交平台的评论区就变成了报喜区:考上研了、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了……今年3月,杨宁也有了一个新的身份:一对双胞胎的爸爸。他在朋友圈里写到:“初为人父,我将带你们见识这大千世界。”杨宁老师的朋友圈
而作为一名文学专业的老师,杨宁曾在凤凰网的采访中,提到自己希望能够讲10年的文学理论,并做到每年不一样。谈到此,杨宁信心满满,“文学这个学科本身就很庞大,我想每年讲不一样的东西,每年都把它录下来,就能够形成一个更加完整的文学理论课。”十年,是杨宁的目标,他想用这十年,把文学理论讲明白、讲透。“文学理论不像文学史,它的每个思路都能带来新内容。”“十年,讲清楚各个流派和小的分支,我觉得没有问题。”
*文中王鸿、张睿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