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地震后,“空降记者”何去何从 | 关怀记者
在人们的想象中,记者有着“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专业形象,好像勤奋和能力是做好这份工作的全部,最大的艰难只是不规律的生活和舟车劳顿。
实际上,危险、暴力、直面死亡现场等等经历都能给记者带来巨大的身心压力和情感投入。而新闻的客观性又要求记者做到“不带感情”,共情和抽离的矛盾加剧了记者的情感劳动付出。
11月9日起,深度训练营将推出「记者节·关怀记者」系列,聚焦记者在工作中遭遇的一系列创伤和艰难,希望通过真实故事和个体经验为记者提供切实帮助和参考建议。当你遇到突发性灾难时,第一反应是逃避离开还是躬身入局?
研究表明,记者在报道重大突发灾难时,容易遭受创伤,严重者会出现创伤后应激障碍等症状。[1]在重大突发性灾难中,记者面对超乎预设的真实体验,在调动五感寻找采访素材的同时,也在时刻面对身体与精神上的难题与挑战。这些在记者的心里,留下一条条或浅或深的刮痕,有时改变了尚未做出的选择,余波仍然道道清晰。
2023年2月6日,土耳其南部发生强烈地震,据当地媒体报道,此次地震是土耳其过去百年来第二大地震。一位记者在土耳其地震发生后主动报名去灾区进行报道,并且留下了文字、视频报道二十余篇,也留下了一份属于她的记忆。
报道之后,她会以什么样的心态来对待这份记忆?
以下是她的自述:
我回来之后受邀到市里一所985高校做学术研讨。在研讨会上,我也结识了本地其他媒体的新闻工作者,他们对我的印象还不错,有的后来在工作方面向我伸出了橄榄枝。研讨会上学者们和同行的分享,也带给我一些学术方面的启发,反思国际新闻生产面临的问题以及社会影响。
当然也有不太好的方面。在去土耳其前,我设想过很多画面,也做很多预设,但是还有很多事情在我的预想之外,比如出现焦虑情绪就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首先是工作上的变化带给人的焦虑。我在土耳其工作的时候,都是其他部门的领导指挥。新领导布置的工作方向也与之前不同,给工作带来了比较大的挑战。
而且因为工作调动,我和其他在土耳其的同事之前并不认识,彼此缺少默契。这些改变让我当时处在一种手足无措的状态里,没有工作思路,非常迷茫。
语言不通也是一个问题。去土耳其之前,我觉得当地人应该都会讲英文,但是事实是,灾区的英文教育水平很低,很难用英文沟通。虽然有一些华人翻译志愿者,但翻译主要还是服务于救援活动,而不是服务于记者报道。
虽然被心理焦虑和客观难题困扰,但我还需要“伪装”出自信和镇定的样子。我觉得,面对突发灾难,“镇定”被认为是记者专业性的体现,如果表现出焦虑,我的同事和领导会对我印象不好。
不过,这种焦虑会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好转。当你真正投入到报道当中,这些情绪就会越来越弱。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有时候记者之间聊天也会谈到自己面临的难题,比如不知道从何入手报道,语言不通需要靠机器翻译等。我发现大家面临的困难是共通的,甚至有些记者面临的困难更多,这会缓解我很大一部分的焦虑。
尽管在转机的时候我和航空公司确认过了,但是装有基本生活用品和保暖衣物的登山包还是丢失了。出发前,我并没有将保暖衣物穿在身上,想着抵达灾区后再换上。当时,当地白天的气温在零下五度,衣着单薄的我很难长时间在室外工作。为了保证在进入救援点时不给救援人员带来麻烦,这天我没有跟随救援人员去现场。当时,后方的一位主编也安慰我说,在大的灾难现场,困难不能预知,调整好心态,自己安全第一。
还好那天晚上有同事和其它媒体的同行把多余的保暖物品“捐赠”给了我,我特别感动。后来,我通过多方联系,找到了我的登山包。吃一堑长一智,从这件事之后,我总结出了两个经验,第一是最好不要用行李箱,第二是东西一定要随身带。
在前往土耳其进行报道的过程中,大部分人关心的是报道如何做,而不是记者的个人处境如何解决。大家默认了一个记者能够独自克服任何困难完成报道,而这也是记者专业性的表现。
从土耳其回来后两三周的时间里,我的心情非常低落。一方面,在土耳其的报道中,我还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到位——我的写作能力不足,有些也受到了领导的批评。不可否认的是,这些问题确实存在。另一方面,我觉得自己没有真正帮助当地人解决问题,或真正推动某些事情的进展。回来之后,我能感觉到我没有做好,很难过。
在这期间,我自己的状态经历了两个阶段的变化。第一个阶段非常低迷。我没有想到我竟然会因为家楼下挖掘机修路的声音,联想到了在土耳其发生的事情。
那天是中国救援队在阿德亚曼展开救援的最后一天,在一片废墟之下探测到了一个生命迹象,这片废墟原本是一个公寓楼,住着几百个人。我清楚地记得刺鼻的气味不断地从废墟之下冒出来。救援人员不停在挖掘,挖完之后用生命探测仪探测,然后接着挖,接着测,这个动作反反复复做了很多很多遍,可是无论他们怎么挖,也没有找到原先探测到的那条生命。
这个画面我永生难忘,因为中国救援队在救援数小时之后撤走了,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个废墟下的生命后续如何。所以我回来之后,一听到“咚咚咚咚”的声音,心里就咯噔一下:是不是又有刺鼻的气味冒出来了?之后每次想到这个事情,我都会产生很低落的情绪。
为了从低迷的状态走出来,我会跟朋友们出来喝酒、聊天,主动思考解决措施,学习前辈的研究。在受邀前往的高校学术研讨会上,大家也讨论到跨国传播,认为这个方向还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地方,我也想多学习一下。
我找到了唐佳梅老师的博士论文,里面提到了“空降记者”这个词,意思是临时派到国外报道的记者。[2]论文里面提到空降记者的不足,比如语言不通、对当地文化不了解、报道方式不成熟等等。这些让我有种照镜子的感觉,看完之后我对自己的报道做了一个反思和复盘。
慢慢地,我进入第二个阶段,有个很明显的变化——我意识到这个事情真的可以过去了。我不再为自己的缺点而焦虑,反而把焦虑转化成弥补缺点的动力。
和我一起去土耳其的搭档后来跟我说,你要不要做一下心理咨询,但我觉得还没到那种程度。所以和领导争辩后,我还是答应调到另外一个部门去了。
我的新工作在视频部的编辑岗,工作时间的调整导致我的生活状态和以前大不一样。我的工作就是剪短视频,和摩登时代里的工人一样,一刻都不能停歇,一个视频剪完之后去审核,审完之后就发,发完之后又接着去剪另外一个视频。视频部要跟其他的媒体抢速度,节奏很快。
我大概在视频部工作了一个月之后,之前的领导突然问我,愿不愿意回到本地部,我当然非常愿意,就回到了本地部。
有一次和领导闲聊,我问他把我调到视频部的原因。这次我学聪明了,不会像上次那样非常情绪化地沟通。但那次沟通后,我发现我们在做新闻问题上存在理念和目的的差异性。我开始思考这个地方适不适合我,到底能够给予我多少专业领域的训练。同时,我也感受到做新闻和做媒介研究之间的差异,前者侧重关注的是内容生产的实践路径,而后者更关注并反思其传播效果与影响。之后,到了7月份的时候,我发现我所在的媒体可能真的不太适合我,所以就从那里退出了。
比较有趣的是,同样从土耳其回来的那一批其他媒体的小伙伴们,有些也离职或者调岗了。我当时还跟他们开玩笑说,怎么感觉大家都好像中了土耳其“恶魔之眼”的魔咒。
所以,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如果未来的我遇到了和当年的我一样的记者,我会选择去陪伴ta,尽可能地帮助他们,告诉他们,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理性且温暖的人。
此外就是要记得:无论何时,要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坚强,这个“强大”里面包括专业能力,还包括情绪控制能力、情绪消耗能力、应急处突能力。我们需要找到合适的机会,不断锻炼自己。
Q:在实际工作中会遇到很多课上学不到的知识,比如去洪灾现场应该带哪些物品等,这些知识好像进入了“真空地带”。如何解决新闻报道中理论和实践的“真空地带”?
当然一个人也有办法解决。可以像我一样去搜索一些论文和书籍,也可以从一些经典报道里学习。一些NGO组织也会进行公益性的分享会,这些都是很好的学习途径。
我非常呼吁那些有名的记者能够多做一些公益型的分享。我知道有些记者在工作多年后会写书来回忆自己的职业生涯,但是在技术发展迅速环境下,内容可能会失去时效性,我们更需要一个更“实时”的分享,这样才可能帮助新闻行业的发展,也让研究者们看到行业里最新的变化与新现象。
参考文献:
[1]
记者节统筹 | 温泓烨 周智珊 梁 栋
系列统筹 | 韩 笑 连钰媛 袁扬洋
作者 | 贾晨溪 陈诗雨
编辑 | 徐岑
值班编辑 | 连钰媛
运营统筹 | 梁 栋 温泓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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