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裸辞,50岁留学: 逃离轨道的女性人生 | 社会观察
50岁那年,医生宣判我进入了更年期。
听到医生的话,我一下子呆住了,脑海中“噌”地冒出“老化”两个字。“老化”,这意味着我已经到达人生的巅峰,往后都是下坡路,余下的时间也越来越有限。
自毕业起,我在金融行业已经忙碌了25年。面对衰老,我不得不开始思考:我还要继续在职场上奔跑吗?自然而然地,我产生了50岁前打拼工作,50岁后回归生活的念头,下定决心提前退休,完成一个埋藏心底已久的梦想——去德国留学。
人生的每一个选择都与之后的路息息相关,如果不是十几年前离职自愈的一年,我想,如今的我不会这么果决。
2011年,那时我刚被提拔到梦寐以求的职位,但随着肩上的担子变沉,我的情绪也越来越糟糕。心情的灰暗反映到躯体层面,身体也出现问题,有时周一早晨根本没法出门,只能请假在家。当时的主管很贴心,为我调整了工作量,试图缓解我的压力。但症状持续了好几个月,我始终无法摆脱这种状态。
我试过向公司的咨询师求助,只是各种心理疗愈方法都无济于事,直到有一天,心理医生告诉我,我确诊了抑郁症。我像是在漫长的马拉松赛跑中,终于得到了一个停下来的理由。
身体无法支持我继续工作。在同事们错愕的目光中,我这个职场优等生逃一般地离开了工作。但事发突然,以至于我压根没想过之后的生活应当如何安排,甚至没想好是否会回到职场、回到金融业。一切都毫无定数,我陷入巨大的不确定性中。
刚辞职的三个月,我十分痛苦。病痛让我不得不三头两天跑医院。更重要的是,没有了工作,突然获得了大片空白生活的我有些不知所措,焦虑从空虚感中萌芽,我不能接受自己休息。
有一天送小孩上学后,我搭着公车回家。工作日的上午,公车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老人,另一种是三岁左右的小孩。我是例外。我被眼前的情景刺痛,心想,凭什么只有我坐在这里?那时候的我被工作束缚了太久,无法接受自己的停滞。当时看到阿姨在路边收破烂,我都会反复质问自己,“为什么她都有工作,而我没有”。
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看着银行账户上的数字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曾经由财富积累带来的安全感一点一点从我身上抽离。一年后重回职场,看到洗手间有卫生纸,我甚至会发出“哇,我居然有一卷免费的卫生纸可以用”的感叹。
在被焦虑和痛苦纠缠的期间,我做了两件事——一个是看医生,另一个是找自己。我开始读书,读心理学,也读抑郁症相关的书籍,一面认识自己,一面了解自己的病症,时不时参加心理疗愈工作坊的活动。我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有一本名叫《让天赋自由》的书让我印象深刻,虽然我已经记不清书的内容了,但它让我思考,除了金融业之外我还能做什么。我才发现,其实人生不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或许明天我就跑去做小说家。
我是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但先前在工作的高压下,我从未真正地认识过我的信仰。直到有一天,我照例在咖啡厅读书,那天读的是《荒漠甘泉》,这是美国考门夫人的读经心得,信心与爱是贯穿全书的主题。其中一篇讲了一个骑兵正在被追杀,却停下来更换蹄铁的故事。在快被追上的千钧一发之际,他跃上马背成功地逃脱了。我当即觉得这个故事和我的中断过于相似,似乎昭示着我的未来——停下来拂去身上的尘埃,好继续走前方的路。我恍然大悟,终于从自怨自艾的不配得感中逃脱,接纳了需要休息的自己。
一年后,另一家公司以更优厚的待遇主动聘请了我,我再次回归职场,这一切与故事如出一辙。
停滞的一年,我以为自己是失败者。但如今回溯,我更愿意把那一年看作信仰的恩赐。可能是命运特意将我的工作挪开,让我好好认识自己,再将我的生活悉数归位。如果我始终在为工作奔波,说不定某天我就彻底垮掉,再也站不起来了。
回归后,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曾经的我总是把情绪藏在心里或是文字里,不和家人倾诉,但和自己相处一年之后,我开始展露出真实的自我,收获意想不到的理解与宽容。
正是中断的一年让我认清自己,我不再将工作视为生活的全部,在50岁时果决地决定提前退休,去德国留学。这个念头源于我在德国留学的女儿。一天,她向我提议:“妈妈,你退休后也可以来德国读书”。我下意识否定,“我的年龄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能读书呢?”女儿却反驳道:“我们大教室里七十岁爷爷上课还举手发问呢”。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在女儿的鼓励下开始学习德语。
虽然留学困难重重,我面临着语言障碍、文化冲击、学业压力等众多问题,尤其是我将辞掉工作——失去收入来源,在哪可以找回安全感?但倔强的性格让我选择直面困境,我正在一边朝着财务自由的路上前进,一边思索在异乡谋生的手段,未来一切未知,只有到达才有答案。
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想学室内设计,父母说这个专业以后找不到工作,建议我选电气自动化。我喜欢手工,接电线也勉强算得上“动手”,于是接受了父母的建议。
他们说得没错,这个专业让我毕业后进入了一家企业做液晶显示屏。但工作内容和“动手”几乎没有关系,我本以为会成为一名一线女工,在现场操作设备、维修仪器。没想到领导看我是女生,“体贴地”让我进了办公室工作。
工作中,我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做着一些琐事:核对报销申请,整理员工的工资表,然后再去生产线溜达。到了工厂后,我不需要操作仪器,只用清点消防设备。看着这些消防栓,我似乎可以一眼望见自己三十年后的生活。
我不断做着机械的工作,日复一日地过着宿舍与公司间“两点一线,原地打转”的生活,也不知道这样索然无味的日子还要过多久。我才20多岁,怎么就开始养老了?
终于有一天,我的情绪在无休止的重复中爆发了。我冲出办公室,在四楼的休息间里痛哭了一场。我可以充满热情地去做很多事,即使不会我也愿意学习,但现在却被扔在这里无所事事。如果再待下去,自己只会更痛苦。
经过那场“暴风式”的哭泣后,我想起了摄影。
从高中开始,我就喜欢用手机记录生活。大学加入了学校的摄影社,只要不上课,我便跟着社团出去拍摄,利用空余时间掌握修图技能。后面我加入了淮南市的摄影群,和群里的摄影师一起拍摄。没过多久,我便可以独立约拍了,甚至有人找我预约写真。
上班后,唯一让我开心的是周末的摄影时光。我扛着大包小包的摄影器材,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来到拍摄地点。那时开始,我才知道合肥原来这么大,有这么多好看的地方。摄影让我的世界广阔起来。
工作之余,我偶尔做着拍写真的兼职,客人们通过微博找到我拍摄、修图,这能让我每月多挣2000元。要知道,2016年,我的正职工资只有2800元/月。
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出现在我脑海里:辞职去做摄影师。
父母得知后非常崩溃。他们十分不解:“下一步都没准备好怎么就辞了呢?”可我管不了这些,这份工作我一天也不想干了。做自由摄影师,我可以无所顾忌地将一切都投入到摄影中。即便父母不支持,储蓄不充裕,我还是毅然决然地辞职了。
辞职后,我和朋友在合肥租了一间房,兴致勃勃地开启了我的摄影师生涯。但我高估了自己的客源,接单的频率并不高,拍摄收入只够我支付房租,如父母说的那样——我过上了“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合肥的冬天很冷,没有雪,没有漂亮的外景,一切都是光秃秃的,我的情绪也开始变得低落。
为了熬过冬天,我回到老家淮南找了一家甜品店打工。一周休息一天,每天工作12小时,日子有些辛苦,但能和诱人的蛋糕、奶茶待在一起,我很幸福。小时候有当蛋糕师傅的梦想,现在也算圆梦了。我和这里的一切都相处得很融洽,但我内心从未放弃过摄影。
兔子亲手搭建的拍摄场地
到了第三天,我按照计划前往都江堰。在穿过隧道下坡时,车速越来越快,我失去了平衡,连人带车摔倒在地,行李散落一地,左手肿胀,异常疼痛。
我强撑着扶起车,单手推着它往前走,心里很后悔:“或许我就不应该冒险骑行,也不应该选择这么难走的国道”。但当我穿过黑暗的隧道,咬牙抵达出口时,我突然知晓,那些失落已经一并被我抛在了身后。再多的“或许”,都只是假设。
除此之外,我还迫切地想要寻找,在我的认知之外,还有什么不同的生活可能。我将福建平潭作为行走的第一站。在这座小岛上,有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个体组成了共生圈。他们依靠店铺和民宿收入维持生活,大人们不发工资,小孩在家自学。在这里,共生圈更看重彼此的陪伴和互动,就像一个小型的桃花源。
我在平潭的民宿做义工,每天工作结束后,我就跑去共生圈里,和他们一起做饭、观影、聊天……平潭的海风很大,伙伴们很温暖,那段日子给予了我真正的自由。
老倩在平潭
旅途的最后一站,我来到了成都的一间道观,跟师兄学武术,听自学“法术”的大爷聊他的玄幻故事,还亲历了道观师父用道法治疗抑郁症高中生的过程。
我很难用简短的语言去总结出这半年带给我的改变,毕竟当局者迷。或许改变早就悄然发生了,只是我尚未察觉。回顾以往,我曾经自嘲是一个无能的理想主义者,度过了落魄的三十年,但时至今日,我似乎完全接纳了自己,并永远对未来的生活保持想象。
毕竟,人生本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
*图片来自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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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来源 | Pexels
作者 | 童茵祺 李安淇
编辑 | 梁键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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