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演唱会,得了“首尔病” | 社会观察
四个月准备一趟去首尔的旅程,假期打工兼职和节省生活费凑钱;背着电脑去首尔,在间隙中学习或工作;为了抢票,加了不同的票务群,还不得不加价买票……喜爱Kpop的女孩们,跨越万难,奔赴首尔看演唱会,和朋友流连于首尔的大街小巷。她们在各类网络平台上,记录在首尔追星的经历与首尔旅行的体验,描摹“出逃”日常生活及前往首尔的意义,并自创“首尔病”(又称“首尔郁”)一词,概括自己重返日常后,对首尔的留恋等状态。
作为韩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首尔是名副其实的Kpop之城。
2019年,韩国文化体育观光部海外文化宣传院对包括韩国在内的16个国家、共8000人进行了“对韩国的印象”问卷调查。结果显示,韩流(Kpop)不仅是外国人最容易接触的韩国领域之一,也是韩国形象代表的关键词。
在追星女孩的文字里,首尔更像是一个能让她们短暂逃离现实生活的乌托邦。这里不仅有她们喜欢的爱豆(偶像)、令人难忘的演唱会和随处可见的Kpop元素,更有粉丝的友谊,陌生人的善意,爱豆就读过的学校,漫天的银杏树叶,汉江公园的泡面香味……
为什么非得是首尔,而不是举办Kpop爱豆巡回演唱会的其他城市?她们在首尔经历了什么?在“首尔病”背后,追星对她们而言有什么意义?
这次,深度训练营和四位踏足首尔的粉丝对话,试图理解“首尔病”与“首尔病”之下,她们有关追星的生命体验。
餐厅里也充满kpop氛围
kk刚好赶上了闵玧其服兵役之前的巡演,一共看了四场。“演唱会的内容其实大差不差,这些歌我也在软件上听过无数遍了。但每次看,都会有很新鲜的感觉。”kk印象最深刻的是闵玧其在首尔的最后一场演唱会,他在台上流泪。kk在台下很心疼,哭得眼睛都肿了。“我觉得他当时像是对自己桀骜不驯的过去再见,也有点一路走来很心酸,终于释然的感觉。”演唱会结束后,粉丝们熙熙攘攘地走出场馆,拍摄那天绚丽的晚霞,kk一个人坐在场馆门口的椅子上痛哭流涕。
豆浆和朋友去MBC电视台,接参加完打歌节目的爱豆下班
一场演唱会过后,粉丝可能会觉得幸福、满足,也有可能会因告别流下眼泪。无论如何,奔赴现场的见面,让遗憾压缩到最小,也成为“首尔病”的根源。四位粉丝均表示,来首尔的首要目的就是追星看演唱会。豆浆认为,她的“首尔病”有一部分是在怀念追星的氛围与较小的距离感,“跟他们在一片土地、同一时空的感觉,让我很幸福。”
小圆拍摄的汉江公园夜景
入夜,小圆和朋友们来到公园附近的便利店买泡面吃,这是许多韩国爱豆也做过的事情。那天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她们在江边听着街头表演,吃完热气腾腾的泡面后,居然与烟花不期而遇。“很惊喜,这个地方好像是欢迎我的。”
小圆和朋友们在汉江公园吃拉面
“首尔好像除了爱和美好的东西,没有别的会进来打扰我。”小圆用fantasy bubble(幻想的泡泡)形容首尔。在弘大,小圆和朋友们碰到了MBTI算命的抽签摊位以及许多家拍摄人生四格(一种类似大头贴的照片)的店铺。“(首尔)没有很惊心动魄或者宏大的历史感,但它能把平淡日常的琐碎事情,变得很温情、很有意思。”
来首尔前,豆浆时常在营销号上刷到对韩国人“不太守秩序”“对中国人态度不好”等评价。但在首尔的所见所闻,刷新了她的印象。她观察到,地铁上的人们能保持安静,整齐排队。豆浆和朋友不小心把包漏在店里时,一位在中国留学过的韩国店员,用标准的中文提醒她们:“好像是你们的东西掉了”。
出门去看演唱会时,几个路过的韩国女生对豆浆颜色鲜艳的包很感兴趣,就问她是在哪里买的。“Chinese online!”豆浆和她们用翻译器和“散装”的英语闲聊了几分钟。得知豆浆一行人特地来首尔看演唱会,对方友善地表示,“祝你们玩得开心!”
以上种种,似乎都与韩国给人带来的印象不同。在各类讲述韩国风土人情的自媒体视频里,人们可以瞥见Kpop之外的韩国关键词,诸如韩国财阀、低生育率、高压下的社会规训、严苛的前后辈关系。怎么看,韩国都不是个让人幸福的地方。
事实上,外国人对韩国的整体评价更高。2019年,韩国文化体育观光部海外文化宣传院对包括韩国在内的16个国家、共8000人实施了网上问卷调查,调查的内容为“对韩国的印象”。80%以上的外国人都给予了肯定评价,而只有54.4%的韩国人选择“肯定”选项。[1]
“不管怎么说,我是外国人,我不懂这些的,你们让让我吧!”小圆认为,在首尔获得那么多的快乐,与外国游客身份密不可分。在首尔,她暂时脱离了自己所处的社会的规训,也不用接受首尔当地对人的规训,相当于把她和日常生活完全切分开来。“用人类学的话说,这就是‘非常’——超出日常生活,进入某一种仪式里,去首尔就是这样一种仪式。”
目前,小圆正在香港攻读硕士学位,繁重的课业压力让她甚至背着电脑去韩国,在候机和坐火车时都在看文献、做笔记。虽然没有在首尔看演唱会,但她也患上“首尔病”。回到日常生活后,小圆再次需要直面升学压力,要写研究计划却毫无头绪时,“首尔病”最严重。“我觉得我的现实生活太痛苦了,我很想回首尔躲一躲。”蓝山也有同感,作为游客,她会放大幸福的感官体验。回到日常生活的蓝山,也经常会有“首尔病”发作的时候,她怀念在首尔的小确幸,怀念演唱会和爱豆们,也怀念在首尔拥有松弛状态的自己。
小圆认为,粉丝们在追星的过程中,建构出超越现实的“安全屋”。首尔作为爱豆们生活的城市,能充当“安全屋”的背景板。当粉丝们来到首尔,“安全屋”便变得具象化,因此,首尔成为了暂时躲避生活压力、获得快乐的地方。
“首尔病”与Kpop、追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理解“首尔病”,就必须先理解她们为什么追星。采访中,四位粉丝的经历与思考,呈现出追星对个人生命体验更深刻、细腻的意义。
2020年,疫情初起,小圆与父母住在武汉附近的小镇上,被封控在家。楼上的邻居已因病毒罹难。她考研二战和申研都失败了,陷入低落情绪的小圆开始追起了内娱选秀团。2021年上半年,小圆在深圳找到了一份薪资优渥的工作。
从学生变成社会人,小圆感到不适应。她回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许多事情都是有意义的,比如可以学习到新的知识,也可以拥有乌托邦式的理想。初入社会,她觉得自己只是一颗螺丝钉,不断地被工作剥削,“我时不时被一种空洞的无意义感吞噬,看不到新的希望,也看不到能让自己人生有价值的东西。”
2021年夏天,小圆所在的行业受政策影响,发生巨变。“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小圆用这句话总结这两年的经历。下半年,同事们一个接一个离职,她的压力骤增,一边焦头烂额地面对同事遗留的工作,一边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年底就会失业。此时,追星减压的作用变得尤为明显,“每天一睁眼就要面对压力,但追星能让我暂时不去想这些事情,就像我走进一个安全屋。”
初入职场的蓝山,仍在与工作磨合。她形容自己像戴着大人面具的小孩,被迫面对新的情况。蓝山每天坐着全广州最拥挤的地铁三号线、五号线通勤;完成与预期颇有偏差的工作内容;加班到凌晨,看演唱会之前一分钟,还在回工作消息;时不时得巴结一下领导。蓝山体会到了理想与现实的落差:“我希望有一份可以实现自己价值的工作,但工作后才发现,工作本质就是一种压榨与剥削。”
去年8月,蓝山在首尔看完演唱会,准备坐飞机回广州前,突然很想去排队买第二天凌晨新发行的NCT新专辑。说干就干,深夜,蓝山和朋友打车到了专辑店,没想到店里已经挤满了中国粉丝,人声鼎沸。事后,蓝山写道:“每次看完线下都觉得自己依然稚嫩,依然年轻。拆第一批专辑,和身旁的粉丝一起尖叫大笑的时候,我似乎找回了那个迷失在工作和生活里的,最本真最纯粹的自己——原来幸福和快乐是这样的触手可得。”
除了建构暂避现实压力的“安全屋”,追星还能带给粉丝情绪价值和陪伴感。小圆形容Kpop组合SEVENTEEN是她的网络原生家庭。初看他们的综艺,小圆感到他们的相处方式是充满爱的。比如尹净汉会对每个成员说“我爱你”,在其他人疲惫时,提供鼓励与支持。无论是在能和粉丝见面的场合,还是组合的歌曲里,成员们也经常直接和粉丝表达爱意与感谢。
这与小圆的原生家庭氛围大相径庭。即使小圆自幼成绩优异,从教育资源匮乏的华中小镇,考入二线城市的“985”高校,她也没有得到过爸爸一句当面夸奖。从妈妈口中,小圆才知道,爸爸只会在同事面前夸她。她无法接受这样的表达方式。“我每天回家,(爸爸)都打压我。我也不觉得我做得很好,不觉得自己值得被爱。”她在SEVENTEEN的相处方式里,学习如何与所爱之人相处——“用爱的语言表达爱,别人才能感受到。”
小圆从小就习惯做自我觉察,追星给她提供了更多了解自己的机会。她发现,当她在爱豆身上投射了不同的情感时,她才会意识到自己缺少了这些东西。因此,她最重要的爱豆分别承担着不同的角色——N.FLYING的李承协是“温柔的爸爸”,全圆佑是“爱护我的哥哥”,ZB1的成韩彬是“与我共同奋斗的同伴”。
同时,陪伴感也很重要。被问及NCT是否有陪伴蓝山度过生活中的艰难时刻,蓝山一时间已然无法细数这样的经历。她有时候会觉得,爱豆像是自己的赛博家人,长期的陪伴是一种感情的升华。“比如,生活中的某件事,和他们的回归期重叠,你听那段时间的歌,就会想起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歌曲让偶像与粉丝平行的生命线有了交点,加固了彼此的连接。
而陪伴,也不止于爱豆本身。四位粉丝都表示,追星时认识的朋友也很重要,这是一种不能用“搭子”来简单形容的关系。小圆说:“除了爱豆之外,我和周围的粉丝之间也会有一些连接,我们这个粉丝群体共有一种粉丝身份。”kk感谢自己追星的经历,让她一直认识新的朋友并保持联系。
看演唱会时,和周围人交换小礼物,是粉丝们约定俗成的习惯。豆浆、kk和蓝山都收到过陌生的粉丝送的东西。
豆浆回忆,演唱会间隙,前排的韩国粉丝突然转过来,给豆浆塞了糖果。她猜测,也许是因为她在自担出场时欢呼得格外大声,被前面的韩国同担(和自己喜欢同一个爱豆的粉丝)认了出来。豆浆当时很想说“谢谢”,但又怕对方听不懂,就点了点头。第二天,到自担同款的排骨店打卡时,豆浆又被中国同担塞了一包魔芋爽和自印的应援物。
蓝山和陌生粉丝举起应援棒合影
蓝山两次去首尔看演唱会,旁边坐的都是外国粉丝,她们努力地用英语交流,一起自拍,留下联系方式。NCT127演唱会末场时,蓝山旁边坐着一位韩国粉丝,两人非常投缘,蓝山还被她投喂了阳光玫瑰。
“比起爱豆给我的治愈意义,我觉得同担治愈我的地方会更多一点。”豆浆说。不少粉丝对彼此有着天然的信任和善意,即便是陌生人,她们也可以通过追星快速熟悉起来。演唱会结束后,豆浆看到有陌生同担发朋友圈问“有没有人能一起在首尔玩”,豆浆就直接私信了她。第二天,大家一起去吃饭,打卡同款。她不担心萍水相逢会让友谊很脆弱,“当下这个阶段,幸福快乐就好。”
在爱豆与粉丝的关系里,粉丝投入情感,付出时间与金钱,去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内地的Kpop粉丝,还需要面对跨国或跨城追星的距离,钱与时间都是必需品。对比之下,在首尔追星就非常方便。kk直言自己对泡菜妹(韩国粉丝)的嫉妒:“泡菜妹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她们所有想要的东西。”
粉丝也并不只会在追星中,收获正向情绪价值。
蓝山曾因超高溢价的演唱会门票、粉丝与爱豆之间的距离失落,“原来追星本身也是一件明码标价的事情。”她在提问箱里讲述了自己看NCT DREAM香港场演唱会时的经历。当时,她拒绝购买天价黄牛票,除了觉得贵,更是认为高价购票把自己与偶像置于失衡的天平上。
演唱会上,场馆照明灯光关闭后,仅存的灯光照亮舞台上的爱豆。光亮的舞台下方,万千粉丝藏匿于应援棒之下,化作灯海中的一点亮光。这种状态,像是彼此之间关系与距离的隐喻。
在粉丝眼里,爱豆是立体的,灯光之下,粉丝熟知爱豆的经历、性格、喜好,乃至爱豆本人喜欢用的香水、身体上的胎记,都一清二楚。爱豆却难以看见千千万万个具体的、迥异的粉丝。“明明都和他们在一个地方了,却还是觉得‘原来我离他还是这么远’。在我眼里,我永远只能看到他;但是在他眼里,却是千万盏绿灯。”蓝山在演唱会结束后感到失落,调理了很久。
“偶像和粉丝本身就永恒存在着距离,打破了,就无法维持现有的美感。所以不要因为距离与虚幻去怀疑自己,追星本身带给你快乐、幸福与力量,就是难能可贵的。”她在博文中表示,不希望“东亚追星女审判并怀疑自己”。最终,蓝山决定先接受自己的情绪和想法,洞察自己产生情绪的原因与逻辑,再慢慢做到自洽。
在采访中,蓝山多次提到追星带来的幸福和动力。分析爱豆的作品,也让她慢慢找准自己的职业方向,首尔还成为她生活中的避风港。
而在对自己有严格要求的闵玧其身上,kk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觉得他在变好,那么我应该也会变好。”这是她喜欢闵玧其的原因。
豆浆的爱豆郑在玹和金廷祐给她提供了不同的情绪价值。她形容郑在玹很像一个“精神状态稳定的哥哥”,她想成为像他那样,对人生和事业有规划、有目标的人。而金廷祐更多地像朋友一样陪伴着她。豆浆目前准备考研,希望能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取得较好的成绩。
小圆在追星中,找到了自己的研究方向,第二次申研时,拿到了社会学专业的offer。她认为,前人的研究经常忽略粉丝的声音,“话语权是要抢过来的,不可能在这里等着别人替你说话。”她想听听粉丝的想法。这也是她的研究初衷。
她们也开始计划下一次旅程。
采访时,kk的朋友给她发来了一家BTS成员田柾国的同款店,她的第一反应是“上次我们怎么没去,那我们下次冲吧。”kk觉得,自己好像在潜意识里,把首尔当做了另一个家。
小圆和朋友决定香港复活节假期时去首尔和釜山旅行,已经订好机票。豆浆也希望有机会存下一些钱,去釜山和济州岛转转。
今年2月,蓝山第三次来到首尔看演唱会,周五晚上落地,周日回广州。她背上电脑,应对随时可能入侵周末的工作。即使要当“特种兵”,蓝山也觉得这是幸福的。她认为,每次去线下追星的过程,都是更接近自由的过程:“这种一个人去追寻自由跟幸福的感觉,会给我一种很大的价值感。有时候,这甚至比见到他的那一瞬间还要快乐。”
蓝山依旧记得,去年从繁重的工作中抽身前往首尔后,一个安宁的瞬间。
落地时,已近傍晚。她坐上首尔的机场大巴,车里很安静,手机里也没有突如其来的工作消息,耳机里传来Crush新专辑歌曲里悠扬的萨克斯声。她看着窗外缓慢流淌的汉江,夜幕逐渐降临。
“我一个人,被包裹在这辆很舒服的车子里,去幸福的目的地。”
参考资料: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作者 | 康琦悦
编辑 | 张天爱
值班编辑 | 赵涵宇
运营统筹 | 周智珊 陈子桐
运营总监 | 温泓烨 梁 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