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外星人》比《流浪地球》更具有硬核科幻精神
娱理工作室X春节档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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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主笔：灰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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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春节档的最大赢家刘慈欣先生曾在《乡村教师》的作者附言中说了那么一句话：这篇小说同我之前的作品相比有一些变化，主要是不那么“硬”了，重点放在营造意境上。不要被开头所迷惑，它不是你想的那个东西。我不敢说它的水准高到哪去，但从中你将会看到中国科幻史上最不可思议的意境。
是啊，《乡村教师》表面上确实没有《流浪地球》那样硬核，但是论及内涵，它也根本没有比《流浪地球》软到哪去。
两位导演的处理方式也不一样，郭帆是硬桥硬马重拳出击，老大哥宁浩则是荒腔走板以柔克刚。我觉得刘慈欣的话宁浩算是读懂了（也许是刘慈欣先生也参与了编剧工作的原因），即使改编后的影片和《乡村教师》并没有多大关系了，内在的东西还是一脉相承——不是硬核撞击，而是意境营造；不是爆笑喜剧，而是重重反讽；不是高明制作，却显得不可思议。
宁浩选择的这个思路，是对整个中国式“赝品经济学”的反讽。
黄渤、《疯狂的外星人》剧照
这种反讽带给观众的感觉是特别迷惑的，于是影片上映之后评论界迅速分裂成两派，一派认为宁浩黔驴技穷了，另一派则认为宁浩成了电影哲学家，两伙人吵得不可开交。
老年的观众已然看不懂其中的段子，小镇青年也基本上只能看到那些耍猴戏、抖包袱的机灵段落，仿佛在看加长小品和二人转一样，但熟悉刘慈欣的读者能看到那种层级文明的鄙视生态链，以及被阴差阳错逆转的可能性——这是刘慈欣典型的黑色幽默。
刘慈欣的《坍塌》《诗云李白》《白垩纪纪事》等一系列短篇都在强调这种黑色幽默。在《乡村教师》中，外星人的灭星行动意外地被一个乡村教师临死前强行灌输到四个孩子脑中的牛顿力学方程式所阻挠。而在《疯狂的外星人》里，外星人的行动不但被两个中国屌丝意外阻挠，它本人都被当成了猴耍来耍去，泡在酒桶里，实在是外星人被黑的最惨的一次。
这种偶然、意外和阴差阳错恰恰道出了刘慈欣科幻精神的内核：相对于降维生存的宇宙猎人打击（也就是二向箔精神），我们需要的应该是差异性的共融——不同文明的共融，谁也不需要鄙视谁。
《疯狂的外星人》中的外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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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凑齐这种黑色幽默的背景，宁浩开始打造一个充满赝品的景观，在电影中的“万华世界公园”里，布满了里约热内卢的救世耶稣像、莫斯科红场城堡、埃及金字塔、巴黎凯旋门、中国如来神掌等全球地标建筑的赝品，构造出一种匪夷所思的电影地形学。
这些赝品景观，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逆转鄙视链的可能——通过外星人的定位装置，耍的美国特工团团转。在《乡村教师》里，孩子们被灌输到头脑中的力学方程式也是赝品——它掩盖了地球属于低端文明的属性，避免了灭顶之灾。
宁浩打造的赝品景观了无生机，和刘慈欣鸟不拉屎的乡村一样愚昧，但黄渤扮演的耿浩，却心存着那位乡村教师一样的火苗：传承。前者是传承手艺，后者是传承文明，他们都在做着卑微且努力的事情，只是亿万分之一的偶然概率，让他们的工作注定不凡。
黄渤、《疯狂的外星人》剧照
无论什么岗位、做什么、在哪里，谁都没有资格鄙视谁。而《疯狂的外星人》中的鄙视链，始于外星人交换DNA时对美国宇航员的愤怒，开始嘲笑地球上的低端文明。而在地球上，美国人鄙视中国人，中国人鄙视猴...
外星人到地球上突遭横祸，被当成了猴子驯化、鞭打取乐，还学会了金枪锁喉的绝技；但当外星人灵魂转移到猴子身上时，它手持金箍棒，威风凛凛，就像中国神话中的孙悟空。
有些观众会吐槽说，中国科幻做了这么多年，还是离不开孙悟空这个神话人物，当真是很可悲的。但在我看来，这正是赝品经济的实质——直到今天，在各种农贸市场上出现的劣质玩具中，最多的仍然还是孙悟空，即使它正面对着小猪佩奇等新宠的强势崛起。
这种鄙视链，是对《疯狂的石头》和《疯狂的赛车》里棒子老虎鸡关系的重演，熟悉宁浩的人自然知道其在成名作《疯狂的石头》里就构造了一个典型的赝品景观，也就是用赝品宝石替换了真的宝石，假的成了景观，真的却被藏匿了。
所以，这种鄙视链反讽体系就是赝品世界的体系，真实的东西被隐藏，赝品大行其道，被猎奇使用的孙悟空，恰恰是对中国科幻原创力孱弱的反讽。
外星人和“孙悟空”对决版海报
03
《流浪地球》看起来很硬核，但算不上科幻片，更像硬核灾难片。《疯狂的外星人》看起来挺软，像一个荒诞喜剧，却充满了硬核科幻精神。
就像刘慈欣所说的一样，影片重在营造意境，把愚昧的乡村置换为赝品世界公园，将本可硬核的特效做得异常粗糙，节奏松松垮垮，填的东西却又很多，让人有种胃胀不舒服的感觉。
我觉得这正是观众不满本片的地方——作为一部喜剧片，尤其是对盼望着爆笑喜剧题材的观众来说，他们的确失望了。但作为一部科幻片，或者按照刘慈欣的说法“一种不怎么硬的科幻片”，《疯狂的外星人》其实是借着赝品的壳子，实现了重重的否定。
这种方式叫“剥削”，而宁浩本就是一个剥削狂人，在《疯狂的外星人》中，他更是借着这种赝品世界实现了全面的剥削：世界公园是世界的赝品，猴子是外星人的赝品，愚蠢的美国特工和与其连线的貌似特朗普的总统是美国的赝品...
如果我们把思维再开拓一下，就会发现剥削已经和当下的影片息息相关了：影片中有多少个彩蛋，就有多少个“赝品”（因为很多时候这些彩蛋都是烂梗，也只拥有单一的功能）。就像很多公众号文章善于挖掘彩蛋一样，那些彩蛋众多的影片都是由剥削并制造的赝品构成的。
宁浩的《疯狂的外星人》是彩蛋很多的影片，比如外星人像是E.T.长残了，黄渤和沈腾的电影海报和《E.T.外星人》里骑自行车飞过月球的画面——属于斯皮尔伯格的“赝品”。
上《E.T.外星人》剧照，下《疯狂的外星人》海报
猴子被外星人附体，拿起金箍棒的时候，俨然是《西游降魔篇》孙悟空的“赝品”（编者注：其实猴子+头箍的意思就已经非常明显了，有头箍是“高等文明的外星人”，没头箍是“被低等文明训练的猴子”）。
敲锣和用民乐制服这只猴子，则是蒂姆·波顿《火星人玩转地球》的“赝品”。
《西游伏魔篇》中的孙悟空
《火星人玩转地球》
当然，影片里还有宇宙遨游的画面，使用的是斯坦利·库布里克《2001太空漫游》中的音乐《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库布里克无比忠实的影迷，走进了一个农贸市场，在里面发现了《2001太空漫游》中的狒狒手办，做工粗糙，长相奇丑。
《2001太空漫游》
毫无疑问，这让影片带着一种仿佛乡村农贸市场上塑料玩具的味道，也是很多观众讨厌本片的原因，但这估计也正是影片逻辑成立的前提——它恰恰对当下流行的赝品经济和电影地形学进行了否定。
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宁浩拍《疯狂的外星人》正是依靠这种审丑和拙劣模仿的恶意景观实现的，也是通过量化堆砌实现的：整部影片融合了外星人、宇宙飞船、猴戏、酒文化、特工、火并、中美政治、中国神话，可谓是无奇不有。
这让影片本身显得臃肿，却也成就了最大规模的反讽。
影片中最荒诞讽刺的一幕
04
由赝品经济构造的中国电影地形学，或者说“赝品建构主义”，反映出的恰恰是国产电影原创力不足的致命伤——对此，身为国产新生代导演带头大哥，致力于拍最酷商业片的宁浩当然很反感。
但我没想到的是，他用这样一种更为糟践的方式来表达这种反感，通过《疯狂的外星人》他几乎全面证伪了这种赝品经济学法则——赝品经济是做电影的下下策，是一种懒散的“软文化”。
必须要指出，一个影片软到极致的时候，是没有自己的力量的，很容易跟着某种“向心力”走。这种向心力放在影片里就是传统猴戏，叫“国粹”。
宁浩的“坏”与恶作剧，在于一边借黄渤之口强调“国粹”，一边借沈腾之口强调“虽远必诛”。
沈腾《疯狂的外星人》剧照
影片中猴子和外星人之间的赝品关系，可以被视为某种程度上的精神分裂：当它是猴子的时候，是让人娱乐的宠物，也是暴打美国佬的孙大圣；当它是外星人时候，就会被中国白酒灌醉，在绳子上被中国龙追着走。
无论怎么解释，都是满满的“中国力”。但我们都知道，中国根本没有那么多有效的对外输出符号，被假想出来的能征服全球的“文化软实力”，也不过是个“赝品”。
于是，冯小宁就只能让日本人骑猪（《举起手来》），宁浩这里也有了“让美国人吃个屎球吧...”
众人围观美国特工吃屎球
宁浩知道，这种赝品经济手段（至少他表面上如此呈现）对老百姓尤其小镇青年来说是管用的，而这种批判内核对一些文艺观众也是管用的。所以他并不担心影片的失败——以他聪明绝顶的头脑，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他不是随便不是笨更不是不负责任，而是“坏”和皮。
所以宁浩的“皮”可能会被认为是贪心太多，节奏乱、糟践他人、山寨、臃肿不堪，但实际上，宁浩指向的正是对这一切的否定。
毕竟，按照他以往的水平，是可以原样搭建出一个类似迪士尼的城堡——他对盖·里奇的仿制就是这样的，质量依然过硬，不输原作。但此次，他仿效别人那样呈现了一个粗糙又乱糟糟的农贸市场。
这些东西没有质量，没有知识产权，没有原创性。但它们就是形成了景观，还是一连串、一大片。这就是中国的景观，也是中国电影的景观。
黄渤、《疯狂的外星人》剧照
去年国庆档的赝品题材扎堆：真假都督、真假画家、真假姑妈、真假妈妈，让人心烦意乱；《非常公寓之盗墓笔记》有多少赝品，大家应该也历历在目；如今，《疯狂的外星人》选择将这些赝品全收。
这是因为我们的观众不计较真假，大部分都只图个乐子，这也是赝品经济能够持续兴旺的前提，所以赝品经济的地形学应该是一体两面，一方面是商家的造假，另一方面是群众对廉价赝品的接受程度——也指中国观众对烂片的容忍程度。
这种心情，就像刘慈欣在《乡村教师》里写的一样：“没有文化，人们都变得下作了，那里的穷山恶水固然让人灰心，但真正让人感到没有指望的，是山里人目光的呆滞。”我常常能在影院里看到一群人呆滞的眼神，他们不知道看的是什么，只知道被那种赝品景观的世界带着走，图个热闹——
乡村教师死了，被学生草席裹尸，牛顿三定律却被传承了下来了。国产电影死了，被赝品层层围绕，一个时代的兴衰就这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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