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会脸上红扑扑的发烫，一会儿胸口咚咚咚的发紧，似乎也被球场上蔡三步的勇猛动作征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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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三步
——系列短篇小说《红尘书》之一
文/张中信
蔡三步闻名通江城的时候，正是阶级斗争如火如荼的年代。
蔡三步，本名仁宽。他父亲专门请教了板板桥的柳学士，才最终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一个农民把自己的孩子名字取得这样有书香味，也不知寄托了多大的梦想。
然而，蔡仁宽实打实的，就是一个只读过五年书的农村娃，一个诺水河放排队的船工。他长得牛高马大，1米85以上的个子，双腿修长，两臂横张，浑身充满活力。自打16岁进入放排队，便成为这条河响当当的水上汉子。
这并不是蔡仁宽出名的原因。他的出名来自于偶然，一场通江城的军民篮球比赛。那年头，虽然很多人都吃得不饱，穿得不暖，但是精神头很足。通江城内那些政府部门的头头们，每逢春节、五一、十一等假期，都会搞一些群众性的文体活动。
通江城作为大巴山腹地的一个小县城，虽然通向外面的世界并不通畅，只有一条羊肠九折的山区公路，似乎并不显得很闭塞。因为它的城边住着一支神秘的雷达部队。大家都知道有部队驻扎的地方，最喜欢的便是逢年过节搞军民联欢，而军民联欢的拿手戏，便是搞文艺演出或体育比赛。文艺演出，部队人数较少，养不起文工团。他们便拿出自己的强项来跟地方比，就是搞体育比赛，常常又是最为普及的篮球比赛。那阵子，足球这个门类，对大巴山深处的各级官员，听来也好比天方夜谭。
“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这是每次比赛时双方致辞的口头禅。于是乎，雷达部队与通江县城的篮球队，每年都要友谊好几盘。说来也气人，那支小小的雷达部队，也就是一个大队的编制，却有一支将近30个人的篮球队，且每个队员身高不低于1米75。部队篮球队每次出场，都把县城的队伍比得灰头土脑的，因为每打一次友谊赛，县城队都输得呼天抢地的。
这样的比赛，实在是让人痛惜。特别是每一轮比赛，观众人山人海，啦啦队摇旗呐喊，结果依然让人汗颜。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通江城的县革委分管副主任换人了。来了一位女副主任，这个女副主任个子修长，面若桃花，标准的美女领导。姓章名伶，一个很有梨园味道的名字。她的来头不简单，据说三代苗红根正，读中学时便是学校的体育尖子，25岁便破格当上了达县地区的妇联主任。不到30岁便出任通江县革委会副主任。章副主任上任伊始，下决心要烧的第一把火，便是要扳回长期以来在军民篮球赛上，每战必输的惨状。
章副主任下令，在全县范围内征调身高力壮的年轻人，组建通江县城专业篮球队。那个年代，大巴山人普遍营养不良，要找出几十个裸高1米75以上，身体健康，年龄不超过23岁的男子汉，还真得费一通功夫。
诺水河放排队的船工蔡仁宽，意外的被板板桥公社推荐上榜。1米85以上个头，20岁的年龄，身体强壮得像一条打牯子牛。这三个条件简直就是量身定做，使得蔡仁宽一下子鲤鱼跃龙门。在进入篮球队之前，蔡仁宽连篮球是个啥东西，也没咋见过。他水里来，风里去，熟悉的就是诺水河的九曲十八湾。
通江县篮球队在全县齐刷刷地征调人员，一下子便挑选出30来个1米75以上的男子，蔡仁宽的个头排在前五名。也许是常年在诺水河放排的缘故。蔡仁宽的身子极其活套，教啥会啥，学啥懂啥。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蔡仁宽从原来的替补队员，神速地进入主力队员。由于他吃苦耐劳，练习的时候从不叫苦喊累，很是让篮球队队长，一个戴眼镜的体育老师看好。
篮球比赛，最主要的就是比拼队员的体力，技术和吃苦精神。蔡仁宽在诺水河放排，风里来雨里去，一年也难得吃上几顿大米饭和白面馒头。在篮球队，却居然可以顿顿敞开肚子吃个饱，身体自然更棒。加上教练的调教，这个蔡仁宽后来居上，超越了很多久经沙场的老队员，甚至很多专业队员，成为了通江城篮球队一匹闪亮的黑马。
他的拿手戏，就是作为球队的主力，打中锋。在关键的节点，冲破对方的防守和干扰，三大步上篮，成功投掷并命中目标。为检验他的真实实力，县篮球队在模拟实战中，曾组织了最有力的对手，从左中右对他实施铁壁拦截。好个蔡仁宽，一双大手轻松地抓住篮球，面无惧色地甩开两个膀子，向前冲锋，只见他左拐，一个大回旋让左面阻挡的人踉跄倒退；然后再一个大回旋的右拐，虎虎生风，把右面拦截的人吓得连连后退。再看他像一匹脱缰的烈马，呼啸而去，一步、两步、三步！三大步上篮，投掷！哇！将一颗牵动几百双、几千双眼睛的篮球稳稳地投进篮圈。而他自己，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一脸轻松的站立在篮板之下。
这一下，通江篮球队有了底气。因为有了这个个头威猛，动作顽强，投篮命中率高的蔡仁宽，他们似乎已经看见军地篮球友谊赛的结果了。
盼望着，盼望着的军地篮球友谊赛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八一建军节那天，通江县革委在列宁公园的灯光球场，举行声势浩大的军民联欢大会。比赛前，军地两边的头头们都分别作了重要讲话，那个美女章副主任虽然没有讲话，但也盛装出席了。台上的头头们到底讲了些啥，下面的群众很少人听，他们关心的，是军地两支篮球队将展开怎样的友谊搏杀？
那天，通江县城万人空巷，当军地两支篮球队高呼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口号进场时，现场的军民两拨的观众们，好多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
终于，军民两支篮球在裁判的哨声中，展开第一个回合的搏杀。这场比赛一开始便让人大跌眼镜，时间才过去了不到三分钟，县城队的蔡仁宽已经接二连三地成功三大步上篮，连下对方五球，比分10:0了。
雷达部队不可一世的球队一下子被打懵了。他们做梦都没料到地方球队才半年时间，居然鸟枪换炮，一下子实力猛增。尤其是来了个楞头楞脑的小伙子，三大步上篮简直如出无人之境，无论他们如何叫停，怎样组织防守，都无可救药地被对方轻松攻破。上下场比赛，很快就分出高下，县城队以压倒性的高分赢下了多年来无法超越的对手——雷达部队篮球队。
那一天，简直就是“蔡仁宽日”，一身红白镶边的球衣，一张看不出害怕的娃娃脸，一种所向无敌的气势，让县城篮球队震撼全场。从那天起，通江城的老百姓记住了那个三大步上篮的小伙子，人们给他起了个响亮的外号“蔡三步”。
至此，蔡三步的命运迎来180度的大转折，他开始受到县革委会领导的关注。据说，那天的现场，县革委会的章副主任并未离场，她也在现场兴奋的观看，她一会脸上红扑扑的发烫，一会儿胸口咚咚咚的发紧，似乎也被球场上蔡三步的勇猛动作征服了。经此一战，蔡三步声名鹊起，成为通江城老百姓街谈巷议的话题。
之后，每当有篮球比赛的消息，通江城的那些老少球迷们竞相邀约，他们很多都是冲着蔡三步来的，看见蔡三步穿着两条筋的球衣，浑身的肌肉绷得滚圆，那些女球迷们，更是被蔡三步那球场上来去自如的风姿所迷倒。蔡三步经过几次比赛后，信心大增，他在球场上像种牛样鼓噪骚动的样子，已让场下的女球迷们看得香汗淋漓。蔡三步不经意中，已经走进了县城很多女球迷的梦中。
蔡三步并不知道 ，他还走进了另外一个人的梦中。那个人居然是县革委会的章副主任。章副主任虽然并不年轻姑娘，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已经不少，包括她的丈夫，一个高大英气的教师。但，鬼使神差，她却被这个初出茅庐的蔡三步迷住了。
章副主任开始神不守舍了。她频频地出入篮球队，说是视察，可每一次到了球队，既不听汇报，也不接见队员。却一二再，再二三地直接关心起“蔡三步”的政治前途来。那天，章副主任忍不住又来到了球队，蔡三步不知所措的被叫过去，章副主任摆开架势要跟他叙叙家常：
“你家里还有哪些人呢？”章副主任强装正经，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蔡三步拉家常，目的是让他放松点。
“嗯呐，还有父母和三个姐姐，姐姐都嫁人呐。”蔡三步脸红红的站在旁边，小声回道。
“你，你有对象吗？”章副主任看是不经意的在关心蔡三步的个人问题，不知为啥子，她自己在问这个问题时，脸有些微微发烫。
“你说啥……啥子，对象？”蔡三步根本就不明白章副主任所指的对象是个啥子。一旁的球队领导急了，只好跟他解释说对象就是农村所说的女朋友。
“莫得，莫得！”蔡三步听说女朋友，立马把自己的脑壳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哈哈，小蔡真腼腆。”章副主任被蔡三步的那种窘况，逗得不加掩饰的一阵大笑。
章副主任和蔡三步的对话，完全不在一个轴上，但这并不影响章副主任打心眼里对蔡三步的欣赏。奇诡的是，自打章副主任和蔡三步对话后，蔡三步的命运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不久，蔡三步因为表现优秀，稀里糊涂的就作为培养对象入了党。过了不到一年，又提了干，不到两年就当上了县城蓝球队的副队长。蔡三步开始出现在县城的一些会议上，他梳起偏分头，穿一身红蓝相间的运动服，脚蹬运动鞋，在县城的大街小巷中，开始行色匆匆。
蔡三步骨子里是一个粗鄙之人，虽然他人模人样的频繁出入各类会议、活动，一般也就装装样子。大家都知到，他不过就会三大步上篮。所以，蔡三步从来没有被安排在任何场合作过发言。好多个阑珊之夜，蔡三步也出现在县革委会的大院内。据说，章副主任经常召见他去谈工作上的事情，甚至还有人看见他行色诡异，出没在章副主任的宿舍楼。
人世间的事情，阴差阳错。就在蔡三步迷迷乎乎的受到组织培养，眼看就要更上层楼的时候，他的命运却离奇发生惊天大逆转。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被人堵在了县革委章副主任的房间里了。去堵房门的人居然是她的丈夫，那个中学教师。这个情节有两个版本：一是说县革委章副主任，自从喜欢上蔡三步后，半年也不跟丈夫见面，即使见了面，也支支吾吾的不想和他行夫妻之事。引发了夫妻之间的纠纷，终于，他把她和蔡三步堵在房间里......可他还没来得及对蔡三步下重手，章副主任已对他扇开了耳光。
另一种说法是,章副主任把主要心思放在蔡三步身上，不思政事，被同僚设计陷害。那天晚上，他的同僚通知县革委的保卫干部，说在章副主任办公室进了小偷，大家撞开门后，却发现赤身裸体的蔡三步还趴在章副主任的身上。
后来的结局便是,章副主任名声扫地，再也不好在通江县革委任职，被迫调离通江城，去地区科协担任副主席。丈夫一气之下和她离了婚，离婚后的章副主任从此意志消沉，工作上常常神不守舍，让组织十分失望。而蔡三步也在一夜之间，被打回原形，开除党籍，罢免职务，放回诺水河放排队继续当他的放排汉。
就那么两三年的时间，蔡三步的人生像坐过山车，从一个低谷，突然青云直上，冲上另一个山头。可他还没有在山头上站稳，便又哗啦一下子被摔进了谷底。
回到诺水河放排队的蔡三步，并没有像霜打的茄子那样蔫气，但整个人似乎丢了魂似的，没有一点生气。放排队的人都知道他是因为跟章副主任搞腐化才被开除的，便有人怀着淫邪的心理，私下里打趣他，问他一些和章副主任在床上翻腾的事情。这个时候，蔡三步的脸上便生发出一些红晕，不过那红晕一闪而过。再看他的脸阴沉得像要吃人。打听者看他那个架势，心中发怵，自讨莫趣地走开了。
那个时候，通江县城通往各大乡镇的的公路，已经像一张蜘蛛网，四面八方延伸着。诺水河放排队的日子，也开始越来越不景气了。
按理说，蔡三步放了多年排，手艺不可能生疏，回来后却始终脑壳里缺根弦似的，放排的时候，哪怕过激流险滩，他也时不时在排上跃跃欲试，一个劲的演示他赖以成名的三大步上篮。这个姿势在波涛汹涌的木排上展示，自然危险万分。
长此以往，人们也没有把他的这些动作当回事儿。不久，当放排队过望娘滩的时候，蔡三步又情不自禁地在排上做起三大步上篮状。这次他就没那么幸运了，一个大浪打来，木排忽然180度的陡旋，蔡三步就像断线的风筝，一个倒栽葱飞进了诺水河。按常理说，像他这样的浪里白条，即使跌落水中，自己三翻五跳，也就上岸了。可是，蔡三步因为变得有些神志恍惚，这一落水，竟再也没有翻出水面。
蔡三步落水后，放排队沿着诺水河打捞了三天三夜，也一直没有找到他的尸首。他死后的第二个年头，诺水河放排队宣告解散，全体船工上岸，结束了千百年来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
诺水河川流不息，鸣溅依旧，很多事情接踵而至。蔡三步和他的故事也逐渐被人们淡忘了。
作者简介
张中信，字峰源，四川通江人，经济学研究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成都市青羊区文联副主席、《琴台文艺》执行主编。曾荣获“全国优秀读书家庭”“四川省优秀青年”称号。出版《风流板板桥》《匪妻》《失语的村庄》《哦，野茶灞那些事儿》《成都书》等著作。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荣获四川文学奖和冰心散文奖等多种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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