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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展:天启三宗与政治秩序

施展 中东观察员 2019-12-19

本文转自公众号【叙拉古之惑】,又转自公众号【世界文明的阅读与行走】。

       今天的讲座,我会从以下几个角度展开:

 

一,自由的背景或者说自由理念的宗教基础。自由是怎么从宗教中生长出来的,在天主教世界以什么样的方式浮现在基督教世界或者清教世界又是以怎样的方式浮现

 

然后,聚焦在清教背景,或者清教的自由理念与现在的世界秩序之间的关系。因为清教的理念是美国的立国理念,而美国是今天世界秩序的主导者,所以要理解今天的自由观念等各种理念,对美国清教理念的理解是非常有必要的。

 

第三,为什么美国所推崇的自由理念、普世价值,会在世界上遭受大量的反抗?这些反抗的原因、机理何在?最后,整个讲座会落脚在伊斯兰教一方面伊斯兰教是怎么成长起来的?它内在的历史、教义是怎样的?为什么伊斯兰教世界会有如此之多的严重的反抗行为?

 

这是我今天要谈的整个脉络和线索。

 

罗马帝国的分裂带来教会的分裂

 

先做几个概念性的澄清。首先,宗教分狭义的宗教和广义的宗教:狭义的宗教就是必须有一个神,此时才能称之为宗教;广义的宗教会将儒学都算在内。今天只谈狭义上的宗教,比较重要的是三大一神教,分别是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这三大教都是信奉独一真神,宇宙中只有一个神。“独一真神”是中国人最难理解的,我花了五六年时间,才找到它背后最基础的逻辑。

 

三大一神教都信奉独一真神,而且不管基督教、伊斯兰教、犹太教,他们信奉的神实际上是同一个神。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是从犹太教衍生出来的,他们信奉的神其实是同一个,只不过对于这个神的理解和解释有很大差异,这可能跟大家直觉性的想法有很多冲突。这种差异带来一个后果,就是由于他们非常相像,在争夺信徒的时候,他们之间的问题就会尤其难以化解。

 

基督教又主要分为三大教派:天主教,主要流行在南部欧洲、西部欧洲和拉丁美洲;基督新教,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基督教;东正教,主要流行在东欧、斯拉夫地区以及希腊,差不多可以说东正教就是斯拉夫人的宗教,这个教派跟天主教、新教之间又有一定的差异。

 

最初,在公元之后几个世纪,耶稣刚去世没有多久,那些使徒们的影响都还在,这个时期只有统一的基督教。这个统一的基督教试图在罗马帝国内部传播,但对罗马帝国来说,罗马的皇帝就是神,必须敬拜皇帝。而对基督徒来说,只有上帝是神,除了上帝之外就没有神,持戒里已经规定了。所以这些基督徒要求放弃对罗马皇帝的信仰,皇帝岂能容他?一直都对基督教极力打压,直到公元390年,基督教才被确立为罗马帝国的国教。为什么罗马帝国皇帝肯接受基督教为国教,而不再要求人们以他作为神了呢?因为罗马皇帝要求我允许基督教成为国教,但条件是我要做基督教会的最高领袖,教会的首领。这样罗马皇帝就掌握了两个身份:一个是世俗身份,也就是皇帝的身份;一个是宗教身份,也就是作为教会的最高领袖。这个时期的基督教是统一的。

 

在罗马帝国内部,当时有四大主教区:一个在罗马,罗马城;一个在君士坦丁堡,就是今天的伊斯坦布尔;一个在今天埃及的亚力山大;还有一个地方叫做安提柯,在今天的叙利亚。亚历山大和安提柯,今天已经全都是穆斯林的地盘了,但在历史上,那是基督教四大主教区中的两个。



公元395年的罗马帝国行政区划

 

公元395年,罗马帝国分裂成东、西两半——东罗马帝国和西罗马帝国,之后没多久,西罗马帝国就崩溃了。分裂之后,西罗马帝国的首都在罗马,后来又搬到拉文纳,离米兰不远,而东罗马帝国的首都就在君士坦丁堡。而且东罗马皇帝仍然非常强大,这就带来东边和西边非常不一样的状态。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一个现象在西边出现了公元476年,西罗马的世俗秩序彻底崩溃,而由宗教力量来担当一般的社会治理功能,人类历史上只有在西欧出现过这个现象。而在东罗马帝国,皇帝仍然同时担任教会的最高领袖,这就意味着皇帝对宗教仍然拥有直接的控制权,仍然处在政教合一的状态。

 

这里要强调一下,通常所说的中世纪欧洲是“政教合一”的说法是错误的。中世纪的西部欧洲,从来就没有过政教合一,一直是政教分立的。政教合一的是东罗马帝国。这种政教合一,不要理解成教会主导一切,而是由皇帝同时兼任教会的领袖,两个身份结合在他一个人身上,以这种方式实现政教合一。这就带来一个很大的差距,还有皇帝的东罗马,他们的教会组织就变成东正教,而西罗马或者说西欧,则逐渐演化成天主教。大约在公元1074年,完成了东、西罗马从法理上的最终分裂,在此之前,他们实际上早就隔阂、貌合神离好几百年了。

 

基督教神学的理性化转型

 

那么东边和西边的巨大差异在哪儿呢?对西边来说,由于世俗政权彻底崩溃,新兴起的所谓政权领袖都是地方的大老粗,蛮族的武士,由他们来征服西罗马崩溃之后的废墟。他们的水准差到需要一些学者给他们写行为手册,告诉他怎样做才符合一个贵族的标准。比如:家里墙上挂着毯子的话,就不要冲着这个墙小便;没挂毯子,才可以冲那儿小便那是极其粗鄙的一群人。对于他们来说,完全不懂一个大的疆域该怎么治理。所以,西边世俗秩序的治理,一开始完全指不上这帮家伙。


那么西边世俗社会的治理功能是由谁来完成呢?是由教会来完成的。因为当时教会是西罗马废墟上,唯一还拥有遍及整个西部欧洲通讯体系的一个组织。要想完成一般的社会治理,有两条必须做到:第一,内部比较顺畅的数据收集和整理功能,那就必须得有自己的通讯体系;第二,财政功能,必须有一套财政汲取能力,才有可能完成社会二次分配。而教会因为要外派传教士传教,那时候还没有罗马教皇的概念,只有罗马大主教——由四个主教区的大主教共同认可,但只是从神学思想上服从,行政关系上没有上下级关系,不是命令与服从的关系,只是一个劝告和听劝的关系,是同僚关系——罗马大主教会往各地派传教士,传教士到那个地方就成为主教,而派出去的传教士与大主教并不是上下级关系,而是派一个“兄弟”出去,一起来开拓主的事业。在这种模式下,欧洲形成了分布各地的主教,他们要跟大主教通报进展,于是罗马的大主教有了一个遍及全国的通讯体系,并逐渐形成了征收人们对教会捐赠的体系,后来逐渐发展成什一税,防止西边的教会有自己的财政。这套体系就可以完成社会治理功能

 

而对于西边的教会来说,要想更好地完成社会治理功能,首先,必须得有足够的效率。比如,信徒捐了100元去做社会福利工作,最后行政成本花了120元,这种效率肯定是不行的。第二,公元1075年的罗马大主教格列高利七世,下发了一个教皇敕令,规定“从此之后,下面所有的主教都是我的下属”,这意味着天主从法理上正式形成了。它规定,大主教与教区主教之间是上下级关系,是行政命令关系,而且大主教是整个基督教会的领导者,是所有基督徒的领导者,所有基督徒都要受大主教管辖。当时西边神圣罗马帝国世俗的皇帝,也要受大主教管辖,因为他也是基督徒。格列高利七世自封为教皇之后,认为所有人都要在他统辖之下,所有的事都在他统辖之下,这就是西部欧洲的政教合一,是教皇能够统管一切。

 

但是事实上他完全做不到这一点。他认为自己可以统辖一切的依凭是手里有精神权力,当年耶稣临赴难之前对门徒彼得说:“我要把我的教会建立在你这座磐石上,然后你掌管进入天堂的钥匙,凡是你在世间被捆缚的,那你在天堂也将被捆缚;凡是在世间释放的,在天堂也释放。”也就是说:你是否可以进天堂,钥匙在你手里。而彼得就是拉丁语石头的意思。后来的所有罗马大主教,以及再往后的罗马教皇,都说自己是彼得的继承人,所以“进入天堂的钥匙掌握在我手里”。在这种情况下,他就用这个权力试图说服所有人都归他管。但是这里有一个致命的问题,他手里没有枪有枪的人是谁?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

 

关于西罗马帝国,16世纪之前,欧洲人普遍认为罗马帝国从来没有亡过,只不过是由谁在担纲的问题。这和中国的情况类似,我们也说“中国从来没亡过,只是谁当皇帝的事在变”。欧洲人也是这样认为,罗马帝国最早的当家人后来成为希腊人,就是东罗马帝国。希腊人之后是法兰克人,就是查理曼帝国,因为查理曼在公元800年加冕为皇帝,他的身份是罗马皇帝。法兰克人之后是日耳曼人担纲,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神圣罗马帝国是高度封建制的帝国,真正的封建是诸侯割据的状态,在中国只有周朝才是封建。神圣罗马帝国下面有两个重要的诸侯国,后来崛起成为奥匈帝国和德国。但是在中世纪的时候,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是奥地利大公。奥地利本身是个公国,奥地利大公同时兼任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这意味着他有两身份,一方面是诸侯,另一方面是整个天下的共主,但他认为自己一直代表罗马帝国。

 

公元390年,罗马帝国容许基督教成为国教的条件是:罗马帝国的皇帝兼任教会的领袖。也就是说他才是某种意义上的教皇,是上帝在世间的代言人。而神圣罗马帝国认为自己就是罗马帝国,皇帝同时继承罗马帝国皇帝的所东西,理应是教会的最高领袖而教皇认为自己才是教会最高领袖。所以公元1075年,格里高利七世发布教皇敕令——规定自己为世间第一人,所有人都归他管辖。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亨利四世坚决不同意,他不承认那个教皇,要废掉大主教的地位。而对于格里高利七世来说自己就是教皇,要把亨利四世从教会开除。

 


亨利四世与妻儿赤脚前往卡萨诺城堡拜会教皇格里高利七世


亨利四世被开除教籍,对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产生了一个问题。在封建状态下,皇帝与诸侯之间是一种契约关系,签订契约时双方手扶《圣经》发誓。假如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被开除教籍的话,就意味着当年的誓言无效,下面那些不服管教的诸侯就可以合法地反抗他。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害怕发生这种情况,只能向教皇认错。得到教皇的原谅后,他回到神圣罗马帝国,先平定了那些不服管教的诸侯,之后再重新把教皇废掉。亨利四世带着大军越过阿尔卑斯山,进入罗马废掉教皇,自己又立了一个新的罗马大主教。但对他来说,有一个致命的问题:他的大本营在奥地利及德意志一带,在阿尔卑斯山以北,而罗马大主教的驻地在阿尔卑斯山以南,那时翻越阿尔卑斯山治理的难度是无法克服的,而他又不敢长期呆在罗马,以免北边叛离可是只要他回到北边,南边就又不服他了。最终,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与罗马教皇之间默认了这样一个局面——两边互不否认但也互不承认。

 

在这种情况之下,对罗马教会来说面临着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进行一般的社会治理,必须足够有效率;第二个问题是,要时刻提防北边的世俗政权。这就要求教会的整个体系必须理性化,有点类似于现在的理性官僚制度,必须把教会打造成一个理性化体系,这样才能更有效率地完成社会治理工作,以及跟世俗政权进行抗衡。在这个理性化的基础之上,教义相应地也必须有一个理性化转型。宗教的一大特征就在于不在乎世俗那些东西,可如果这样就没有办法去为教会辩护。

 

罗马教会教义以及神学的理性化转型大概在十三世纪完成。当时最主要的神学家是托马斯·阿奎那,他跟朱熹是同时代的人他的神学理论后来成为罗马教会的官方神学,一直到今天。他把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跟基督教神学结合在一起,完成了基督教教义的理性转型。

 

东正教与弥赛亚帝国意识

 

同时在东罗马帝国,皇帝仍是教会的最高领袖。对于皇帝来说,他已经有一套世俗的管理体系,不会再让教会设立一套体系。这就相当于在公司内部已经形成了一套理性的官僚化体系,它对于公司的所有人都具有约束力,即便是统治者都没有资格去随意违背这套规则,否则建立这个制度就没意义了,统治将不可持续。而东罗马帝国的皇帝,他已经跟世俗的官僚体系有一种相互制约,形成了一种平衡关系,要是再形成一套教会的官僚体系,或者叫教会有效率的自治机制,他作为教会的最高领袖就又要受到那套体系的约束。更严重的是,宗教掌握着对皇帝身份合理性的解释权,假如皇帝控制不了教会,皇帝会非常难受。

 

所以东罗马帝国的皇帝不会让教会有进行组织化、理性化发展的空间。相反世俗的皇帝会拼命鼓励那些神职人员应该守出家人的本分,应该去灵修、隐修,应该去追求神秘体验、灵魂出窍,跟上帝之间直接形成沟通,去为伟大的皇帝祈祷,保卫帝国千秋万代。这使东边的教会组织从来没有像西边一样形成理性的官僚化。相应的,东边的教义也就不会往理性化的方向发展,仍然是一种神秘主义的倾向。

 

神秘主义的一大特征,它的每种思考都直入人内心最深处,深入最黑暗、最隐秘的地方,深入内心最深层次的人性和兽性的冲动、纠结,理性和欲望的冲突,灵魂与肉体的矛盾,直探最深层次的地方。以至于它把这些思考往外一抛,人就彻底被镇住了,对灵魂形成巨大的震撼,让人泪流满面、不知所措,最后由内到外焕然一新,彻底臣服皈依于上帝。而这一特征正是基于神秘主义的神学传统。在东边的神学教义中,神秘主义占主流,是官方神学西边也有神秘主义,但不占主导地位,是理性主义占主导地位。

 

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于土耳其人手之后,东正教的中心转移到俄罗斯。俄罗斯的民族气质,充分体现于19世纪“白银时代”的文学作品中,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里等文学大师对于人性的探究,直刺人心最底处。读这种小说就会感叹,人真是充满了原罪,除了归于上帝永无得救之日。这些对人最深层次的心灵震撼,只有在俄罗斯文学里边能呈现出来,西欧的小说绝对没有。为什么俄罗斯小说会有这样的程度?因为历史上东正教所流传下来的神学气质,神秘主义的气质,它的每个思考都直指人心。用国学的话来说,一个是理学,一个是心学,西边走的是理学路线,东边走的是心学的路线。



列夫.托尔斯泰

 

而这种神秘主义导致在东正教里面有一种“弥赛亚”观念,认为人类世界充满了原罪,充满了黑暗,上帝把他的独子派到人间拯救人类,人类得救后,那个独子又回到天上,此时在世间,上帝把责任交给了弥赛亚(希伯来语是救世主的意思),耶稣就是弥赛亚,但弥赛亚回到天上之后,这个责任转到一个帝国身上,这个帝国是人类的希望所在。

 

因为帝国是用文化来获得定义的,中国在历史上曾被不同民族统治,但我们始终会说这是中国,这是用文化来识别的。东正教认为弥赛亚将责任交到的这个帝国就是弥赛亚帝国,它承担起完成人类救赎的使命。而这个弥赛亚帝国随着东罗马帝国的流转,俄罗斯认为自己接续了这个使命。西欧人认为:第一个罗马是罗马;第二个罗马是东正教的拜占庭帝国,是希腊罗马;第三罗马是法兰克的罗马;第四罗马是神圣罗马帝国,日耳曼人的罗马。而在东边这个观念就变了,第一个和第二个罗马是一样的,第三个罗马就是俄罗斯。俄罗斯自视为罗马,认为弥赛亚帝国的命运落到了俄罗斯身上,要完成对人类的救赎。

 

弥赛亚的救赎如何实现呢?看一下历史上基督耶稣是如何完成救赎的就知道了。基督耶稣通过救苦救难完成救赎,所以弥赛亚帝国也要通过自己的苦难,最终帮助人类完成救赎。从历史上看,俄罗斯帝国历经磨难,被蒙古人统治多年,生活在苦寒之地,农奴生活的艰苦,贵族统治的辛苦,而越苦难越证明俄罗斯是上帝所指定的弥赛亚民族,是上帝指定的弥赛亚帝国。俄罗斯有一个基于苦难才能实现弥赛亚的观念,使它越是困苦时大国意识反倒越强,它会反过来想,“这是上帝必将降大任于我”。所以历史上,拿破仑横扫天下,最后打到莫斯科的时候,反倒把俄罗斯人最深层的东西激活,把它的大国情怀激发出来,后来反抗希特勒也是如此。今天看来,俄罗斯进入一个很糟糕的状态,但是越是糟糕的状态,很有可能俄罗斯这个民族深层次的大国意识又会被激活。

 

处理对俄罗斯的外交时,一定不要简单基于它的国力兴衰来讨论问题,一定要深入到这个民族最深层的精神动力。这个精神动力影响着它如何决定自己的国家利益,怎样投放它的国家资源,以及它有可能形成怎样的外交政策等等,这些都是基于最底层的精神动机而俄罗斯的精神动机是基于弥赛亚情怀,弥赛亚情怀又基于它的东正教传统,东正教的传统带有特别强的神秘主义色彩。就今天的俄罗斯来说,在物质上成为大国的可能性已经丧失了,但是毕竟它的体量足够大,又是核大国,以及基于苦难完成救赎的精神动力,所以它一直是构成欧亚大陆的一个平衡力量。美国一直意图依靠俄罗斯来平衡中国。在这种情况下,俄罗斯很难和中国构成最好的伙伴。

 

中世纪天主教孕育早期“自由”

 

再来说说西边的天主教。虽然天主教对教义、教会组织结构全都理性化了,但在中世纪,人们思考世界时并不会去客观地看待,而是通过一个透镜去看世界,这个透镜就是人怎样理解世界,以及理解世界的基本方法论。比如,你住在一个小岛上,跟大陆隔离开了,那么大海对你来说究竟是天堑还是通途?就要看你怎么去看大海,而大海永远是那个样子。假如你认为大海是天堑的话,你这辈子都会像那些太平洋上的土著一样,不会离开小岛;但你认为大海是通途的话,就可以建立起一个世界帝国,像英国人那样。英国人认为大海是通途,也是到17世纪才开始的。17世纪以前,英国人在欧洲大陆始终有它的领地,他会从欧洲大陆的角度来思考问题,为了保障那块领地,他要从岛上往大陆运人、运物,非常麻烦,此时大海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成本,就是天堑。但是当在大陆的领土全都丧失掉之后,它的视角变了,大海变成了通途,从大海可以通达全球,可以通过海洋征服世界,从海上汲取资源。其实大海还是那个大海,但看待它的视角却可以不同。

 

对于中世纪的人来说,他一定是通过宗教的透镜来看待世界。这个宗教本身的气质是什么样,就会直接影响到这个民族总体的气质。所以俄罗斯民族,会有很强的神秘主义气质;在西欧这边,由于它的教会理性化引发的教义理性化、神学理性化,导致了西欧人看待世界的时候也是理性的。这种理性主义的态度,以及中世纪欧洲经院神学的辩证法,他们甚至会非常认真地讨论一个针尖上能站几个天使,究竟是36个、49个还是72个他们会用非常复杂的方法论证。在这个过程中,为了把结论彻底说明白,会有一套非常复杂的逻辑训练,这使得欧洲中世纪经院神学的发展过程中,产生了极强的形式逻辑的发展,而形式逻辑对于欧洲发展是最重要的一个工具。所以西部欧洲在中世纪后期理性主义的气质非常强,通常认为欧洲到了文艺复兴才开始理性启蒙,击破了中世纪的黑暗、愚昧,其实中世纪的欧洲给后来的启蒙,以及理性的发展奠定了重要的基础。没有中世纪经院神学的那段历史,不可能有后来的理性主义启蒙。

 

就中世纪的西部欧洲来说,没有政教合一”,只有政教分立。世俗的皇权与教会之间是一种对抗关系,而不是合一关系。在中世纪有不到100年的时间,教皇的力量一度要压倒皇帝的力量,但之后教皇和皇帝的力量就永久的不可逆的颠倒过来了,皇帝的力量又要压倒教皇的力量,这是永久的不可逆的。此时,神圣罗马帝国以外的国家——法国,利用保护教皇的理由向神圣罗马帝国宣战,并获得了正当性。最终,教皇和皇帝谁也没有实力压住对方,这使得中世纪的欧洲是一种政教分立的状态。

 

在政教分立的状态之下,中世纪的欧洲建立起一系列理性主义的思考方式,天主教会也建立起比较现代化的教会官僚体系,包括教皇、红衣主教、基层神父,神职人员被编制成一个官僚体系。在这套官僚体系下,治理的效率和统治的效率非常高。所以中世纪后期,那些蛮族的封建国家也开始跟教皇学习这套逻辑,在此之前,他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统治国家,不懂官僚制度该怎么建立。

 

中世纪后期,法国国王逐渐把封建割据的法国统一起来。在中世纪的封建状态之下,每个封建领主都有自己的封建特权,这种特权被称为自由。这种封建自由是由国王和封建领主之间的权力平衡决定的,这个均衡确定了特权的边界。但是国王把所有封建领主都征服后——就像周天子把天下统一了或者说秦始皇统一天下一个逻辑——国家统一之后,特权就保不住了。当封建特权没有了,自由也没有了,所有人都陷入不自由的状态,包括国王本人。因为他成为所有人的敌人,所有人也都成为他的敌人,国王必须时时刻刻攥着武器,于是就成了武器的奴隶,武器的逻辑决定他行事的逻辑,对于国王来说,实际上他也不自由了,被武器所奴役。

 

这时就需要一种理论来重新定义国王,因为直接把国王推翻是不可能获得自由的,能推翻国王的人一定是比国王拥有更多武器的人,他不可能带来自由。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理论来重新定义国王,国王于是被拆分成两个身份:一个是作为主权者的国王,一个是作为最高行政长官的国王。作为主权者的国王只负责立法,作为行政长官的国王依照立法来行事,作为被统治者可以随时指责作为行政长官的国王,反对他正是因为忠于作为主权者的国王,在这种情况下才可以每个人都重新获得自由。

 

由此,自由的行为边界通过主权者国王的立法重新获得了定义,这个重新定义的自由,跟原来的自由完全不一样。原来的自由是历史中磨合出来的,而这个自由是重新定义出来的。那么这个重新定义出来的自由跟别的价值观之间该如何排序,自由、平等、博爱、民主等等各种复杂的价值,它们之间的优先性、排序关系是什么?究竟都是什么意涵?彼此之间应该处在怎样的一个结构性框架之下?如何把他们统合在一起,成为人类要追求的一个价值?

 

因为一开始就是通过理论来对自由重新定义,那么接下来所有自由、平等、博爱,都要在纯理论之中进行理论讨论,在进行理论思考时所依凭的思维工具就是理性主义。从中世纪的天主教中逐渐生长出来的理性主义,成为早期西欧对自由思考时所依凭的最重要思想工具。


清教的原教旨主义特征


1517年出现了“宗教改革”,之后有了“新教”,为什么会有宗教改革?实际上任何一个官僚体系在建立之初,都是做为最高统治者的一个工具,统治者为了统治更有效率,他一定需要一个工具,通过这个工具使国家或者公司更有效率。但是,这个官僚体系只是一套行为规则,必须得有人具体去执行,这个执行者必须要在相应的位置上,比如部长或者司长,只有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官僚体系才能一直作为工具存在。然而任何占据这个位置的人,都有占据这个位置谋私利的机会,人都是有原罪、有欲望的,会有这个冲动。所以官僚体系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又得设立一个对它的监督机制,假如这个监督机制变得很庞大,又会发现监督机制里边的人也开始利用它的监督身份谋私利,又得再设立一个新的机制来监督这个监督机制。明朝时,有一套完整的六部体系,之后用东厂来监督六部,又用西厂来监督东厂,接着是锦衣卫,变成了层层叠叠往上走。最后这个官僚体系庞大到已经不可能做有效监督,对监督的监督,对监督的监督的监督,到最后不可能完成有效监督,于是这个官僚体系里的人会利用官僚体系行自利之事。


官僚体系最初是作为手段被设计出来的,但由于里边的人的活动,会使得这个官僚体系的手段被异化成为目的,于是这个组织最后会被官僚体系所绑架。官僚体系的活动本来应该是为整个大的共同体而工作的,但是最后只为自己工作,所有攫取的利益都被分割了,从手段异化为目的。人类历史上,为什么任何一个庞大的帝国都只有几百年寿命?就在于在这几百年里,这个帝国初起时,官僚体系的确就是作为工具、作为手段存在的。而且最初的皇帝都比较能干,可以有效地控制官僚系统,但是他的后代能力会逐渐退化,难以控制这个系统,最后官僚体系会绑架帝国,凌驾于帝国之上,甚至帝国所有的财富都要用来供养这个体系。

 

这种情况在历史上曾一次又一次出现,在罗马天主教会也出现了这个问题。最初格列高利七世设置教阶制的时候,是为了使工作更有效率,但是到了公元1517年,也就是格列高利七世之后的400年,教会的官僚体系跟最初设定的目标已经南辕北辙。一个帝国的有效期限400年基本到极限了,此时的罗马天主教教会已经完全背离了所应履行的职责,背弃了自己的理想,神职人员利用教会的地位,为自己谋取利益。这时自然有人站出来反抗,这些敢于站出来指责教会要记住基督教核心价值观的是什么人呢?一定是信仰特别虔诚的人,他对于这个信念有一种内在的虔诚感。而1517年开始的宗教改革,发起者马丁·路德就是这样一个人。于是1517年马丁·路德开始改革。1534年,英国国王亨利八世也开始改革,但他的改革与马丁·路德不同,他把英国天主教会的领袖从罗马教皇换成国王本人,别的没有变化。更重要的是1536年在日内瓦,加尔文推行的宗教改革,把马丁·路德的改革又往前推进了一步。这些敢于站出来指责教会背弃了核心价值的人一定是最虔诚的信徒,他们跟罗马天主教会是有差异的。

 

前面讲过东正教的特征是走神秘主义的路线,因为它特定的历史机缘,它的教会结构使它的教义只能是神秘主义。而罗马天主教会走理性路线,接下来的新教,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基督教实际上是指基督新教里边的一个特定教派,就是1536年的加尔文教派,这个教派后来被称作“清教”。基督教或者说清教、天主教、东正教,它们都信耶稣基督,统称为基督宗教。因为名称容易混淆,那些不是天主教和东正教基督教的,我今天都用“清教”这个概念。



约翰.加尔文

 

清教的加尔文宗,为美国提供了立国精神,对今天世界的影响是最大的。东正教是走神秘主义路线,天主教是走理性主义路线,而清教走的是纯粹的信仰主义路线。所谓信仰主义是什么概念?实际上就是原教旨主义,不要以为只有伊斯兰教有原教旨主义,清教就是原教旨主义。

 

原教旨主义跟神秘主义的区别是什么呢?

 

神秘主义不认为圣经上的字是绝对真理,而只是一个象征,上帝用这些象征来启示人类,然后人通过对这些象征的沉思,最终达到一种神秘体验,达到跟上帝直接的灵魂交流。

 

理性主义也认为圣经上的话不能一字一句照搬,因为圣经用了很多比喻、象征来揭示出宇宙当中恒久的道理,这种大道是可以用理性发现和表达出来的,所以对圣经要依照理性的方式来解释。

 

理性主义和神秘主义,一个要追求足够理性的、逻辑的方式来解释圣经;另一个根本不追究逻辑,甚至反逻辑,认为逻辑会窒息人心灵深处的本能的精神伟大,太逻辑化之后,人行事会特别有预期,没有做人的味道。东正教神秘主义认为人的味道不是从经里面按字抠出来的,而是通过经的隐喻获得启示,然后活出自己的味道来。天主教是按照圣经中的隐喻象征,来解读出宇宙当中的逻辑理性。

 

清教的信仰主义是什么呢?任何人试图把圣经当中的象征当成隐喻来理解,就已经背离了上帝,上帝的话全在圣经里,人只能按照经来读,圣经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假如有人认为这个违背逻辑,只能证明自己的愚钝。人必须严格按照圣经一字一句地来理解,不能加上额外的解释,而对于天主教和东正教来说,恰恰是要加上别的解释。清教则拒绝任何额外解释,只要有解释,就是在用人的思考窃夺上帝的位置,这正是原教旨主义的特征。


《约伯记》代表的信仰逻辑

 

清教传播到苏格兰,之后又发生了英国革命等一系列历史事件后,最后大量清教徒到了美国,并在1776年通过《独立宣言》,1787年美利坚合众国制宪,这一系列历史事件直接反映了清教的精神气质。清教是原教旨主义,但美国却是政教分离的国家,这种精神气质在美国是怎么实现的呢?

 

一神教里面有些东西对于中国人来说很难理解,清教里面有一个核心信念是违背自然人性的,当然并不是违背广义人性,违背的是本能的动物性的人性。而天主教、东正教包括儒家学说都不违背这些,是顺着人的本能走的,说儒家压抑人性这种说法是有问题的,孔子说“食,色,性也”,这都是自然人性。所有的正常宗教,都是顺着自然人性,在基础的人性获得满足之后,抑制过度的欲望。只有清教当中,或者说一神教当中,有一个很独特的东西是违背自然人性的。可以用《圣经·旧约》里的一个故事来解释。《圣经·旧约》是犹太教的经典,后来又有了《新约》,旧约、新约加一起是基督教的经典。旧约、新约打散重组,又加些新的内容就是《古兰经》。

 

《旧约》里有一篇《约伯记》,对非一神教的人来说是最难理解的一篇。

 

有一个叫约伯的人很有钱,在迦南之地过得很好,家里财产丰厚,房屋连片,妻妾儿女成群。约伯是特别虔诚的一个人,他认为自己所有的幸福来源都是上帝赐予的——因为对上帝如此虔诚,所以上帝赐予他好的生活。有一天,上帝问撒旦:“最近有没有看见我的仆人约伯呀,他是这个世间最虔诚的人了。”撒旦说:“你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虔诚吗?因为你让他过得很好。假如你把他所有的幸福都剥夺了,你看他还信不信你。”上帝说:“好的,他交给你了,只要别弄死他,随你怎么处置。”

 

于是在下界,约伯正在跟朋友们喝酒,突然仆人跑来对他说“不好了,咱家来了狼,把羊全都叼走了”,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变故,最后约伯家妻离子散,财产都没有了。不仅如此,约伯开始生病,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到处长着癞,别人看着唯恐避之不及。

 

然后约伯非常痛苦,所有的人都不理他,只有他的三个朋友听说这事儿,从远处跑过来看他,约伯正坐在一个垃圾堆旁边拿瓦片刮身上结的痂。然后约伯就向那几个朋友抱怨:“为什么我要遭受如此的不幸。”那几个朋友说:“上帝是最公义的,你遭受如此不幸,一定是因为你做了什么坏事,上帝在惩罚你。”约伯说:“我什么都没做啊!”那些朋友说:“上帝是最公义的,一定是你做了什么坏事,但你不知道那是坏事,然后上帝在惩罚你。”约伯说:“我肯定没做,我做没做我还不知道嘛!”把这几个朋友打发走了,因为他的确什么也没做。

 

约伯就开始对上帝抱怨:“上帝啊,你为什么让我遭受这么多苦难啊?早知道要让我遭受这些磨难,莫不如当初你就不要让我生出来多好。你干嘛要让我活成这样啊?”在那儿抱怨了一会儿之后,上帝从云端现身,直接指着约伯说:“你跟谁说话呢!当初,我创造天地的时候,你在哪儿?你有资格跟我这么说话吗?要没有我的话,根本就没有你。”约伯听到上帝的训斥之后,幡然醒悟,倒头就拜:“上帝我错了,我不该向你口出狂言,世间一切莫不是出于你的意志,一切莫不是出于你的恩典,你的意志、你的决定全都是正义的。我应该做的,绝对不是向你发出抱怨,我应该做的就坦然接受你交给我的所有命运,并且我要赞颂你的伟大,我要祈求到上帝真正的公义所在。”



托马斯·霍布斯

 

后来一个重要的哲学家霍布斯写了一本书叫《利维坦》,就是从这个故事里引喻出来的,这是现代政治学主权论最重要的一本奠基性之作。海中怪兽利维坦有翻江倒海的本事,谁能制服它?你能吗?只有我能。陆地上的怪兽比希莫特,也有撼天动地的能耐,谁能制服它,你行么?只有我能。世间的风尘雨露、电闪雷鸣,莫不是出于我的恩赐,你没有任何资格抱怨我!

 

从某种文化的角度看,《约伯记》里的上帝还不如撒旦,撒旦好歹是真小人。但是,对于犹太人,对于虔诚的一神教来说,这是最重要的,通过这个才能检验出你是否是个真信徒。假如“做好人一定要得到好报,坏人就会有恶报”成立,实际上就是约伯一开始抱怨的基础。只有基于这个,他指责上帝才有基础,否则他以什么为基础来指责上帝?得有一个标准,只有以这个为标准才能指责上帝。但是“好人一定有好报,坏人一定要得坏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信仰是有条件的,假如上帝没有做到“好人得好报,坏人得坏报”,就可以不信上帝了。此时就意味着你一开始就不信上帝。而对上帝的信仰必须是无条件的,这才叫信仰。上帝加在你身上的任何苦楚,你都必须去领受,这才叫信仰。

 

需要强调的是,只有清教和犹太教把这点强调到极致。在天主教和东正教里,把这一点全都柔化了,有点类似于儒教。但是清教里面充分把这一点给拎出来,强调信仰必须是无条件的。

 

犹太人“心灵自由”的无条件性

 

举个例子,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维特根斯坦,他有个表兄弟是哈耶克。维特根斯坦是犹太人,二战当中希特勒把犹太人像牲口一样屠杀、焚化,后来有人提出一个质疑,说在奥斯维辛当中,犹太人不是号称上帝的子民吗?这个时候,上帝在哪儿啊?就有人对上帝提出质疑,要针锋相对,就像现在以色列的做法,在全世界追捕纳粹,必须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维特根斯坦否定了这一点,他说你这样做,并没有多大意义,这样做只是完成了一个血腥复仇的结果,但是并没有达到真正应有的意义。

 

维特根斯坦说,“即使向希特勒发怒都是不明智的,何况向上帝”!这是什么意思?他认为,正是因为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当中,才尤其需要信仰上帝,对上帝的信仰是无条件的。为什么?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能信仰上帝,才证明对上帝的信仰是无条件的。假如是因为“好人得好报,坏人得坏报”才信仰上帝,那意味着信仰是有条件的,内在的心灵是受物质所决定的。因为“得好报,得坏报”是用物质收益来衡量的,假如因为一个物质收益,才决定是否信仰上帝,意味着你的内心实际上是受物质决定的。只要人是受物质决定的,人跟动物就没有本质的区别。

 

而只有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当中,明知自己明天就要进焚尸炉了,你仍然信仰上帝,此时才证明你的信仰与物质完全无关,是一种基于绝对意义上的自由的抉择,才证明了人的心灵是自由的,有一种自由意志存在。而假设选择了向纳粹投诚,就可以做锅炉工了,那么此时人是可以选择到底是投诚还是不投诚,这种自由选择证明,人是真正意义上不受物质决定的,人是真正自由的,于是人才真正区别于动物,不可以被当作手段来对待的最伟大的人。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中,犹太人仍然坚持对上帝虔诚的信仰,此时你不是证明了你是个犹太人,而是通过这个行动证明了人之所以称其为人的伟大。在纳粹的统治之下,人仿佛都已经被希特勒还原成为动物,但是那些坚持信仰的人,证明了人仍然是要做人的!



维特根斯坦

 

维特根斯坦认为,因为在这些人身上证明了信仰、心灵自由的无条件性反过来,才能证明希特勒是无条件的恶魔。假如不能证明前的话,那么希特勒屠杀犹太人就可以获得某种理论的辩护。希特勒说,“我的生活不容易啊”,犹太人说,“我也不容易啊”,希特勒会认为,“你不容易,我比你更不容易,所以我可以杀你”。而假如逻辑是:你不可以杀我,不是因为我的生活不容易,而是因为我是人。什么叫做人?人是上帝所造的,拥有心灵自由的,一种独特的受造物,不是动物,所以你不能杀我,你要是杀了我,你就是无条件的恶魔。正是基于此,二战之后才能判定希特勒反人类罪,并且在法理上才能站得住脚。否则在法理上,假如不能找到这么一个无条件的标准,而这个标准是基于前面所说的无条件的信仰,希特勒也可以获得法律辩护。

 

对中国人来说,很难理解那种内心跟神之间的关系,而这种跟神的关系实际上在持戒中,第一戒就是上帝说:“我是你的祖先,亚伯拉罕的神领你从埃及地为奴之家走出来,最后在我面前,你不可以有别的神,我是世间独一的神。”这意味着,对上帝的信仰必须是无条件的。假如信仰是有条件的,用那个条件来衡量是否信仰上帝,就意味着找到了第二个神。如果人用来衡量上帝的那个条件是上帝克服不了的,上帝作为神就不再是全知、全能、全善的了,必须所有的条件在上帝面前都不成其为条件,无条件的信仰,此时上帝才是全知、全能、全善的的神,才是那个独一真神。假如是有条件的信仰,那个条件就是跟上帝并列的一个神,那个条件可以简单地称之为“自然法”,人认为有一个宇宙之间的自然大道,这个大道连上帝都不能违背。在犹太人看来,这个大道根本就不存在,即使有也是上帝创造的,上帝想违背就违背。在这个逻辑之下,信仰才成其为无条件的。

 


美国《独立宣言》签署


回到自由的问题,在新教改革之后,对于自由的理解跟天主教是很不一样的。天主教世界由于理性主义逐渐发展起来,对于自由的理解是基于一整套理性的哲学推演,由哲学推导出什么是自由。但实际上蕴含着另一个问题,理性可以推导出自由,但用理性也可以从另外一面推导出自由不重要。希特勒的建国理念,实际上有一套非常理性化的逻辑,它推导出自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的东西,理性有着某种不确定性。而清教认为自由是上帝赐给人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自由是心灵自由、精神自由,这是上帝赐给人的,无论谁都不可以剥夺。在美国的《独立宣言》里,在美国宪法里都说,“我们认为,阁下这些权利是不可被剥夺的”,“不可被剥夺的”这句话包含的一个隐形前提是什么?这个权利不是统治者赐予的,是来自于上帝的。而在欧洲大陆理性主义的逻辑之下,对自由是另外一种定义。

 

这两种定义今天已逐渐合流,区别不大了。但在18世纪和19世纪的时候,这两种定义背后的区别是非常大的。一个是基于理性主义对自由的理解,一个是纯粹基于信仰主义对自由的理解。


不同信仰产生不同的政治学后果


在美国,这种信仰主义又产生了什么样的后果呢?在清教的信仰里,认为每个人的命运、价值、意义、自由,都是上帝直接创造的。清教有一个说法叫“因信称义”——只要信仰上帝,人就可以得到救赎,之前不用去干好事。


那么信仰上帝的标准是什么呢?就是“你是否像我所定的那样信上帝,因为上帝给了我启发”。加尔文认为他从上帝那儿获得了启发,所以知道什么样才是真的信仰上帝。当然天主教并不认同加尔文的定义,这两种教派都认为自己获得了上帝的直接委任。但是无论谁都无法拿出一个绝对的证据,作为信徒只能选择是否接受这个说法。清教徒就是接受加尔文说法的人,而天主教徒就是不接受加尔文说法的人,但没有办法说谁对谁错,只能说他们是不同的信徒,没有标准来判断对错,因为一旦试图去找标准,对于清教徒来说就是又去找了一个新的神,用一个标准来衡量神,就意味着还有比神伟大的东西。


这两种信仰产生了不同的政治学后果。清教徒认为:我的意义和价值是由神直接定的,我信神自然就得救赎,用不着做好事。或者说得更准确点:不是因为我做了好事才获得拯救,而是因为获得了拯救之后,我内心改变了,会主动做好事。但即使你做坏事,该获得拯救还会获得拯救。因为在世人眼里看来是坏事,就上帝视角来看则不一定。以加尔文定义的标准,很重要的一点是:人是否获得拯救,跟做好事做坏事完全无关,只是因为信神了。


天主教则完全是另一个逻辑。天主教认为:是否获得拯救,跟做好事还是做坏事是相关的,这个叫做“因功称义”,因为是否获得救赎,跟做好事做坏事相关。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呢?可以到教会去告解,向神父忏悔,然后神父会帮你化解,帮你判断。天主教会有个说法,“教会之外别无救赎”。《圣经》中的故事很多是不合逻辑的,这就涉及到一个怎么解经的问题,不同的人解得肯定很不一样,天主教会逐渐把这些不一样的解经办法整合在一起,形成一套统一的解经办法,形成一个解经的传统,教会作为这个传统的传承人一直留传下来。天主教会认为,假如读经读偏了的话,肯定无法获得救赎,如何不读偏?必须按照正确的方法来读经,而正确的方法只在天主教会那儿掌握。


《朝圣客整装待发》,作者:Robert Walter Weir。


但是在清教徒看来这完全是乱扯。天主教徒并不认为教会是上帝,只是认为教会帮助人更好地理解上帝的意志。但是在清教徒看来,“教会之外别无救赎”并不成立,难道教会是上帝吗?凭什么可以决定哪个人是否得救?这导致天主教这边,教会成为人和神之间沟通的中介,天主教会在某种意义上决定了人是否获得救赎,就某种意义上也决定了人的价值、意义身份。而在清教那边,并不认可有任何中介性的力量,只有上帝可以决定。


在近代,天主教作为人和神之间沟通中介的功能,教会已经无法再承担起来了。因为近代国家把教会逐渐压制住了,而由国家承担起这个功能。那么它是以怎样一套话语结构把这种功能套到自己身上呢?就是民族主义,民族主义的一个极致就是纳粹的理论:之所以你是上等人,是因为你是日耳曼血统的,假如你不是日耳曼血统,那你天然就是下等人。也就是说你是否有价值这件事,不是由上帝来决定的了,而是由你生来的血统决定的,然后血统构成一个民族,民族会表现为一个国家。也就是说,当国家民族成了人的身份、意义和价值的定义者,国家在某种意义上取代了上帝。


但对清教徒来说,这是完全不可接受的,他们认为:我的意义和价值直接由上帝个体化给定。这导致的一个结果是,在美国就没有民族主义,美国也只有在这个逻辑之下,才能得出一个衍生的结论,就是国家应该为个人而存在,而绝不是个人为国家而存在。只有在清教的逻辑之下才能得出这个结论。


民族主义其实已经背离了天主教,但是天主教所得出的这种理性主义的世界观,有可能会衍生出民族主义。当然也不是必然的,也有可能会衍生出非民族主义的思想,康德就是一个非民族主义者。而一旦衍生出民族主义,就会规定个体天然要为民族服务、为国家服务,个体为国家存在而不是国家为个体存在。因为个人的意义价值都是由民族决定的,“假如你不是日耳曼血统,你根本就是一个垃圾所以是国家使个人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当然应该为国家服务,而不是国家为个人服务。


但在清教的背景之下,这是完全不可接受的。只要有一个国家敢这么说,这个国家本身就应该被推翻,因为应该是国家为个体存在,而绝不是个体为国家而存在。只有在清教的逻辑之下,这一点才成立。而在天主教所衍生出的理性主义的逻辑之下,此后的政治哲学跟天主教已经没有关系了,因为天主教已经被排斥在外。当然在理性主义逻辑之下,也有可能出现非民族主义的、很健康的理性主义自由观,但也有可能会出现一种很邪恶的民族主义观念。但在清教的逻辑之下,无论如何也出现不了民族主义。因为清教走的不是理性主义路线,而是信仰主义路线,在信仰主义路线之下,不是不要理性,而是理性被安顿在一个不一样的位置上。


而在理性主义的路线下,它的理性包括双重理性,一重是价值理性,一重是工具理性。价值理性,就是指自由、平等、博爱等,都要通过理性去论证,论证出来后,再作为最高价值,任何人都要去追求。接下来如何更加有效地去追逐这些价值,就涉及到制度设计的问题,这是第二重理性——工具理性,这是欧洲大陆逻辑思维的背景。



美国主导世界秩序的清教背景


在清教的背景之下,理性只有一重类型——工具理性,自由、平等、博爱都是由信仰直接定义。为什么人是自由的?因为上帝赐予了人精神自由、心灵自由;为什么人是平等的?因为在帝面前人人平等,这些都是上帝直接赐予的。为什么这些价值是绝对的起点,不可取消?人的一切思考都要以此为基础?因为我们信仰上帝,对上帝的信仰是无条件的,而这个价值是基于信仰定义的。如何达到这个价值更有效率,此时理性才出场,这样的理性是工具理性。这就形成了欧洲大陆对自由的理解、对理性主义的理解,与北美大陆对自由的理解有很不一样的逻辑,因为最底层的宗教根源不同。



美国宪法的签署


对美国而言,它认为自由、平等这些价值是上帝赐予人类的,而不是只赐予美国人的。假如上帝只是赐予美国人的话,这就相当于把美国人和别人拆分成不一样的民族,就变成某种变形的民族主义了,这对清教来说是不可接受的。所以,它所追求的价值是作为宗教价值存在的,接下来要通过一种制度来保障这些价值,这个制度就表达为一套法律结构,即“美国宪法”。


因为美国宪法是基于工具理性存在的,所以这个宪法里不包含任何与宗教价值相关的内容,只是一套纯粹的理性治理结构,不包含任何宗教性内容,但是宗教性的思考确实是它的隐形前提。假如只看宪法条文的话,不包含任何宗教性的东西,只是一套抽象的行为规则。其结果是,不同信仰的人,都可以接受这套工具。


实际上西方的主导秩序不是从美国开始的,而是英国,英国没落后,才由美国接下来。但是英国和美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不承认价值理性,只承认工具理性。而对价值的来源,英国和美国的认识是不一样的,英国来源于传统,美国来源于信仰,但是他们都不认为价值来源于理性,来源于欧陆的价值理性。而这种传统和信仰,被表达为一套法律结构,一套纯形式结构。而这种纯形式结构可以有很强的扩展性,当信仰完全不同,又要共处互动时,可以直接把原有规则进行扩展,所以它会形成一种非常强的扩展性,最后覆盖全球,其最底层根源是基于清教信仰。


美国的宪法,如果不去追求它的底层根源,只看到表层,它是一整套纯粹的行事规则,任何人都可以接受。然后它的那一套法学技术可以扩展到全球,最后成为一个全球性的行为规则体系,构成今天全球普遍接受的一套行为规范。而这套规范之所以能够发展起来,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西方在中世纪的时候,统治者的力量基础是军队,而养活军队需要财富,财富的形式就是占有庄园的面积、领土的面积,这决定了统治者力量的大小。当时的领土占有结构,是在中世纪的封建制结构下,形成的一种自上而下、网状结构的土地占有结构、内容,以及形成一套权力的均衡关系。而这一套关系,又形成了一套自上而下的贵族社会等级体系,这一整套复杂的等级体系,又被天主教会的理念进行正当化。于是在中世纪,经济、军事、政治、文化、社会、宗教是全方位嵌合在一起的,这种嵌合里面最核心性的东西,从物质层面而言肯定是基于一套军事财政逻辑,从观念层面来说,最核心性的肯定是宗教观点。而物质和精神又是完全嵌合在一起,中世纪不止欧洲,所有地方都是如此。



西方世界“再入嵌”对国际秩序的影响


在近代地理大发现之后,西方出现了一个现象——脱嵌。跟哈耶克同时代波兰尼有一本著作《大转型》,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还有波普尔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被称为三本最重要的反对专制主义的著作。波兰尼在《大转型》里提出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就是“脱嵌”,地理大发现之后,伴随着远洋贸易突然出现一种新的财富形式,就是通过远洋贸易积累起来的巨额财富,商人一寸土地都没有,但可以积累起巨额财富,然后可以把钱借给国王,国王用借到的钱雇佣士兵,打击那些大贵族,以此为基础把大贵族全都消灭,统一国家。商人在向国王贷款的过程当中,通过一个交易博弈的过程,获得对价。



卡尔.波兰尼


然而这种与土地占有情况无关的财富形式,天主教而言,都是人欲,是要被消灭的,没有正当性。这导致一个结果:一种巨大的财富力量出现了,而现实的观念结构和制度结构都无法容纳这个新的财富力量,那么这个新的财富力量就会对现实的所有东西构成巨大冲击力。最后导致现实的制度设计和观念结构,必须要对新出现的财富形式进行某种形式转化,不然这种新出现的财富形式就会是一种洪水猛兽,彻底把社会摧毁掉,它完全跟过去的所有东西是脱离的,波兰尼称之为“脱嵌”,这种“脱嵌”最初的动力就是一个经济过程。


西方社会进入“脱嵌”的节奏之后,带来了西方近代社会剧烈的动荡,战争遍地都是。西方社会用了几百年,不间断地去驯化“脱嵌”的社会,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需要一系列最深刻的理论创新。人们潜意识的很多世界观都要做一个根本的改造,才有可能最终建立起一种新的理论体系,把新浮现出来的这种物质结构引导有序的方向。而在此过程当中,它始终是严重的“脱嵌”节奏,这种“脱嵌”会带来巨大的战争,到最后通过理论对它的驯化完成之后,称之为“再入嵌”,从“脱嵌”到“再入嵌”西方花了两三百年的时间。


“再入嵌”最重要的一个理论基础是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在此之前,所有中世纪的宗教对当时社会结构的辩护,都是基于不移动的土地式的庄园式的经济财富,从来也没有一个世界性的、全球性的眼光,而亚当·斯密第一次从全球性的角度来思考经济问题,并且从经济问题里面推导出一个很重要的伦理结论——通过全球性的普遍的自由贸易、看不见的手,最终达到人类福利水准的普遍提升,以及在此基础上人类获得普遍的自由。所谓驯化、再入嵌,最重要的就是要从现实的物质过程里提炼出伦理意义,之后对它的精神驯化才最终完成,这个秩序才有可能变成一个可的秩序。只要这个伦理秩序不可,那人类永远不能对它有认同感,迟早会崩溃。



亚当.斯密《国富论》(英文版)


如何让秩序可呢?一定得从里面找到伦理基础,亚当·斯密完成了这个工作。接下来胡果·格劳秀斯学派的传人通过国际法和现代法学的理论辩护,为亚当·斯密论证出来的物质现实的过程以及伦理意义,转化为一整套国际秩序和国内秩序的法权安排,把它法律化制度化了,这标志着西方完成了从“脱嵌”混乱到“再入嵌”的过程。并通过工业革命释放出巨大经济力量、物质力量,此时其他那些仍然处在中世纪状态的东方国家,完全无法对抗,所以西方迅速向外扩张,东方国家迅速被打的一塌糊涂。


西方的这套法律框架是很抽象的形式,他们认为是对所有人都可以普遍有效的一个形式。所以东方国家包括中国、伊斯兰世界全都可以整合到西方的普世法律框架当中。这一整套的法律框架,从原则上来说对所有人是平等的、自由的、开放的,有普世的公正性、正义性存在。但有一个问题,虽然这种普世性可以从理论上论证出来,但是在这套法学结构的规则之下,会带来事先无法预期的结果。


根据沃勒斯坦的“中心外围理论”,一个国家是中心国家,其他中型国家都是外围国家,中心国家手里掌握着制造业秩序、法权秩序、文化秩序,起主导作用,获取最多的利润分配。外围国家只能提供廉价劳动力和原材料,成为经济殖民地由于一些内在的经济原理,外围国家永远没有机会成为中心国家,由此世界的一种不平等状态,就永恒地被固化下来。沃勒斯坦的这个分析是非常到位的,现在中国的经济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崛起,对沃勒斯坦的理论造成新的冲击,一些新的可能性出现了。


但在中国崛起出现之前,沃勒斯坦的经济学分析是有效的,他给世界提供了一个普遍正义的框架,但在这种形式正义之下,外围国家却会感受到一种实质不正义。对外围国家来说,实质正义需要通过在国际上的话语权、福利分配等体现出来,但是由于现实的中心外围的经济结构存在,使得外围国家空获得一个形式正义,却无法获得实质正义,而形式和实质之间长久的不匹配,一定会引发怨恨甚至反抗。



伊斯兰世界的反美


就像今天的世界,大家都会觉得美国虽然有形式正义约束着,但仍然也有一些实质不正义使其他国家感觉不舒服,这会引发怨恨感,引发对抗性。而这个对抗性,在伊斯兰世界呈现特别强烈。



“脱嵌”的伊斯兰世界何时“再入嵌”?


中世纪的欧洲,所有东西都是嵌合在一起的,脱嵌之后,中世纪欧洲就陷入剧烈的动荡混乱之中,用了两三百年时间才把这个东西驯化掉,再入嵌。而对于当时的欧洲来说,这个驯化过程的节奏基本上可以自主掌握。可是资本主义经济,那种不依托于土地占有的经济形式,随着西方国家的经济向外扩展,非西方国家的经济开始脱嵌。这些国家也在一些沿海贸易城市、工业城市建立一些现代经济,这又使得大量的人口从乡村转移出来。这些人,原来在乡村有一套传统生活方式,不用担心自己的生老病死,乡邻之间会互相照顾。然而转移到城市后,提供的就业数量不够用,社会福利体系也跟不上,这时在形式正义下的大量实质不正义就会暴露出来。此时这些东方国家,包括伊斯兰世界、中国实际上都面临着脱嵌的问题。


中国在计划经济时代是高度嵌合的,而这种高度嵌合实际上是对传统小农经济的某种模拟。进入改革开放之后,这种模拟就被一个脱嵌的经济打破了,于是中国也陷入各种各样激烈的转型、动荡中,但由于中国的中央集权足够强大,使得这个脱嵌尽管出现各种问题,但不至于出现大的动荡。而在伊斯兰世界,因为政权不够强大,无法压制这个问题;另一个方面,脱嵌了之后该如何去驯化呢?伊斯兰世界实际上没想好怎么去驯化,于是就出现了内在的严重危机、动荡。


这种严重的危机和动荡,在中国和伊斯兰国家会产生很不一样的后果。因为人是通过所带的“眼镜”来理解世界的。中国人是通过儒教,或者说在集体主义时代的共产主义精神,是通过这个“眼镜”来理解世界的。依照儒教,我们有一个认命的本能的传统取向。而在一神教那里,包括清教、伊斯兰教,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出来。马克斯·韦伯在研究犹太教时得出结论“这个民族相信自己是上帝的选民,上帝对他们的许诺特别好,但是在现实中却非常糟糕。那么如何解释这个反差呢?对于虔诚的一神教信徒来说可能有很多解释,其中一种很强大的解释是上帝绝不会说谎,我是上帝的虔诚信徒,我也不会错,谁错了?世界错了。于是我要革命,把这个错了的世界推翻。”可以看到在俄国的布尔什维克革命里面,布尔什维克的最核心人员当中,犹太人的比例异乎寻常地高,正是因为这种特定的精神结构,使得他们革命倾向特别强这不是说犹太教导致革命,而是说犹太教导致的心灵结构,使得他们对于现实政治的解释框架有亲和力,精神结构跟共产革命的解释框架有亲和力。同样伊斯兰教也是如此而中国人的世界观使得我们对于命运有某种顺从感。


在伊斯兰世界,一方面是教人热爱和平、尊敬长辈、朋友友爱等,有非常和平、友善的一面。在特定社会结构当中,人们热爱和平这一面会浮现出来,尤其在传统性社区结构当中,因为人们没有什么焦虑,生老病死全都有人照顾,对未来有稳定的预期,在这种情况之下,伊斯兰当中热爱和平、对人友善的这一面全都会浮现出来。比如我们去南疆那些没有被现代文明所浸染的维吾尔小镇,就会感觉那些人真好,跟他们打交道比跟汉族人打交道舒服太多了而在汉民族这边信仰已经彻底丧失了,导致社会的伦理结构没有基础。对今天的中国人来说,我们信仰什么?就剩下钱了——所有的行为都受物质引导,转化为某种意义上的动物,此时这个社会就会变得极其缺乏道德。但是在维族那种没有被现代文明侵染的地方,会感觉到伊斯兰教对人的教育,那些地方的人有爱、真诚、善良。但这是伊斯兰教教人和平那一面的力量,只有在那种社会结构之下会浮现出来。


同时,伊斯兰世界还有另一面,就是教人无论怎样,即使全世界都抛弃你了,神仍然和你在一起,全世界都看你不顺眼,神仍然是喜爱你的。那这种情况下,一定是世界错了,你要绝不妥协,要坚定反抗,要向不正义、“邪恶的社会斗争。这种绝不妥协的一面,在《古兰经》里能找到,教人绝对热爱和平、对人爱那一面在《古兰经》里也能找到。


么,什么时候这种教人绝不妥协的一面会浮现出来?在一个脱嵌的社会之下,人们被甩到城市当中,对生活完全丧失了任何确定性,对未来茫然无知,走到哪儿都受尽歧视,感觉这个所谓的形式正义下充满了实质不正义。在这种情况下,尤其青年人会首当其冲,浮现出另外的那一面。然后再加上一些阿訇的煽动,就会把这些人引导到一种剧烈的反抗方向去,呈现出我们看到的一系列恐怖主义行为。


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个教义教人去干坏事,所有的教义都叫人友爱和善。但是因为经里面的内容是需要解释的,东正教、天主教、清教对经的解法都不一样,并会带来不一样的政治社会学后果;在伊斯兰教这边,也同样有不同解法,一些阿訇就给解到恐怖主义的方向去了


恐怖主义的教育基础是原教旨主义,然而原教旨主义本身并不必然带来恐怖主义,因为清教也是原教旨主义。关键是原教旨主义要把信仰转化为一套现实的行动方案,一些阿訇是把它进一步转化成现实的恐怖袭击,在充满了实质不正义的情况下,对于那些生活孤苦无依,对未来充满不确定性,到处遭人歧视的穆斯林青年,阿訇的这种解释,对他们有种巨大的亲和力。这种情况在中国同样也有,只不过因为我们的精神结构不倒向“全世界都错了,只有你是对的”那种逻辑。


虽然我们今天看到的恐怖主义基本都出伊斯兰世界,但不等于伊斯兰教就是恐怖主义。而且从长远来看,对于恐怖主义的真正解决,必须得通过穆斯林自身来克服。



十字军东征曾屠杀大量平民


伊斯兰教今天面临着脱嵌,在此之前基督教也面临脱而且严格来说脱嵌并不是在地理大发现之后第一次出现,更早的十字军东征的时候还出现过一次。当时出现过一次人口爆炸,资源的分配结构不一样了,就出现某种脱嵌,那次脱嵌是通过十字军东征表现出来十字军东征的恐怖效应丝毫不比后来看到的伊斯兰恐怖袭击差,而基督教世界还是找到了驯化办法。


伊斯兰教这个脱嵌的问题必须通过穆斯林自身来克服,因为非穆斯林永远不可能真正理解他们内心深处的真正感受。所以尽管我们看到伊斯兰世界带来大量恐怖主义的问题,但最终的解铃人却也一定来源于那个世界。而我们需要做的,一方面在一个充满了形式正义而实质不正义的世界之下,中国跟伊斯兰世界以何种方式合作,克服这种实质不正义。另一方面,因为伊斯兰世界要想进行脱嵌的驯化,除了理论知识需要对内部的政治秩序进行程序安排。中国跟伊斯兰世界之间,应该一起去寻找解决方案,帮助他们加速驯化之路,这不只是伊斯兰世界的问题,同样是我们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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