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读书会上,组织者让我和大家讲点建筑相关的书籍和话题。我说,建筑的爱消失了,并描述了一条关于情感的线索。虽然这条线索里包含任何一个学建筑的人都深谙的故事和道理,但如何让普通人也能理解建筑的意义才是关键,因为大众早已经忘记,在技术和实用之外,它还是一门关于“爱与死亡”的学科。
很久以前,东方和西方的人都有着类似的最早建筑,洞穴。所有文明史、艺术史、生物史的开篇也大概是从这儿开始。
就像《疯狂原始人》里那样,当他们遇到危险时,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躲进洞穴里。洞穴是人类的庇护所,所以人类对洞穴的有着依赖感。
他们学会使用工具后,从洞穴走向临水的土地,开始建造最简单的棚屋。
人们建造的屋子挨在一起围绕成圈。频繁的自然灾害和外在的生物威胁让他们不得不更靠近一些。
那时还缺乏语言系统的他们却早早明白,相互陪伴能让他们更好地面对死亡这件事。
△《太空漫游2001》电影场景,关于死亡和陪伴的原始记忆
对某种力量的敬畏和集体生存的意识铸造了人与人的情感纽带,通过建筑的形式和布局展现出来。未来几千年,建筑都在努力完成对这两种抽象情感的刻画。
不同的地理特征和生活方式塑造不同地方的人类性格,也塑造了不同的信仰。由此,东西方的建筑经过相似的洞穴和棚屋阶段后产生了分化。
在森林广袤的中国土地上,人们选择把木材的特性发挥到极致;而在尼罗河沿岸和爱琴海附近,沙漠和山地给了他们更多的建造灵感。
自然和气候影响着不同种族对死亡的理解,也影响着他们对敬畏对象的选择。无论是苏美尔、埃及还是希腊,人们对于永生和复活充满期待;而在东方,无论是中国还是之后的日本,都试图看淡人的生死。
于是一方发展出了沉重永恒的石结构建筑,一方发展成了轻盈易变的木结构建筑。
等到技术、材料、社会经济都发展成熟,人们从原始阶段进入奴隶制时代,社会形成明显的阶层后,建筑的象征性比以往更加明显。
东西方的统治阶级——埃及的祭司们、罗马的元老院、西欧的贵族和教士、中国士大夫们,都努力在建筑中刻画当时社会的秩序。
比如,故宫恢宏布局中暗含的帝王权威,江南古典园林里隐藏的道家哲学,还有四合院布局展现了儒家的等级秩序。
四合院和江南多雨的气候结合,就变成了天井式的民居;和岭南地区的的蛮荒战乱结合,就成了具有防御功能的土楼。但是包裹在不同建筑表皮之内的是同样强烈的宗族意识,在南北迁徙中,依然有着明显的延续性。
与东方浓厚的祖先崇拜相比,西方建筑更多是关于神的故事。希腊和罗马的多神信仰最终被上帝统一,遵着这条路线,建筑装饰从希腊众神演变成与各种圣经故事相关的主题。建筑空间从柱林密布的神庙转向了高耸的教堂。教堂平面的延展性营造了朝拜的氛围,立面的高耸与尖巧像是通往天国的桥梁。马赛克花窗上的圣人像、壁龛上的雕刻、穹顶绘制的壁画,都在为人们刻画共同的天堂梦。即便是在追求自由的文艺复兴时代,资产阶级的创作者们也不会抛弃那些传统的基督意象,建筑回到了希腊罗马式的理性尺度上,但是宣传的主题依然和上帝息息相关。
△主要由大理石建成圣彼得大教堂,六位文艺复兴建筑师的杰作,既有古罗马的穹顶样式,也有保留教堂的天堂意象。
从上古到19世纪前,城市记忆是技术发展和社会信仰共同创造的,建筑形式包含着人们的集体想象。而民众们对于这些幻想的忠诚,也反过来创造了建筑的公共记忆。
如果说共同信仰是建筑情感的基础,那么在19世纪到21世纪,这个基础崩塌了。历史对这段瓦解做足了准备,从地理大发现,到文艺复兴、启蒙思想、牛顿定律、日心说、进化论,传统的宗教信仰终于被科学打败。当人们发现天国的幻想带不走贫穷和疾病,通往天国的建筑也就不再是必要。工业革命是这里面的最重要一环。它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习惯和思维模式;而新的生存模式又进一步加速社会信仰的瓦解。资本主义的齿轮牵引着每个工人,他们没有时间去忧心天堂的事情,也没有机会和周围的人交流。△电影《悲惨世界》剧照,讲述19世界法国底层人民的生活
当然,对于资产阶级而言,这依然是个浪漫的时代,繁华的城市盛景掩盖着肮脏的街道,古典语言与新型技术完美融合。虽然上帝的表皮还披在建筑的身上,却已经不再有相似的骨架。钢铁、玻璃和混凝土撑起的新建筑,形态还存留着过去的皮相。于是就有了我们对那个年代的幻想,福尔摩斯里的贝克街、哈利波特中古老的车站、蒸汽朋克游戏里的齿轮和金属铸造的建筑,都成为我们记忆里向往的场所。△《哈利波特》的车站,虽然这个作品的背景是20世纪末,但里面描述的场景依然带着工业时代伦敦的美感
但是,古典的故事还是逐渐消失,加上信息的传播和战争所带来的恐惧,第二次工业革命索性帮建筑脱去了传统皮囊,把它推到了历史最重要的分割线上——现代主义。现代主义是理性艺术、工业化艺术、去装饰艺术的代名词。顺着不可能避免的城市化,现代主义的建筑师们带来两个重要的方向:建筑褪去了昂贵的装饰变成了纯净的方盒子;城市的规划从以人为核心变成了以汽车为核心。住宅不再是情感的寄托,而只是居住的机器,街区不再是集体记忆的空间,而只是通行的路线。△ 萨伏伊别墅,现代主义的里程碑。和前面的建筑相比,已经几乎没有了装饰。
建筑不再需要具备象征的力量,因为这个工作已经被媒体信息和图像承包。这些从柯布西野的“新建筑”和“光辉城市”衍生出的新城市模板统治着之后上百年世界的模样。历史不是纯粹的个人英雄主义,其实并不是柯布西耶们制造了千城一面的大危机,而是城市化的发展需要这样的模板。△ 柯布西耶辐射之城方案,© F.L.C. / ADAGP, Paris / Artist Rights Society (ARS), New York 2018
所以,也不是现代主义不够艺术,不够人性,而是人口增长、资本化速度和欲望的膨胀,利用现代主义这个工具,带来了无数粗糙的复制和粗暴的建造。人们每天深陷机械化的生活中,浑然不觉其中的异样,甚至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这样美学。最终每个人都被分配到四面空洞的盒子中,身上的债务和生活压力让大家无心思考记忆流失这件事,也不再跟集体发生故事。
不过有的人的使命就是来寻找这种建筑情感和城市记忆的。比如写了《美国大城市死与生》的雅各布斯,批判现代主义的《建筑的矛盾性和复杂性》文丘里和布朗。从那时到现在,建筑领域一直都在现代技术和传统回归中寻找平衡。
50年代后,美国意识到洛杉矶分散的郊区和纽约密集的高楼都不太符合人性,但是这不并影响后来发展的城市前赴后继踏入这条道路。64年东京奥运会之后日本,70年代的韩国以及21世纪的中国,不约而同地走向相同的旅程。全球的城市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相似的摩天大楼,相似的超级建筑,相似的高昂房价,相似的贫民窟,相似的城市问题和社会现象。
△ 电影《寄生虫》的场景,展现了首尔过剩城市发展过程中留下的后遗症
在大城市里,房地产停滞了。在小城镇,挖掘机又马不停蹄地轧过老街区,方形塔楼从城中村里生长出来了。
人们渴望在逼仄的生存空间里找到能够慰藉自己的情感药剂。
为了对抗无聊,以往存在于建筑装饰里的信仰和建筑空间中的集体情感只能通过别的方式来满足,比如看电影、听脱口秀、玩剧本、闯密室……这些现代娱乐总能给我们带来短暂的欢愉。知道了这些,我们大概能理解为什么类似《山海情》《大江大河》这样的年代剧这几年大受欢迎,为什么《你好,李焕英》打动了那么多人,因为它们弥补了社会正在逐渐失去的情感。但是即便我们在屏幕前得到了安慰,回到现实,我们与亲人朋友之间的疏离关系好像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和为我的家乡》电影场景,里面的众多片段都是试图回忆乡村记忆。
△《山海情》剧照,人们对于土地和建筑的情感十分深厚。
在文学上,人们越来越喜欢卡尔维诺、卡夫卡、博尔赫斯这些的作家。他们极其擅长写作充满碎片化记忆的故事,那里面荒诞又严肃的氛围打动了深陷大城市枯燥生活的年轻人们。在现代建筑中生活的人,像极了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描述的吉尔玛人,“每座摩天大厦上都有人在变疯,所有疯子都在摩天大厦的飞檐上消磨时光。”△《看不见的城市》插画 Zora. Image © Karina Puente Frantzen
有人问,“为什么大城市千篇一律”,“为什么看历史建筑除了漂亮没有其他感受”“当我们去看建筑时应该看什么”。每个建筑师眼里,建筑有不同评价标准,在技术、功能、完成度、设计手法、艺术、商业等等不同的视角下,它的价值是不同的。但是抛开这些专业的分析,建筑师和普通人都能够共同理解的,也许是建筑中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要感受到这么抽象的东西,就需要认识它的过去和生活在里面的人。我们阻挡不了建筑记忆的逐渐消失,就像阻挡不了濒危动物的消亡一样,只是尽量不让它们成为空洞的躯壳。文/南柯封面图来源:Architizer2020绘图挑战赛,“Cannibalism” 作者 Yafei 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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