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俄随记:苏联记忆、战争经济与俄罗斯的“新世界秩序”|《政鸣青年》
编者按
作为一名青年学子,作者以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刻的思考,为我们呈现了俄乌冲突后俄罗斯的种种面貌。文章从苏联记忆的传承、战争经济的现实困境,到俄罗斯国关学者对“新世界秩序”的探索,全方位地展现了俄罗斯在动荡时期的挑战与变革。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以青年视角捕捉到了俄罗斯年轻一代的心态变化和对未来的渴望,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来观察和理解后冲突时代的俄罗斯。
访俄随记:苏联记忆、战争经济,与俄罗斯的“新世界秩序”
作者:
郭见田,华东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
引文格式:
郭见田. 访俄随记:苏联记忆、战争经济与俄罗斯的“新世界秩序”[OL].政鸣青年,1-10[2024-07-22].今年7月初,我参加了由俄罗斯某高校举办的暑期学校,在莫斯科度过了充实的一周。坦白来讲,俄罗斯并不是我重点研究对象,参与此次暑期学校也并非在我的原计划内,然而,在2023年10月7日新一轮的巴以冲突爆发后,我前往以色列高校进行交换的行程被迫取消,宝贵的出国机会因为不可抗力而消失,这让我倍感遗憾的同时,也促使我寻求短期访学的机会。当收到相关通知时,我怀着尝试的心态提交了申请,幸运的是,俄方接受了我的报名,我得以作为暑校学员,前往莫斯科进行一周的学术交流活动。俄罗斯是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国,作为一个短期访客,我观察到的与我将叙述的种种现象,只不过是俄罗斯这个庞大事物上闪烁着的点点浮光。但是,这些“浮光掠影”却值得每个俄罗斯问题研究者,以及其他国际问题研究者加以注意,因为它们反映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国家面对新自由主义冲击所做出的调适行为,以及国家对新型国际秩序的希冀与规划。
本文我将以自己在莫斯科观察、交谈得到的信息为基础,就以下三个问题给出自己的回答:一,当代俄罗斯是如何策略性地运用苏联时期的历史记忆,以构建新的共同体;二,当前的冲突对俄罗斯经济造成了何种影响;三,俄罗斯的国际关系学者对于“新世界秩序”有着哪些原创性理论。
一、策略性运用:当代俄罗斯对待“苏联记忆”的方式与效果
提到当前的俄罗斯联邦,人们往往将其与苏联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有着一定的现实依据:在俄罗斯,无论是在节庆仪式还是在大街小巷,人们总能发现与苏联有关的图案和标志。虽然我早已得知俄罗斯非常注重保留并运用苏联的历史遗产与记忆,但当我在谢列梅捷沃机场走下飞机时,航站楼到达口的宣传画给了我一点小小的“俄罗斯震撼”:宣传画上描绘的基本上都是卫国战争时期的苏联战士,听同行的暑校学员说,宣传画上所展示的内容是卫国战争时期来自苏联空军的战斗英雄。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宣传画的画风并不是那种强调真实、健美的新古典主义风格,而是更加简洁的现代主义风格,我们到达的地点是C航站楼,根据公开消息,该航站楼曾经历过翻新,并于2020年1月重新开放,由此可见,有关卫国战争的历史记忆在当今的俄罗斯社会仍然受到大众的正向关注,在冲突持续延宕的当下,爱国主义、战斗英雄等话题已然成为了凝聚俄罗斯社会共识的有力武器。
图一 谢列梅捷沃机场航站楼C的壁画
图二 摄于Tretykovskaya地铁站
只要在日常出行中稍加留心,就能在莫斯科发现不少“苏联元素”
除了卫国战争以外,苏联时期的经济建设成就也是重点保存和利用的历史记忆:暑校期间,我们参观了俄罗斯国家经济成就展(Выставка достижений народного хозяйства,ВДНХ),此地于1935年开始建设,1939年对外开放,曾经被称为“全联盟农业展览”(Всесоюзная сельско-хозяйственная выставка,ВСХВ),二战结束后于1959年复开,被称为“苏联国民经济成就展”(Выставка достижений народного хозяйства СССР,ВДНХ СССР)。作为一个永久性的展览,此地原本展示的是各苏联加盟共和国的经济成就,因此每个苏联加盟共和国都有着自己独立的展馆建筑,这些高大且风格各异的建筑似乎在提醒访客那段团结、火热的经济建设岁月,除了宏大的建筑外,游客还能在附近的纪念品商店买到展示上世纪50年代莫斯科城市风貌的明信片,包装上可以看到当时年轻的苏联市民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对于近年来经济增长滞缓的俄罗斯来说,经济建设如火如荼,生活水平改善明显的50年代无疑是“黄金年代”。
图三 图四 俄罗斯国家经济成就展中的乌兹别克馆与亚美尼亚馆
图五 展示莫斯科50年代风貌的明信片封面
苏联解体后,“取消文化”在一些原苏联加盟共和国不断蔓延,这些国家出现了以各种激进手段消除苏联遗存的现象。在保留苏联的历史记忆方面,俄罗斯与这些国家相比,无疑做得更多更好。但需要指出,当前俄罗斯官方对待苏联的历史记忆其实是一种策略性的运用,这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当前受到宣传的“红色记忆”经过了俄罗斯官方有意挑选:无论是卫国战争的战斗英雄,还是苏联时期的经济建设成就,都反映了特定的社会价值导向:只要俄罗斯人民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可以让俄罗斯再次伟大(Make Russia Great Again)。
另一方面,俄罗斯在苏联解体后也注重对沙俄时期历史记忆的挖掘和利用,以对冲苏联历史记忆对俄罗斯社会的影响:以我们暑校期间参观的伊兹麦洛沃克里姆林宫为例(Кремль в Измайлово),此地虽然在历史上曾是罗曼诺夫家族的住所,但当下此地的建筑完全是在2003年重建而成的,属于一种“传统的发明”;同时,莫斯科河上彼得大帝及其舰队的雕像也向路人炫耀着俄罗斯帝国时代的成就。总之,这种对苏联历史记忆的策略化运用的主要目的是将苏联历史充分融入进俄罗斯民族的发展历史中,从而使其服务于苏联解体后新兴共同体的构建,按照中国传统政治思想,俄罗斯联邦目前正在将苏联与沙俄共同视为“前朝”,努力完成沙俄-苏联-俄罗斯联邦的“通三统”。
图六 伊兹麦洛沃克里姆林宫门前的三面旗帜,从左至右依次为:俄罗斯帝国旗、莫斯科市旗、俄罗斯总统旗
二、金融制裁、通货膨胀、技术封锁:莫斯科的战时经济
在俄乌冲突爆发后,俄罗斯经济迅速成为了大众的关注焦点。同时,对于俄罗斯经济状况的评估在舆论场上也趋于两极化:一方认为“穷兵黩武”的俄罗斯即将面临经济崩溃,另一方认为俄罗斯经济在开战后“如火如荼”。两种极端的观点固然都不可取,但战争对于俄罗斯经济的影响却是复杂的。我最先感受到的是制裁对于俄罗斯金融系统的影响:还未抵达俄罗斯之前,暑校的组织方就告知我们携带足够的现金来俄,因为大部分国际信用卡(如MasterCard, Visa)在俄罗斯都不可用,不过,在俄罗斯却可以在本地银行办理借记卡,将现金存入借记卡中——这能够充分提升在莫斯科生活的便捷程度,以日常出行为例,不管是乘坐地铁还是使用共享电动平衡车,只需刷卡即可。
即便制裁带来了一些不便,大多数莫斯科人还是像往常一样工作、生活(当然需要指出,在战争爆发后,有相当数量的莫斯科人已离开俄罗斯,我所见到的莫斯科人对于战争、制裁等反应较为平淡),莫斯科城市每天都会迎来早晚高峰。虽然大量外企已撤出俄罗斯,但外企留在俄境内的资产大部分已被接管,以餐饮业为例,麦当劳、肯德基、星巴克等国际连锁企业撤出后,其在俄罗斯的店铺已被俄资接手,摇身一变成为了“Вкусно–и точка”(就是这么好吃)、”Rostic’s”、“Stars-Coffee”(星咖啡),在店名发生改变的同时,保留了原本的经营模式与产品。
图七 阿尔巴特大街,在朱可夫元帅的“注视”下的星咖啡
不过,莫斯科的高物价却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战争对俄罗斯经济的影响。随着战争机器的开动,对于军工部门的投资拉动了整个俄罗斯社会的消费需求,同时也造成了全俄经济的通货膨胀。根据Trading Economics 的数据,从今年1月份开始,俄罗斯每月的通货膨胀率均超过7%,如果觉得经济统计数据较为抽象,可以关注一些物品的价格:在莫斯科,地铁单程票是70卢布一张(不限里程);一瓶500ml饮用水的价格大约是70-100卢布;如果在餐馆吃饭,平均每人每顿大约需要花500-700卢布。俄罗斯政府并非对当前的高通胀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俄罗斯央行对此采取了加息措施,在今年6月7日,俄罗斯央行董事会决定将关键年利率保持在16.00%。然而,从当前的市场表现来看,似乎并没有太大效果。高通胀已造成了俄罗斯人购买力下降,与我同行的在俄留学生反映,当前俄罗斯民众倾向于储蓄黄金,以作为资产保值的主要手段,而美元等外币则由于汇率起伏较大,并未受到太多青睐。
图八 面值为1卢布的硬币,由于通货膨胀,1卢布几乎只有在找零钱时才会用到
图九 俄版麦当劳的物价,一个套餐的价格约为400-500卢布左右(套餐一般只包含汉堡、薯条、可乐三件套)
除了高通胀之外,俄罗斯经济面临的另一大问题就是西方对俄在关键技术与设备上的封锁。在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实际也走上了“去工业化”的道路,大量关键技术和设备需要从西方国家进口:如CT、民航客机发动机等。据同行人员所述,俄罗斯的民航公司所使用的空客、波音客机无法获得制造商的关键备件,原因是空客、波音等公司担心次级制裁波及,拒绝向对方提供,这导致了俄罗斯的民航公司不得不拆卸旧飞机上的零部件,给新飞机使用。当然,俄罗斯目前正在以战争为机会,重振本国的制造业,但这无疑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同时,关键技术与设备的缺失可能也会让俄罗斯走上与其他国家不同的技术路线,从而提升俄罗斯融入世界经济链条的难度。
总之,在当前的战争状态下,俄罗斯面对西方世界的极限施压,成功让自身生存下去,大体上维持了社会稳定,然而,俄罗斯经济仍然面对着上述的诸多问题,而解决这些问题既需要时间,也考验着执政者的智慧。
三、“世界多数”、“西伯利亚化”:俄罗斯国关学者对于“新世界秩序”的构思
常言道:“穷则思变”,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一直在寻找自己在国际秩序中的定位,冷战后的国际秩序虽然没有让俄罗斯“山穷水尽”,但也并不能让俄罗斯满意。与中国相比,俄罗斯往往会在重大国际事务中提出更为激进的主张,而这些激进主张一般包含着俄罗斯国际关系学者对于“新世界秩序”的构思。在本次暑校中,通过聆听俄罗斯国关学者的讲座,我得以一窥他们的思想,在这些思想中,俄罗斯高等经济大学教授谢尔盖·卡拉加诺夫的“西伯利亚化”(Siberianize)和费奥多尔·卢基扬诺夫的“世界多数”(World Majority)值得关注,前一个概念是俄罗斯学者就俄罗斯如何应对当前变局给出的建议,后一个概念则体现了俄罗斯学者对于当前国际阵营的划分,二者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俄罗斯“新世界秩序”蓝图的一部分。
“西伯利亚化”可见于学术期刊《全球事务中的俄罗斯》(Russia in Global Affairs),在《战争年代?(二)需要做什么》(An Age of Wars? Article Two. What Is to Be Done)一文中,卡拉加诺夫强调了俄罗斯“西伯利亚化”的必要性:为了成功“向东看”,俄罗斯需要一个新的西伯利亚战略:俄罗斯需要将其政治、经济以及“精神”中心转移至乌拉尔山脉以东的广大西伯利亚地区(而不单纯是太平洋沿岸),这个看似天马行空的想法有着现实的考量——在俄乌冲突爆发后,俄罗斯立刻遭到了西方国家的极限施压,为此卡拉加诺夫提出了“俄罗斯堡垒”(Fortress Russia)思想,在主张最大限度的主权、独立、自主与安全的同时,向“世界多数”的友好国家在经济、科技、文化、信息合作等方面保持开放,那么,哪些国家是友好的?卡拉加诺夫给出了自己的回答:白俄罗斯、中亚国家、中国、蒙古,以及其他的上合组织和金砖组织成员国。为了向东加强与这些国家的合作,俄罗斯需要利用西伯利亚打造一条通道,同时充分调动西伯利亚的资源,为“俄罗斯堡垒”服务。
如果说“西伯利亚化”是俄罗斯面对当前困境所做出的一种调适行为,那么“世界多数”则可被视为俄罗斯划分国际阵营的一种标准。事实上,俄罗斯理论界往往用这一概念描述反对当下西方世界的国家,并强调发展与“世界多数”国家的友好关系。那么,为什么不用“非西方”描述这一群体?费奥多尔·卢基扬诺夫指出,“非西方”其实对应着 “西方”,因此这些概念仍然暗含着一种以西方国家为中心的世界观。同时,卢基扬诺夫也指出,“世界多数”似乎暗示了一个巩固的共同体:即这些国家都有个共同的目标,然而需要注意的是:“世界多数”的本质恰恰在于它的极端多样性和异质性,在这个群体中不可能形成一套集中的话语和行为路线——相反,这是“西方世界”的特征。卢氏对“世界多数”这一特征的概括尤其重要,这实际上可以为俄罗斯当前进行的“特别军事行动”进行某种程度的辩护:尽管联合国大会多次在涉及俄乌问题上以“多数决”的方式通过对俄罗斯不利的提案,而且众多“世界多数”国家都投了赞同票,但这并不代表俄罗斯在这一问题上与“世界多数”国家为敌,因为也有很多“世界多数国家”投下了弃权票乃至反对票。
总之,无论是“西伯利亚化”,还是“世界多数”,俄罗斯国关学界对于“新世界秩序”的构想都基于冷战后俄罗斯的处境:俄罗斯并没有被“西方世界”接纳,相反,两者在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后渐行渐远,并在2022年后彻底分裂。在此情况下,俄罗斯的身份认同必然需要调整,而俄罗斯对于“新世界秩序”的强调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寻找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
四、结语
冲击与调适——新自由主义如何塑造当代俄罗斯
以上就是本人访俄期间对俄罗斯一些特定方面的观察与看法,包括俄罗斯的“苏联记忆”、战争经济,以及俄罗斯国关学界对“新世界秩序”的一些思考。需要指出的是,作为一个短期访客,我只在莫斯科呆了大约10天,而俄罗斯的情况远比我所观察到的复杂的多。但是,上述观察到的现象在不同程度上都回应了一个宏大的命题:新自由主义如何塑造当代俄罗斯?莫斯科随处可见的“苏联元素”提醒着来往的行人俄罗斯的过往:正是戈尔巴乔夫的改革造成了苏联的解体,并让当前的俄罗斯联邦诞生,与其他新生政权一样,当代俄罗斯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定位,在政权诞生之初,俄罗斯曾理所应当地希望成为西方世界的一员,但是从未得到充分接纳,当俄罗斯为了自身的国家利益选择与西方世界分道扬镳时,赫然意识到此前为了拥抱新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付出的代价:去工业化造成的关键技术缺失、贫富差距带来的国家凝聚力下降……对此,俄罗斯需要,也正在做出相应的改变,但改变之路挑战重重。
图十 位于阿尔巴特街的维克多·崔的涂鸦墙,又名“痛哭之墙”(Стена Цоя)
行程即将结束之际,我特意前往苏联摇滚乐手维克多·崔(Viktor Tsoi)的涂鸦墙前打卡巡礼,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苏联的青年男女高唱着这位地下偶像的歌,心里渴望的是社会的变革,但结果可能并非他们所愿:迎接他们的不只是自由,还有财富的流失、社会的动荡、人心的异化。当我面对画有崔的大幅头像与“ПЕРЕМЕН”(改变)标语的涂鸦墙,看到与其合影的俄罗斯青年时,我在想,这一代俄罗斯人希望改变什么?俄罗斯是否能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找到自己的定位?不管答案如何,对于改变的强烈渴望无疑成为了俄罗斯人当前种种行为的动力,而这必将会加速“新世界秩序”的到来。
(因篇幅限制,参考文献从略)
〇 来源:《政鸣青年》投稿
〇 排版:冉芷箐
〇 审校:聂凯巍 大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