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小剧场 | 新城与旧序：西哈努克港之浮世绘（二）
“发展小剧场”是Diinsider新开辟的栏目。“扎根基层”是Diinsider的理念之一，该栏目收集了团队成员们身在田野时耳闻目睹的小故事，经过改编生动再现了时代发展大背景下的社会冷暖和百态人生。
如果您根据自己的实践、调查经历也有想讲述的故事，欢迎向本栏目投稿，请将稿件发送至zibozhoujy@diinsider.com。
本文字数：4829字
阅读时间：7分钟
Lily篇
作为金发碧眼的英国白人，Lily却一直把自己当作是亚洲人。Lily的祖父二战时在缅甸与日军作战时牺牲，至今尸体下落不明。当时Lily的父亲George年仅5岁，靠祖母一手抚养长大。一直希望能去父亲身亡故地去祭拜的George，大学毕业后选择成为外交官，成为了英国驻缅甸使馆的一位秘书。此后还曾在韩国、泰国、新加坡、印度多地任职。
自小跟随父亲四处奔波的Lily长期生活在亚洲，对亚洲的历史和文化有很强的认同感。大学期间Lily回到了英国就读社会工作专业。毕业后她在英国一家从事儿童保护的NGO工作，但一直希望能回到亚洲。
1991年，越军撤离柬埔寨两年后，柬埔寨问题国际会议在巴黎召开，签署了《柬埔寨冲突全面政治解决协定》。在红色高棉时期逃到泰国边界的柬埔寨难民纷纷被遣送回金边和柬埔寨各地，许多原本在泰国难民营服务的国际组织也转移阵地，移至金边。也正是在这一年，Lily申请到了某联合国分支机构驻柬埔寨办公室的工作。在之后的20多年时间，Lily负责的项目涵盖柬埔寨的儿童保护、性别暴力、艾滋病和人口贩卖等议题。
一开始，她还因为自己能够参与不同的项目而充满工作激情。虽然Lily的柬语不是特别流利，但基本交流不成问题，她对儿童保护和性别议题的热情也未曾因语言障碍而消减。但慢慢地，她对联合国“自上而下的视角”感到厌倦。柬埔寨政府是该联合国分支机构的主要合作伙伴，但柬埔寨执政党长期执政，这与Lily的期望不符，她开始对柬埔寨的民主化失去信心，内心开始抗拒与柬埔寨政府合作，甚至私下里跟同事和朋友抱怨柬埔寨政府在儿童保护和教育方面只会依赖外来援助，财政资金都拿来扩充军备，只为政治利益考虑。
2013年柬埔寨大选成为了压垮Lily信心的最后一根稻草。Lily选择了提前从联合国退休，一边拿着联合国不菲的养老金，一边做着自由职业者，为一些柬埔寨儿童保护NGO做些顾问工作。这些顾问工作报酬不高，但Lily乐在其中。
2016年起，Lily接受了一个在西港的NGO的邀请，成为了其长期顾问。这家NGO在西港建了一所小型学校，收留孤儿或是平日里家长无法照看的孩子，教授他们技能和文化，使得这些孩子能找到工作，更好地融入社会。她也将家搬到了西港。这时的西港人烟稀少、物价低廉，除了一些酒店和赌场，很少有三层以上的建筑。海滩边上多数是零零散散的西方游客和本地餐馆，和金边比起来，在这里工作就像在享受一个漫长的假期。
仅仅一年后，Lily就开始发现身边的中国人多了起来，但充其量也就是感觉和首都金边相似。但随着时间来到2018年，Lily开始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和身边的西方人聊天，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开始用谚语“房间里的大象”来形容西港蜂拥而至的中国人。Lily的生活开始受到冲击。柬埔寨同事由于高涨的租金，不得不搬离到市郊。Lily日常光顾的披萨店逐渐变得门可罗雀，柬埔寨店主常跟她抱怨租金高昂、中国人不喜欢来光顾、柬埔寨和西方人都搬走了等现象，同时，他也在考虑将门店搬到市郊去。
大量的建筑工地、赌场、遍地的垃圾和高昂的房租让Lily不由得担心来自中国的投资可能会对当地儿童的教育和保护造成不利影响。她认为必须想点办法，于是说服了机构负责人，招聘一名懂中文的员工，截至招聘启示的最后一天，她只收到了一份简历——张伯伦。
分歧篇
Lily有些失望。从简历上看，伯伦显然不是最佳人选，甚至不符合基本要求。在儿童保护方面他没有任何相关经验，甚至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英语简历存在不少基本语法错误。但别无选择的Lily还是联系了伯伦来面试。面试结果大致符合Lily预期，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伯伦的英语口语还不错，自身对中国商圈比较熟悉。虽然缺少相关经验，但他对不了解的事物有很强的好奇心，心态也比较开放，因此Lily最终决定录用他。
Lily交给伯伦的第一项任务，是给同事及当地合作伙伴介绍下西港中国投资的情况。原本一场小型内部分享会，却吸引了近50人，可见中国投资在当地的关注度不低。伯伦结合自己的经历，将网赌及随之而来的大量投资现象进行了一番总结，会议随后进入了问答和讨论环节。Lily首先抛出了一个问题：“目前西港的投资和一带一路有什么关系？”“基本上没有关系，西港目前的一带一路项目只有经济特区。网赌、酒店、餐饮这些都属于个人投资。”“那他们的投资应该也是受了一带一路的影响吧？”“我对一带一路不是很了解，就我个人而言，来这里投资只是因为听说容易赚钱。”Lily听到这句话，心里有些不快。
“西港出现的这些问题，中国政府应该是知道的？我有时看到媒体报道中国在西港抓获了不少犯罪分子并押送回中国，但好像并不能解决问题？”一位合作伙伴问道。“中国公安部在和柬埔寨内政部合作打击网赌和网络诈骗。但我想这里从业者数量很多，只靠中国跨境执法恐怕不够，还是得主要依靠柬埔寨警察。禁赌令颁布后，西港的网赌人员走了很多，情况在好转。”伯伦回答道。
“但是很多问题遗留了下来啊。污水、大量违章建筑、被迫搬离的家庭，这些问题该如何解决？”一位同事追问道。“我想这些问题都会逐渐解决的。中国这边已经提供了6亿美元的无偿援助用来改善西港的道路和排水系统，深圳也在为西港做城市规划，我听说为了确保建筑安全，现在临时采用了中国建筑标准。”
听到伯伦的回答，台下传来一些质疑的声音。“6亿美元无偿援助？真的吗？””中国标准？够高吗？”
“西港未来还是大有可为的。中国人喜欢把西港与20世纪90年代的深圳相比。与深圳一样，这里也有深水港、一个即将扩建的国际机场、经济特区和优惠政策。与深圳不同，这里也是旅游和赌博的目的地。连接金边的国家高速公路将于2023年完工，泛亚铁路计划于2021年开通。如果泰国克拉运河项目最终能够启动，将大大增加西哈努克港的贸易。此外，它的石油储量相当于迪拜的一半。新加坡克里斯能源有限公司（KrisEnergy Ltd）声称，第一滴石油将于今年晚些时候开采，商业生产计划将于明年开始......”伯伦念起了自己以前搜索的信息。
“抱歉，你说的这些听起来都是中国的宣传。石油开采这个事情已经说了有10年了，到现在一滴油都没有见到。而且西港出现这些问题已经有2年了，为什么现在才开始规划？中国政府的权力很大，为什么不制止这些人出境？”Lily打断了伯伦的话，语气中夹杂了些愤怒。
“这些信息来自媒体，是否真实我也不能保证。规划的事情主要应该是柬埔寨政府的工作啊！而且获取柬埔寨的签证非常容易，中国怎么能阻止公民正常出境呢？”伯伦觉得有些委屈，试图辩解。会场一片沉默，气氛有些尴尬，主持人急忙结束了会议。
第二天Lily向伯伦表示了歉意，并透露自己计划做一项调研，主要研究投资对西港普通人，尤其是儿童和青少年的影响，希望伯伦能协助访谈一些中国商人，伯伦欣然同意。这次调研以半结构化访谈为主，访谈的第一个对象，就是Lily经常光顾的披萨店主。
这家店主早已因为无法承担房租搬到了郊区，开起了小卖部。Lily有段时间没有见过他了，看到他不再经营披萨店，有些惊讶：“你的手艺很棒啊，怎么不做披萨了呢？本来还想来吃午餐呢。”这一带住的都是本地人，很少有人爱吃披萨，收入也不高，只能卖些杂货。”店主无奈地摇了摇头。“收入比以前少多了。原来我老婆在店里帮我忙，现在在经济特区一家中国制衣厂打工，不然一家人得挨饿了。”
“我记得你还有两个女儿，她们都去学校了吗？”Lily最关心的还是孩子。“大女儿前阵子退学了。学校离这里太远，交通费用也涨了，负担不起。孩子本来也不爱读书，我们也觉得读书用处不大，本来想让她也去制衣厂打工，但她看到赌场开的工资高，就去赌场做发牌员了。小女儿还在读小学。”店主回答道。
“她还没成年就去打工了？这不但违法，而且赌场对小女孩的身心健康也不利啊！”Lily有些焦虑。“能不能安排她来我们机构接受培训？我们虽然不是一般的学校，但我们提供很多技能培训，可以帮助她找到其它工作。你们也无需支付任何费用。”
店主摇了摇头，说：“我们需要她的那份工资，否则连小女儿也要退学了。她在赌场一个月能赚600美元，在你们那里培训了，能找到比这更高收入的工作？”Lily还想继续争辩，但考虑后面还有其它访谈，另外自己还需要时不时将店主的话翻译给伯伦，就抓紧时间问完了其它问题，与店主告别，和伯伦在附近找了家中国餐馆一起吃午餐。
“伯伦，其实今天早上你听到的就是外来投资带来的典型负面影响。长远来看，这些投资甚至会影响孩子的一生。”其实Lily让伯伦参加调研，也是想让伯伦亲眼看到这些影响，带给他一些启发。
“他们让我想起自己小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家乡有很多穷苦的人，这些人选择打工赚钱，而不是继续读书。我也和他们做了一样的选择。其实，未必只有读书才是正确的选择。我的高中同学很多都读了大学，但最后也只是找份工作谋生，和我没有区别，有的过得还不如我好。”伯伦说道。
“但是大学可以给她这样的孩子带来更多选择。在柬埔寨的社会环境下，要是她在这个年龄去打工，便很快就会结婚生子，触及人生的天花板。而她们的下一代也面临着同样的抉择，很难逃脱这种恶性循环。只有继续接受教育，才有可能让她甚至整个家庭改变命运！”Lily不免有些激动。
“也许你是对的，可能我多读几年书，现在就是CEO了。”伯伦试着用自嘲来缓解气氛。
看着欲言又止的Lily，伯伦继续补充道：“但我们中国有句话叫顺势而为，这个势，说的是社会大的发展趋势。个人做出的选择如果不符合这个趋势，失败几乎是必然的。你知道吗，我的同龄人里面，可能有20%没有上过大学，还有的初中就辍学了。但现在这种情况几乎消失了，因为中国发展很快，现在的趋势是，如果你缺少知识，几乎寸步难行，连5岁孩子都开始学人工智能，他长大后就算不为谷歌工作，也有百度、阿里、腾讯这些企业可以选择。假如一个柬埔寨女生学计算机，她除了自己创业，几乎没有好的工作可选。这个国家的机会太有限了，所以大家才必须拼命抓住眼前机会。”
“我自柬埔寨独立起就在这里生活和工作了。柬埔寨也一直在发展，但结果呢？富有的只是少数精英，大部分老百姓依旧很贫穷，发展给予他们的太少了。就像西港一样，得利的依旧是中国人和本地精英，其他人连之前的生活水平都难以维持，所以我们才提倡要公平。”Lily说道。
“这可能是执政能力问题。改革开放初期，我父母每月工资只有5美元，当时中国最富有的一群人被称为万元户，他们的资产大概有1500美元。当时的口号是先富带动后富。现在我所在的城市，很多人一个月的收入都有1500美元，所以发展到了一定阶段，整体一定是会变好的。”听完伯伦的解释，Lily面无表情，显然没有被说服。
“你是英国人对吧？你看没看过一部BBC的剧集《Peaky Blinders浴血黑帮》？”伯伦试图换一种方式与Lily交流。
“抱歉，我这人比较古董，很少看电视。我到现在连一部智能手机都没有。”说到这里Lily笑了笑，还拿出了一部若干年前的诺基亚手机给伯伦看。
“这部剧讲的是一战后的黑帮、共产主义者、丘吉尔、法西斯分子各方势力斗争的故事，那时候的英国，普通人生活困苦不堪，犹太人、吉普赛人和黑人饱受歧视，有人还会因为信仰共产主义遭受迫害，所以黑帮反而成了最可靠的统治者。可能每个社会都会经历一段痛苦时期吧，凡事都有个过程。”伯伦饶有兴致地谈起了这部英剧。
Lily的目光渐渐复杂起来：“我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也了解一点那段历史，那是英国的耻辱。也正是如此，我们才希望其它国家不要重复我们过去的错误，能更平等、包容地发展，走出新的道路。”
“问题是，你找到这条路了么？这条路能走得通吗？”伯伦问道。
Lily沉默了。她回想自己在英国时，意识到西方国家在谈论国际发展议题时总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所以才回到了熟悉的亚洲，找寻看待发展的另一种视角，只是没想到这一找就是近30年，却依旧没有答案。她无法确定自己在这几十年里所做的一切，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当地人的命运。在她看来，这个国家穷苦的人民的声音仍然被忽略、被遗忘。
伯伦也陷入沉默。这些话题，他从来没有认真跟人讨论过。他认为自己在西港开火锅店也算为柬埔寨创造了就业机会，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关注过这件事对当地人的造成的影响。他不由得想起了那栋倒塌的楼房，思忖道：“如果自己是柬埔寨人，看待这件事情的态度应该会和Lily相似吧。”但凡事没有如果，这也许就是“只有立场不同，没有对错之分吧”。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孔喆
Diinsider联合创始人
曾在美国公谊服务委员会、联合国经济与社会事务部、能源基金会等机构工作，致力于和平与发展领域，尤其关注负责任投资、企业与社区关系等方面。
史黛拉
Diinsider项目经理
人类学爱好者。关注发展中国家的可再生能源、可持续投资和社会创新议题。
【点击图片 了解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