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小剧场 | 新城与旧序：西哈努克港之浮世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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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字数：472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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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篇：与谁和解？
虽然存在意见和分歧，但作为同事，伯伦和Lily都明白他们需要暂时搁置分歧，合作开展工作来解决当地儿童面临的问题。
Lily最初的想法，是按照西方NGO的传统模式，针对中国商人开展倡导与培训工作，希望以此提高他们对儿童权利和儿童保护的认识。Lily以伯伦为听众，进行了一次模拟培训，她主要讲了《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商业与人权准则》等国际文件，并对西港当地儿童面临的主要问题，以及外来投资的影响做了介绍和总结。半个多小时听下来，伯伦已经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
“老实说，我感觉像回到了高中政治课堂。”伯伦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有的专业词汇我不太懂，总体感觉说了很多概念，法律、人权什么的。我觉得中国商圈的人会觉得很沉闷，也听不太明白。重要的是，他们可能会觉得你在指责他们违法，可能会不高兴。”
“这些概念都很基本，大部分是原则性的东西，应该不难解释清楚啊！”Lily十分不解。“你想想，来这里做生意的人，很多也就高中文化，对中国的法律可能都没有太多概念，你跟他们扯国际公约，这不是对牛弹琴吗。而且这种说教本身就不太受欢迎。就算有人听，听完也只是了解了点皮毛概念，感觉一头雾水，不知道该做什么。”伯伦解释道。
“那你认为该怎么办？”Lily听上去有些失望。“我从一个生意人角度出发，首先觉得我们得包装一下，设计成一个公益项目。他们对权利原则这些不了解，但对公益还是有点概念。我知道我们机构资金也很紧缺，不如就改成公益宣讲，宣传下我们机构所做的事情，然后号召来参会的人捐钱捐物。”伯伦说。
Lily心里其实比较抵制从中国商人口袋里募捐，这种所谓的公益在她眼里有利用捐款进行公关的意味。但经过与伯伦的几次对话，她也意识到自己对中国人的想法和观念几乎完全不了解，如果仅仅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开展项目，恐怕会一无所获，所以她还是同意按照伯伦的想法来进行。伯伦设计了一天的会议，邀请合作伙伴和当地政府官员，对柬埔寨儿童保护的法律法规、面临的问题与挑战、NGO的角色和工作等内容进行讲解。会议持续一天时间，并安排工作午餐。伯伦制作了中文的宣传文案，又联系了西港的几个微信自媒体，希望通过他们转发能多些听众。
宣讲会当天来了三四十位中国人，其中很多伯伦都认识。令他意外的是老王居然也来捧场了。“哥，想不到您还对公益感兴趣？”“哈哈，我这不是看参会有免费午餐吗。话说你怎么在这里工作？西港这么多地方，我看就这里中国人最少，你快成熊猫了，保护动物。”老王还不忘损下伯伦。
和老王持相同想法的人看来还不少，会议进行时一直在专注地玩手机，等着吃午餐。下午会议开始时，参会人至少走了一半，让Lily和伯伦都有些失望。不过让他们惊喜的是，留下的人似乎都对这个议题产生了兴趣，甚至还有人举手提问，就连老王也坚持到了最后。会后老王专门走到伯伦面前，分享了一番他的感慨：“之前我也知道柬埔寨穷，但没想到有的家庭穷到这个地步，连孩子都养不活，居然还有主动将孩子卖为童妓的，简直就是黑暗的旧社会啊！”
看到伯伦和老王谈的很热烈，Lily也很好奇，就凑了过来问伯伦老王说了什么，伯伦给她简单翻译了一下。简单攀谈后，Lily也对老王来西港的目的和状况有了了解。“王先生，你认为童工问题在中国人投资的项目中普遍吗？”“我都是有孙子的人了，不瞒你说，看到柬埔寨儿童这么可怜，真是心疼。童工问题是不是普遍我真不好说，我也去过工地，里面有些年轻人看着年纪挺小的，但你问他多少岁，他都回答满18岁了，可能也是舍不得这份工作吧。”“那我们能一起做点什么吗？”Lily追问道。
“其实中国老板们也不想要童工，工资没少花，还得麻烦承担法律风险。要是未成年人出点意外，还得承担舆论压力。你们如果愿意，可以帮他们找出未成年人，但我个人认为，要想彻底解决问题，得有产业链思维，把上下游逻辑都想明白。”老王想了想回答说。Lily表示有些不明白这个产业链的概念。“你们从企业那里找到了未成年人，相当于有了原材料，然后你们培训，等于做了产品加工，但加工之后的产品流向哪里？你们得好好想想，毕竟他们学到的技能，得能帮助他们谋生。如果他们还留在西港工作，那就得多考虑这边企业的用工需求，培训一些企业需要的技能，这样整个产业链才能被带动起来，你们投入的资源才没有浪费。你们想解决问题，需要与企业合作，共同为西港发展贡献力量！”老王突然有了王书记上线的感觉。
和老王谈完后，Lily一直在思考他所说的话。回想自己的职业生涯几乎都在“第三部门”度过。这个领域的很多机构视企业为需要监督的对象，喜欢用“点名批评”的方式给企业施加舆论压力。这种方式应对西方主导的企业和机构产生了不错的效果，推动世界银行、壳牌、耐克这些多边机构和跨国企业改善了其环境和社会影响保障政策，但这种经验复制到亚洲、尤其是中国机构身上，似乎总有些水土不服。中国人相比之下更加务实，对概念、原则和理论层面的东西关注较少。当然她也注意到很多中国外来投资者，尤其是私人投资者，并非精英阶层，教育水平不高。伯伦也提过，很少有北京或者上海的人来西港投资，国内的就业机会已经能满足大部分一线城市人口的需求，不会选择来西港这样的处女地开疆拓土。这些人对外国人有天然的不信任，在这种情况试图说服对方，无异于天方夜谭。
Lily开始放低姿态，不再先入为主带着批判的眼光去看待中国投资和中国商人。她开始经常与伯伦交流，了解他的看法，并通过他逐渐进入了中国商圈，认识了更多人，也和老王逐渐成了朋友。在建立了初步信任的基础上，老王将Lily介绍给了一位承包商，让Lily帮助他检查工地是否有未成年人。在柬埔寨当地同事的暗中打探下，Lily她们在工地发现了数名未成年工人，最小的年仅14岁，主要来自西港郊区和周边农村，之前辗转过多个工地。中国承包商听说之后，表示要解雇他们。考虑到解雇他们之后，这些孩子也会去其它工地找工作，Lily与承包商协商，希望能暂时装作不知，以提高能力的名义送去Lily所在机构进行培训，无需支付任何费用，这样Lily她们可以逐渐培养这些孩子一些体力劳动之外的技能，甚至继续教育的机会，再慢慢吸引他们离开工地。
Lily也充分考虑了老王的意见，在课程设计中参考中国投资者的需求。经过一番调研，Lily决定将培训重点放在教授中文上。目前在西港，懂中文的柬埔寨员工所拿的工资高达平均数额的两倍，能了解中国文化，并用中文与上司进行交流的人也更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权利。另外伯伦可以通过柬埔寨同事翻译，来教授中文，虽然这样效率看起来有些低，但无需另外支出费用聘请中文教师，能省下一笔开支。
培训看起来进行得很顺利，学生对学习语言有一定的兴趣，加上伯伦的教学方式图文并茂、又不乏幽默，有时还通过播放影视剧的方式来教学，学生的中文水平短时间有了一定提高，中国雇主也感到满意，甚至主动提供资金又聘请了一位柬埔寨华人做教师，还介绍其他承包商来参观，学生人数扩大到了40余人。此时时间已经进入12月，感觉顺风顺水的伯伦也开始计划回家过年了。
某天上午，伯伦突然收到通知，机构的主要资助方——美国一家基金会，要来视察机构的运作情况。视察涉及到未来的资助，因此从创始人Mary到基层员工都非常重视，积极准备各种材料应对视察。2周后，视察团一行近10人来到了西港，其中包括基金会的主席，可见其重视程度。在听取完Mary的汇报后，Lily将目前进行的培训项目做了一番介绍。介绍完毕后，基金会主席提出了问题：“这么说那些未成年人还在工地继续工作？这属于违法行为！另外听起来中国投资者反而成了最受益的群体？” Lily赶忙解释说：“是的，他们确实还在继续工作，因为他们的家庭需要这笔收入，如果工地解雇他们，他们也会去别的工地找工作，目前这样反而对他们最好。严格来说确实存在法律风险，但在柬埔寨确实有的时候灰色地带比较多，我们也在尽力帮助这些孩子。中国投资者确实会受益，但在我们看来，这其实是双赢，未来这些孩子们能解决就业，并且得到更高的收入。”主席点了点头，但眉头紧锁。视察团在西港待了3天，拜访了一些其它合作机构，就离开了，开始享受圣诞节和新年假期。
新年假期后不久，Lily和伯伦被Mary叫到了办公室。“有个不好的消息，我最近一直在跟基金会沟通，他们要求我们终止目前的中文培训项目，我感到非常抱歉。”“为什么？”Lily和伯伦感到非常吃惊，不由地同时问到。“你们都知道，中国和美国一直在打贸易战，基金会作为美国机构，夹在中间非常难受。他们已经决定关闭在中国的办公室和项目，在柬埔寨的项目也需要与中国脱钩。而且这个项目设计未成年人非法用工问题，而且受益者是中国企业，不符合基金会的立场。听说私下里有些合作伙伴也有类似看法。你们也知道目前基金会的资助占了我们预算的80%，如果他们停止资助，我们马上就要关门，所以我们必须按照他们的意见进行整改。”“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又要失业了？”伯伦心里不由得想。“伯伦你不用担心，我们应该还会继续去中国企业那里调查童工问题，需要你的支持。你的合同明年10月才到期，到时我们再看是不是续约吧。”Mary似乎看穿了伯伦的想法。伯伦心里舒了一口气，但仍然觉得有些灰心丧气，这几个月的努力，就这样被金主爸爸一句话叫停了。
几天后，伯伦申请了年假，回老家欢度春节。没想到春节假期还没结束，就赶上了新冠病毒疫情爆发。考虑到病毒传染力之强，Mary邮件通知伯伦，让他在家办公，暂时不要回柬埔寨。在家待了一个多月，基本无事可做的伯伦一直关心着西港的动态。柬埔寨和中国关系紧密，一直没有封锁与中国的边境，所以疫情稍微平复，就有很多中国人回到了西港。某天伯伦刷朋友圈时，看到老王发了一条消息——网赌大军开始回归了！略感吃惊的伯伦拨通了老王的微信，想了解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柬埔寨的网赌禁令已经于1月1日正式生效，但由于中国开始与菲律宾政府合作加强执法，因此很多从西港逃去菲律宾的网赌团伙，看到柬埔寨的执法力度有所放松，就又从菲律宾回到了西港。柬埔寨原本执法力量就很薄弱，加上中国将重点转向菲律宾，西港又重新成为网赌的避风港。这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战，除非当地能加强执法能力，否则早晚还会沦陷为网赌的根据地。不用说，当地的房租又开始了新一轮涨价浪潮，老王又赚得盆满钵满。
一个月的宅家生活，让伯伦耐不住性子。他开始纠结，是不是要辞去工作，重新回到西港开始做生意。虽然只工作了几个月，但他确实认同机构的使命，也认为自己所做的工作很有意义。问题在于，这样的非营利机构，实在太依赖外部资金，没有造血功能。中文教学已经被叫停，这份工作就算能维持到合同期结束，甚至续约，未来看起来也没有太美好的前程。这类工作好像也总是难免受到政治的影响，自己似乎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他想到Lily工作了几十年，也就是因为联合国有着不错的退休保障，加上她单身至今，所以现在生活无忧，但手头的钱应该远没有老王几年炒房炒地赚的多。这种单身的自由，也不是他可以向往的。和媳妇商量了一下后，他向Mary和Lily发去了辞职信。
发完邮件后，不再纠结的伯伦感到一身轻松，他决定下楼去遛遛狗。想到老王的鼓动、网赌大军、飞涨的房租、即将重新开始的生意，伯伦忍不住笑了，一切好像回到了一年前的起点。无意间他望向远方的街景，几天前的倒春寒带来了一场春雪，望着枝头上的积雪和远方灰蒙蒙的夜色，他突然想起自己最爱看的《广告狂人》中男主角最爱读的《危机中的冥想》。这是一本美国诗人弗兰克•奥哈拉的诗集。
电视剧《广告狂人》剧照
剧中引用了这本诗集的最后一首《马雅可夫斯基》：
现在
我在等待
等待我那溃败的人格
能够再度变得美丽
变得有趣
富有现代气息
这让我想起了你
整个城市是灰暗的
泛着灰白色
树木凋零
雪和欢笑也总是会慢慢消失的
不再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
而不仅仅是黑暗
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
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的意思是
我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我真的知道
那么我就找回自我了
当时饶有兴致的他反复阅读这几句话，但仍然无法理解其中内涵。但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他似乎秒懂了。
电视剧《广告狂人》剧照
作者简介
孔喆
Diinsider联合创始人
曾在美国公谊服务委员会、联合国经济与社会事务部、能源基金会等机构工作，致力于和平与发展领域，尤其关注负责任投资、企业与社区关系等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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