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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结局

咖啡馆里劳伦斯 局外人咖啡 2023-11-11


上次写完《迷失,在朝阳公园西门》。有人留言:“那二十年里朝阳一带你和你朋友那样的混子不少。”这话听起来有些刻薄,但留言者想必是知情人,所以我顺意把这条评论置顶。

 

闲来无聊写点旧事,无需太过认真。那些年里,我并非旁观,的确也参与着。用第一人称书写,很难做到诚实。等将来学会用第三人称讲故事,那些坏人当中,肯定有我。

 

1

 

香港回归那年,我从国外回到北京,公司在友谊宾馆为我租了公寓,两室一厅,每月租金两万五,超过我部门所有下属工资的总和。乡下的四叔来找我,知道了这个数字,瞪大眼睛:“嚯,你小子混得不错。”我给了四叔一千块钱,把他送走,匆匆让司机带我去东直门找法国人弗朗索瓦。他和我几乎同时被派到北京,在巴黎银行做事,住在东直门俄罗斯大使馆对面公园边的别墅里,每月租金四万五。伯尼父亲给我的待遇不错,但无论怎样,实业都比不上金融。

 

在伦敦读书的时候,弗朗索瓦和我同校但并不熟,他女朋友桑德琳是我同班同学。桑德琳喜欢新奇热闹,每次开派对都会叫上我,以表达对多元文化的热爱。弗朗索瓦被派到北京,桑德琳很开心,兴冲冲地打来电话,让我们常聚。

 

北京最早的几家酒吧,大概是出现在城市宾馆南侧,后来人气渐旺,才又有了三里屯南北街。夏秋季节的午后,北街东侧的人行道上,摆满简单的桌椅,阳光透过树荫,斑驳映照着各式的店面和招牌。不同肤色的人们懒散着,混乱嘈杂中洋溢着生机和跃跃欲试。每次有朋友到北京,我都会带他们到这里。不过,我和弗朗索瓦并没有太多东西可聊,我们之间的连接点是桑德琳,不交往似乎无法回报桑德琳的热心。

 

既然我和弗朗索瓦都没兴趣泡酒吧,周末我便约他去怀柔的樱桃沟钓虹鳟鱼、吃农家饭。问题是我有女朋友,而他是一个人,此外他也不喜欢吃农家饭。后来,他主动找我,很羞涩地问能否带他去做按摩。那时大多数场子都不接待老外,经朋友推荐,才在朝阳门找到一家对外开放的中心。在更衣间换衣服的时候,我能觉察到其他客人并不友好的眼光。按摩结束,弗朗索瓦和我在收银员的疑惑中各自付账。出门后,他开心地悄悄告诉我,为了Happy Ending,他付给技师两百块钱小费,超值!

 

弗朗索瓦在他东直门的房子里开派对,经他允许,我邀请了卡尔。老卡是伯尼父亲为我们项目聘请的技术总裁,来自德国,五十来岁,业余爱好是玩滑翔伞,在北京的外国人圈子里颇有名气。老卡听说我喜欢去山里,主动提出教我玩滑翔。周末他曾开着切诺基带我到延庆,背着沉重的伞具爬上他熟悉的山头,拿出仪器,从几个不同的方位测风向和风速。沉默着,反复折腾很久,最后看着我耸肩摇头,No,no good。这样,我们只好背着伞具原路返回。显然,这不是我能喜欢上的运动。

 

等老卡带着女友来到弗朗索瓦的派对,几乎所有人都被震呆。晓阳来自牡丹江,看上去二十七、八岁,高高的个子,笔直的长发,一双大眼顾盼生辉。除了淡淡的口红,她脸上看不出有妆容,小麦色的肌肤,精细中泛着光泽。或许她意识到自己那对小虎牙有些醒目,所以总是抿着嘴或轻启朱唇,这让她显得更加神秘性感。几天前我和老卡进山,听他骄傲地说起过这位在德资企业工作的女友。晓阳七岁母亲病逝,父亲酗酒,她带着弟弟妹妹曾受过很多苦。老卡觉得找到了真爱,为了她已经和德国太太离婚,和两个成年的孩子也很少来往。

 

派对上大家都很开心,快到午夜的时候有人提议去三里屯接着玩。老卡第二天要上山,急着回家,但晓阳并不情愿,挽着我女友的胳膊,让老卡自己先走。三里屯南街入口处的明大(Minder‘s),曾经是那一带最热闹的酒吧,里面大多是老外。乐队几个年轻人翻唱着Dire Strait的老歌,演奏技法虽然粗糙,他们的热情却让所有已被酒精灌得半醉的人们格外兴奋。晓阳和弗朗索瓦挤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彼此都把嘴巴贴着对方的耳朵。我从后面看到,弗朗索瓦用一只手揽住晓阳,在腰际和臀部之间滑动着。酒吧打烊,弗朗索瓦主动提出打车送晓阳回家。望着他们的背影,女友感叹:“晓阳真漂亮,他俩好般配,你觉得呢?”我不知该说啥,内心很后悔邀请老卡。

 

后来见到老卡,他真诚地感谢我的邀请,让他和晓阳度过一个开心的晚上。他们已经在准备结婚,他的幸福溢于言表。两个月后,一个秋高气爽的周日上午,老卡独自在延庆山里玩滑翔伞。他升到很高的空中,掠过燕山的郁郁葱葱,他应该向南看到了开阔的平原和田野上成熟的庄稼,他甚至应该看得到北京城层次分明的轮廓,在艳阳下闪着金色的光。一阵旋风疾速吹来,他的伞卷到了一起,慌乱挣扎着,老卡从空中瞬间坠下,落入地面一个兵营。准备吃午饭的解放军战士们持枪飞奔向前,当他们小心翼翼地翻开五彩的滑翔伞,下面的老卡早已命归西天。

 

傍晚的时候,伯尼凝重地打电话告诉我这个不幸的消息,他急着要找晓阳,可老卡北京家里电话没人接。凭着直觉,我跑去东直门那片别墅小区。保安和我很熟悉,什么没问就放我进去。弗朗索瓦开门看到是我,一脸惊奇。进门右边是个开放式厨房,有个女孩正在做饭,身上只穿了弗朗索瓦的大号衬衣。果然,晓阳在这里。

 

处理老卡的后事很麻烦,遗体交接要和军方、公安局和德国大使馆三方交涉,火化和葬礼安排也是诸多周折。伯尼几近发狂,数次大怒:“没有尊严!完全没有尊严!”此事办完,我们在北京的项目接近尾声,伯尼父亲的投资血本无归,老头子把责任全部推给伯尼,把他带回英国。我重新找工作,到一家英国公司的韩国分部管财务。老卡出事前早就立下遗嘱,和前妻离婚分到的财产以及在北京的积蓄,全部留给了晓阳。一年之后,晓阳和弗朗索瓦在巴黎结婚,伯尼还受邀参加了婚礼。

 

2

 

我去韩国之前,晓阳特意请我在昆仑饭店吃饭,还带上了她的闺蜜,一个在北京留学的韩国女孩。闺蜜说,在韩国吃饭,你只需要点个汤。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后来到了韩国,发现果真如此。有韩国姑娘在场,我们没聊老卡,也没聊弗朗索瓦,晓阳对伯尼夸赞不已,说今后做生意一定会关照他。当时我觉得这不可思议,就像我不相信在韩国吃饭只需要点汤。

 

在我这个年纪回忆旧事,不可能有文学性,因为很难叙述某个时间截面上的事情,能记下来的细节很少,稍不注意就会变成跨越几十年的流水账。再次见到晓阳,大约已是六、七年后,此时我已结婚,辗转首尔、广州两地之后,带着太太和两个幼小的孩子在上海安家,为民企做事。某晚,陪老板在金茂大厦顶层的日餐厅招待投资人,临近结束起身去结账,正好看到陪人朝外走的晓阳。我们都为如此巧遇而欣喜地欢呼,在她那些中年男性客人惊异的目光中,热情拥抱。以前见到她,都是身着牛仔、T恤、短裙之类,不施粉黛。而此时的晓阳,精心修饰的妆容,泛着微微酒意,在灯光下妩媚动人;修长的身材配上暖色的正装,优雅而不失亲切。她匆匆向我介绍几位客人,好像都是大国企领导。大家交换完名片,我和晓阳约定尽快再见。

 

两周之后的一个晚上,当晓阳打开房门,带我走进她家客厅,我才真正意识到她如今的成功。这是陆家嘴世贸滨江花园高层的一个四居室大平层,站在落地窗前,黄浦江以及对面的外滩一览无余。房间装修和家具的豪华程度绝不逊色于伯尼在朝阳公园的公寓,所有的一切都散发着崭新的光芒。面对我的赞叹,晓阳并没有显得开心。进门我就注意到,她的脸上有伤痕、有淤青,坐下后她才告诉我,几天前弗朗索瓦回法国,临行前他们大打出手。我对晓阳的业务很好奇,但她的重点却是咒骂弗朗索瓦,我只是在她咬牙切齿的控诉中才了解到些许她生意的梗概。

 

晓阳在国内有诸多官方和大型国企的人脉,主要业务是为国企进口专业设备,从欧洲供应商那里收取佣金。业务的重点是国内关系,弗朗索瓦的贡献微乎其微,他更感兴趣的是猎艳。最初在海外注册公司都是弗朗索瓦做股东,他们在国外购置的房产也都是弗朗索瓦的名义。晓阳现在的苦恼是,如果离婚,弗朗索瓦会分走至少一半的资产。她让我帮她想想对策,如何拿回公司控制权。可我对这些的确不熟悉,所以也帮不上什么忙。听说我还在莘庄租房子,晓阳提议把现在这套房子卖给我,她要搬到世贸湖滨那边新买的别墅。这个我哪里买得起,于是她又推荐我买她中山公园那边的一套三居。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去看过那套房子,但她的报价并没什么优惠,于是这事也就没了下文。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中国以令世界惊奇的速度发展。金茂大厦之后,更高的国际金融中心成为新地标,上海中心也在动工。伯尼曾因受到父亲责骂,一度抑郁,在欧洲沉寂若干年后,重新回到北京,这时,国贸对面的银泰中心刚刚开业。我跟伯尼提起晓阳,没想到他满脸怒气。“那个女人太糟糕,没有任何信用可言!”原来,伯尼曾经为晓阳介绍过一个英国大客户,说好成功后佣金平分。没想到后来晓阳和英国客户直接签约,完全绕过伯尼,成交后没给他分文报酬。我问他:“你确定不是弗朗索瓦在捣鬼?”伯尼很确信,弗朗索瓦只负责法国业务,从来没有接触过英国的客户。我们谈起这对夫妻的关系,伯尼说弗朗索瓦那里也有晓阳出轨的证据。They deserve each other,他俩十分般配,这是伯尼恶狠狠的结论。

 

回到上海,我和晓阳见面,婉转提起伯尼对她的不满。晓阳温婉一笑:“你太单纯了,怎么能相信他们这帮老外!伯尼除了会泡中国女孩,还能干什么?那个项目如果让他去跟,绝对搞黄,人家英国大公司,根本不想和伯尼这种个人打交道!”以我对伯尼的了解,晓阳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不过毕竟客户最早是伯尼找到的,你总该分他一点。”我的正义感让晓阳无可奈何地摇头,改变话题再次继续控诉弗朗索瓦,说起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有夫妻生活,对此我更难表达意见。晓阳再三提醒我,今后千万不要指望和伯尼合作,她这边有机会一定会想着我,还是咱们中国人在一起做事靠谱。我连连说好,关于伯尼,她大概是正确的;至于等她给我安排机会,不过就是说说而已。临别的时候,她对我说:“你见了伯尼,跟他说我可以出个好价钱,把他北京的房子买下来,老空在那里也是浪费。”我从没跟伯尼提起过晓阳的意向,实在不想让他再受刺激。

 

3

 

自从弗朗索瓦和晓阳走在一起,二十来年里我从来没再和桑德琳来往。三年前的一天,在领英里收到一条短信,来信的正是桑德琳。重新联系上,我们都很开心。此后不久,我去巴黎出差,桑德琳邀请我去她家吃晚餐,“你知道吗,弗朗索瓦正好也在巴黎,离我们家很近,到时候我也请他过来。”

 

桑德琳热情依旧,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神依然像当年一样明亮。此时的她在里昂银行做风控总监,和另外一个法国同学杰罗米结婚,有两个上寄宿中学的男孩。她家在巴黎西郊勒瓦图瓦-佩雷地区的一处联排别墅,花园很精致,摆下长餐桌,就剩下小小一片绿地,在雨后夕阳的照耀下,葱葱翠翠;四周单薄而整齐的灌木之间,漫不经意生长着些鲜花。弗朗索瓦揣着一瓶白葡萄酒姗姗来迟,当年高高瘦瘦的他早已发福,浓密的黑发几乎完全消失,精心修剪过的胡子也已灰白。听说我们也是差不多二十年没见,桑德琳惊讶着表示不解,我们也只是笑笑没做解释。她是个能干的女主人,为我们准备了丰盛且地道的家宴,只要坐下来,负责倒酒的杰罗米就会抓起她的手。慵懒的法语歌声在弥漫着花香和青草味道的空气中荡漾着,我们喝了不少酒,桑德琳和我谈着这二十来年各自的经历、趣闻,当然,还有叛逆期的孩子。弗朗索瓦偶尔插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和杰罗米用法语交谈。看得出来,他和桑德琳夫妇应该经常来往。

 

深夜,我们和桑德琳拥抱告别,计程车先送弗朗索瓦到他的住处。坐进车里,沉默良久,还是我先开口:“这些年我见过阳阳几次。“

 

“我知道,她告诉过我。是不是总说我不好?”弗朗索瓦转头看着我,接着说道:“没事,她跟谁都这么说,不是吗?”

 

我不知如何作答,问道:“你还常回上海吗?”

 

“以前我真的很喜欢上海,可对我来说,现在没剩下什么了,我找不到理由过去。”

 

很快,车子驶过树林,停在一幢很大的独栋别墅门前,我下车和弗朗索瓦道别,“So,happy ending,my friend。”

 

他怔了一下,然后大笑,灯影下露出一口白牙,紧紧握住我的手,“哈哈哈,是啊!但愿如此吧,happy ending。”

 

回到车里,我才想起没和弗朗索瓦交换联系办法。

 

有时我会犹豫,写这些无足轻重的旧事到底有何意义,是否合适。前面说过,用第一人称记录,我很难完全诚实,人名都是虚构。其实也无所谓,老卡早就死了,弗朗索瓦和伯尼也看不到我写什么。至于晓阳,她的故事远远不止这些。我们最后见面,是一年多前在安福路上喝咖啡。她胖了些,感觉也矮了很多,一眼望去就是个朴素且普通的中年女人。她不住地叹息,半生操心打拼,把姐姐、外甥、弟弟都安排得很好,自己的头发却越来越少,头顶上一大块已经斑白。她后悔把钱交给私人银行做投资,亏了很多,我只好打消给她介绍理财的念头。和以往一样,晓阳依然兴奋地谈那些我难以理解的生意,热情地邀请我参与她新投资的高科技项目。

 

“你来帮我吧,我给你股份,将来做大了,咱们去美国上市。”

 

“高科技的事情我可做不来!你有那么多房子,不如让我帮你收房租吧!”

 

“哎,上海也就只剩三套了。当年就不应该听弗朗索瓦的,在法国买房子没啥增值!伯尼在北京的房子呢?他现在跟哪个女人好了?”

 

“那房子空着呢,他来不了中国。不过伯尼挺好,女朋友也是英国人,他们从小就认识。”

 

“他要结婚吗?”

 

“这个不好说,他女朋友离过婚,有个女儿。弗朗索瓦什么时候回来?”

 

“他个烂人就别回来了,赶紧染上新冠,死在法国最好!”说完,晓阳张嘴哈哈大笑,引得周围客人都朝这边看。我呆呆望着她,那对小虎牙早已不在,嘴里有好多还没咽下去的布朗尼。

 

2021.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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