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周兴: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哲学本来就具有心理学的意义,因为除了物之理,哲学要讲心之理,是谓“哲学心理学”,但在近代科学乐观主义的时代里,物理压抑了心理。19世纪后期人文心理学兴起,形成了精神分析学(弗洛伊德)、现象学心理学(胡塞尔)、实存主义(存在主义)心理学(尼采、海德格尔)等思潮,构成现代“哲学心理学”的主体。本演讲重点探讨以个体此在结构和存在意义分析为基本任务的实存哲学研究以及与此相关的实存主义心理学,围绕“生活世界经验之重建”这一基本问题,讨论实存哲学与生活世界经验的关系,以及实存哲学的新时空观及其意义。本演讲对实存哲学作了几重规定,把它理解为一种个体化的哲学、世界化的哲学、创造性的哲学、抵抗性的哲学。这种起于19世纪后期、滥觞于20世纪的新哲学,本身是对自然生活世界与技术生活世界之断裂的反应。本文是2019年5月9日孙周兴教授在第六届中国精神分析大会上所作的报告,报告由同济大学医学院赵旭东教授主持。全文根据演讲录音稿整理成文,演讲风格予以保留。本文发表于《道德哲学与人类学·伦理学术8》第96-125页,公众号分两期推送,本期推送孙教授演讲的第一、二、三节,下期推送第四、五节和现场讨论、互动实录,敬请关注!推送时略去注释,各位读者朋友,若有引用之需,烦请核对原文。
《道德哲学与人类学·伦理学术8》
2020年春季号总第008卷
邓安庆 主编
上海教育出版社丨2020年6月
如何重建生活世界经验?
——论实存哲学的心理学意义(上)
孙周兴/文
主持人的话(赵旭东教授):非常感谢这次第六届中国精神分析大会组委会,邀请我来主持这么隆重的会前公开演讲。我刚才特意问仇剑崟教授和张海音教授,为什么要安排这次演讲,而且是选了我们同济大学孙周兴教授来讲哲学和哲学心理学。他们说了一下这个背景。其实这几年我们同济大学成立了心理系,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色,从2012年开始,孙周兴教授在国内的哲学门类下边设置了“哲学心理学”这么一个专业,他当时错爱了我,把我“哲学”了。我说我被他“哲学”了,今天我们就要把他给“精神”了。他为什么要设这个哲学心理学专业?是他长期的哲学背景让他做这样的事。但有一个偶然的契机,是我错请了他一次,来参加我博士生的答辩,研究421独生子女家庭的特征。他批评我们的研究,说怎么能拿统计学来计算人心呢?心理学被你们玩坏了,所以我要让你来弄这个哲学心理学,要恢复人文的传统。这个就是我跟他相识的缘起。后来他参加了一次我们家庭治疗的工作坊,看了我们做家庭治疗的场景。他觉得用谈话来改变人,一直是哲学家应该做的事,而且本来就是哲学家要干的事情。只是现在哲学也异化掉了,心理学也异化掉了。所以最近几年我们在他的关怀下,已经招收了七位哲学心理学方向的博士生,今天在座的就有好几位,今年要毕业第一位博士。今天我把这个背景介绍一下,占用他几分钟时间。孙周兴教授是哲学的大家。平常我们经常吹嘘某某人“著作等身”,他用这个词没有问题,他的著作和译著码起来肯定比他高了。他是研究欧洲哲学和艺术哲学的重要学者,他的专长非常多。其他的我就不讲了,就让他有充分的时间来谈谈:如何重建生活世界的经验?——论实存哲学的心理学意义。大家欢迎!主讲人(孙周兴教授):谢谢赵旭东教授,很高兴参加第六届中国精神分析大会,感谢主办方,居然让我做大会第一场报告。赵旭东教授说被我“哲学”了一把,现在也要把我“精神”一把,蛮好。我的个人介绍就不再重复了,大家可以自己看PPT。我其实是做德国现代哲学研究的,以尼采和海德格尔为重点,目前也做艺术哲学,也关注技术哲学——我把它叫做“未来哲学”,这四块大概是我的基本工作。我这些工作中有一个关键人物,请大家注意,就是尼采。我现在正在主编《尼采著作全集》中文版。尼采自称为“第一个心理学家”,他这话我是相信的。要是没有尼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是难产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我和心理学也是有一点儿关系的。今天的报告我想讲以下五个方面:
首先我想来讲讲欧洲哲学史上的哲学心理学。刚才赵旭东教授讲了,2012年,当时我还是同济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我在哲学一级学科博士点里面设立了国内可能第一个“哲学心理学”二级学科博士点,其实当时只有赵旭东教授一个人,现在有好几个老师了,慢慢也有点样子了。我确实认为人类精神世界和精神生活是无法被计算和被量化的,是无法被科学化的。但这是一个大问题,等一下我们还会谈到这个问题。一定的量化当然是必要的,但问题是,如果以量化为单一标准和唯一尺度,人类的精神文化肯定要出问题的。心理学学科也一样,如果只剩下了实验和计量的心理学了,那这门学科至少是不完全的,是有问题的。所以我们要推动哲学的或人文的心理学。下面想讲的内容比较复杂,有些事情是我最近还在思考的,还没想清楚的,因为今天的人类生活世界变化多端,问题多多,疯子(精神病人)越来越多,每年都在增长,下面我们怎么办?我认为,每个个体都有一个任务,就是要重新理解这个世界,重建我们对生活世界的经验。那么,这个生活世界和生活世界经验到底发生了哪些变化?今天晚上我想跟大家来讨论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实际上是每个人自己的问题。你是精神病人也好,精神病医师也好,都会碰到这样的问题。第一方面的内容是欧洲哲学史上的哲学心理学。欧洲的“哲学”其实有三个含义。第一个含义,我把它叫做哲学的修辞学意义。大概在公元前六世纪到公元前五世纪,古希腊人开始讲语法,讲修辞和雄辩,当时出现了一批哲学家,被称为“智者”,其实不太像样子,只是替人说话,为人辩护,差不多是最早的律师。由于这样的辩护和公共讨论,语法和逻辑就产生了,最早的哲学就形成了。在古代农业文明里都没有产生哲学和科学,古希腊文明不一样,它是一种商业文明,需要有一个商讨和论辩的制度,于是就有了哲学。这是哲学的修辞学意义。“哲学”的第二个意义,是我们最熟悉的,就是它的形而上学意义。这就是我们今天理解的哲学,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叫“第一哲学”(prima philosophia),后世形成一个学科概念,即“存在学/本体论”(ontology),顾名思义,这门学问就是讨论“存在”问题的,讨论Being(即希腊语的On)的问题。这个意义上的“哲学”大概是从公元前四世纪的苏格拉底-柏拉图开始的,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出现了成熟的形态。“哲学”的第三个意义是它的心理学意义,这个意义是同样重要的。哲学一直以来都有心理学的意义。古希腊晚期的哲学家就认为,哲学的主要任务是把灵魂的病治好,当时的一个说法是,如果哲学家不能治好人们精神上的病,就像医生不能治好人们身体上的病,那么哲学有何用?所以哲学本来就具有心理学的意义,哲学不光是要讲物的道理,也要讲心的道理,这两个东西要一起讲。不过,哲学家们讲着讲着就变了样,因为后来很多人想通过物的道理来讲心灵和精神方面的道理,这就出问题了,这是近代欧洲发生的情况。哲学本来就是要讲心的道理,心的道理跟物的道理是不一样的,这个需要弄清楚。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哲学心理学的起源。最早的哲学家,我刚才说了叫“智者”——我讲的是绍兴普通话,有少数词语发音不对,各位听不懂的话可以相互翻译一下——,他们作为最早的哲人开始了哲学的论辩,他们认为修辞学通过“逻各斯”(logos)来治疗灵魂。什么叫logos?希腊文的logos就是讲话、说话。通过说话(logos)来治疗灵魂,这是最早的修辞学意义上的哲学,同时是心理学意义上的哲学。在座的赵旭东教授也是干这个的,就是通过谈话来治疗人们的心理问题,但你看,古希腊人早就这么干了。把哲学当作一种“治疗哲学”,这是古希腊哲学的优良传统。到中世纪,情况发生了变化,这时候基督教神学占据了统治地位,灵魂和精神的问题不再是人类的事情,而是上帝的事,被交给教会、神父、信仰了,灵魂问题被教会化和被信仰化了。进一步到了近代哲学,人开始觉醒和长大,哲学的形而上学意义得到了恢复。近代哲学的基本特征是心物二分,灵魂和精神问题被科学化了。从近代开始,欧洲人开始讨论一个方法论的问题,就是: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两者之间,物的道理与心的道理,它们之间有没有区别?有何种区别?或者所有的道理和问题都可以用一种科学方法即“普遍数理”(mathemasis unversalis)来探讨和处理?所谓“普遍数理”就是数学至上,什么都要以数学为榜样;请注意,我们今天这个时代就是“普遍数理”的时代,但“普遍数理”的理想当年就已经提出来了。不但如此,当时还进一步提出一个问题:历史学人文科学是不是可以按照数学和自然科学的方法来探讨?数学作为自然科学的知识理想,是不是也是人文科学的理想和榜样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们人文学院的存在就有问题了,包括人文心理学之类的人文学科,就都应该设在理学院,成为理学院的一个教研室或研究所,逻辑上是这样。欧洲近代是一个尼采所谓的“科学乐观主义”的时代,主流的声音当然会说,科学是万能的,数学是科学性的标尺。不过也有像意大利的维柯和德国的哈曼这样的怪才,他们当时就逆流而动。这场具有方法论色彩的争论后来一直到19世纪后期,特别在狄尔泰那里成了“说明”与“理解”之争,按照狄尔泰的说法,自然要说明,生命要理解。自然需要说明,特别是因果说明,是对事物的原因和根据的追问和说明;而人类生命则不然,人文科学是要对人类生命现象和生活世界提供一种理解和解释。这个问题今天还在,到20世纪下半叶依然在延续“说明”与“理解”之争,今天人们开始谈论人文科学的“空心化”,可见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越来越棘手了。今天我们到了人工智能和大数据时代,把人类所有行为和现象都数据化、数学化了。大家千万不要把机器人想象为一个长得跟我们人一样的人,机器人实际上更应该说是整个系统,整个数据系统已经把全部人类生活给控制起来了,今天饭店里给人带路的服务机器人,以及人们设想的可以陪人睡觉的机器人,那些是假的AI。真正的人工智能你是看不到的,它已经占领了今天的人类生活。让我回头说事。近代欧洲科学乐观主义的故事到尼采那里有了惊人之变。尼采在1884年左右说了一句话,让当时的欧洲人彻底崩溃,尼采说:“上帝死了”。当时欧洲人听不懂,因为那时候还是一个信仰时代,你怎么说上帝死了,上帝怎么会死呢?上帝死了我们怎么办?我们还能干什么?所有这些问题都涌现出来了。关于尼采的“上帝死了”有好几种解释。通常的一个解释是说,上帝死了,意味着基督教以及以它为基础的道德价值体系的崩溃。这个解释没错,但不够好。第二个解释是什么呢?说上帝死了,意味着西方的没落。尼采1900年去世以后,1908年心理分析大师弗洛伊德在维也纳召开历史上第一个尼采国际学术研讨会,也就在这个时候,西方出现一本书,就是施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这被认为是对尼采“上帝死了”这个命题的直接回应。接着没多久,爆发了两次世界大战,欧洲世界的“文化自信”终于受到了重挫。第三个解释说,“上帝死了”,意味着以希腊哲学与基督教神学为核心的欧洲形而上学的衰落和崩溃。这大概是尼采的本意,也是后来海德格尔予以继续阐发的观点。这三种解释都没错,但我比较愿意相信和采纳第二、第三种解释,尤其愿意赞同第三种解释。我的说法还要进一步。所谓“上帝死了”,意味着以宗教和哲学为核心的自然人类精神表达系统的崩溃。我说的是“自然人类精神表达系统”。今天我们已经不再是自然人类了,而且正在加速变成完全的非自然人类。你千万不要以为你还是一个自然人,你若还这样以为,你就误解了自己。我们已经成了技术化的人类,已经进入“技术人类文明”,那是另外一种文明,我们下面还要讲到。现在我们要确认的是以宗教和哲学为核心的自然人类精神表达系统的崩溃,确认这一点很重要,有此确认,你会发现很多问题需要重新理解了。比如说没有宗教,宗教衰落后,就可以说没有道德了,因为道德是以宗教的敬畏感为基础的,宗教的敬畏感消失以后,道德的时代就结束了。所以尼采是世界上第一个敢于把自己命名为“非道德论者”的人,这是需要勇气的,相信在座各位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非道德论者”。可尼采说这话的时候欧洲还是一个道德时代,他这样说是要被拍砖的。你想想,什么叫道德?道德教诲警告我们,要好好做人,下辈子还可以做人;如果不好好做人,下辈子就变成猪了,变成猪就麻烦了,明明我们约好下辈子还要当夫妻的,你却变成猪了,我们还怎么当夫妻呢?这就是宗教的敬畏感,你不能做坏事,做坏事你就麻烦了。宗教的敬畏感消失以后,道德是没有基础的,我们已经进入到一个弱道德时代了。很遗憾我们中国还是一个强道德社会,包括在座各位,大家都用道德主义的目光看别人,总是用道德主义这根棒子去打别人,道德主义总是指向别人的,而不是针对自己的。比如说刘强东在美国犯了一点错误,全国人民都恨不得把他砸死。刘强东给我们民族工业做了多大贡献,你有什么资格把他弄死?在刘强东案件中,核心的问题恐怕不是道德不道德,而是讲不讲商业规则,因为有人不讲规则,对不对?我们这个时代是工业-商业的社会,这个社会当然还在一定程度上需要道德,但更需要规则。请各位记住我这句话,否则你对社会事务 的判断是难免错误的。所以这个尼采太伟大了。我们现在都知道了这个新文明,都在这种新文明中了,马克思当年就说了,人类已经进入到另外一个文明状态中了。实际上马克思早就看到了宗教的衰落和崩溃,比尼采还要早二三十年。一个价值虚无、精神动荡、道德沦丧(尼采说的非道德化)和心理不安的时代到了。这就是尼采“上帝死了”这个判词的本来意思,这个我们要想清楚。为什么现在精神病人越来越多了?上帝死了,人类心思动荡,稳定感没了,才会发疯。尼采自己也在1889年初疯掉了,疯掉以后却一直没死,一直到1900年才去世,他去世以后,一个新时代开始了。所以尼采是一个标志性人物。大家记住1900年,这是一个伟大的年份,世纪之交,尼采去世,弗洛伊德出版《梦的解析》,心理分析开始了,胡塞尔出版《逻辑研究》,现象学这种20世纪新哲学开始了。这是命运性的一年,这些好像都是连在一起的,人类精神世界的哲学研究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我所谓的“哲学心理学”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开始以潜意识、前意识、意识三个精神层次为基础,构造本我、自我、超我这样一个人格结构理论以及发展理论,以及以此为基础开创出来的心理疗法。通常讲的心理分析、精神分析主要是弗洛伊德意义上的,但是我觉得还不够,因为广义的精神-心理分析或者说哲学心理学还应该包含另外两个重要的部分,一是现象学心理学,二是实存主义心理学(通常译为“存在主义心理学”)。现象学心理学也是同时开始的,胡塞尔1900年出版的《逻辑研究》开始讨论意识现象和意识结构问题,试图深度把握心理现象的本质结构,把心理学搞成一门本质的-形式的现象学。什么叫本质的-形式的现象学呢?就是一种科学的、普遍主义的现象学,这是大有问题的,但这是当时胡塞尔那儿的现象学的最初形态。不过,胡塞尔的现象学强调直观、直觉,强调当下感知,强调意识的关联性,强调意识意向的构成和赋义,视域对于意向行为的规定性等等,这些构成了胡塞尔现象学的重要哲学创新。我觉得特别有意义的是,现象学强调直观行为,提出“本质直观”方法。我认为,“本质直观”是现象学最核心的东西,它是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普遍观念(本质)的意义可以在当下的场景里直接呈现出来。比如说这几天中美贸易战又开始了,我提议我们现在不谈什么哲学心理学了,来谈谈特朗普和美国政治,来谈谈“民主”和“自由”等等,你说等一下我去查查词典,回来再来跟你讨论什么是“民主”,什么是“自由”。你傻啊,用得着这样吗?我这里说“民主”或“自由”,你们大家当下就理解了,虽然我们对“民主”和“自由”的理解都不一样,但我们当下就可以开展讨论,没有任何障碍。以前的哲学总是认为观念(本质)的意义需要中介才能被理解,我们需要通过各门科学、各种理论、各种方法才能理解普遍的观念(本质),总之是需要被中介化的。但现象学却告诉我们,我们这种理解是当下直接的,不需要中介。中介烦不烦啊?现在我们的生活已经被彻底中介化了,找个对象要中介,买套房子要中介,办个证要中介。我们为何不能直接搞定呀?现象学就是这样一个要求,认为观念世界就是我们生活世界,或者说观念世界就在生活世界里,没有“另一个世界”,我们对普遍观念(本质)的把握是在生活世界里当下直接完成的,而不需要中介。现象学的直接性——“不需要中介”——这个说法太强了,中介具有间离作用,让我们无法直接面对事物;而且中介经常骗人的。在座各位精神科医师也是中介吧?倒不是说各位是骗子,但你们这个行当骗子确实蛮多的。本来精神和心理的问题是要我们每个个体自己直接去面对和解决的,不需要中介,现在有了精神科医师,这事就被中介化了。当然我们需要好的中介。不过我想说的是,现象学是一种要消除观念中介的新哲学。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新哲学?为什么现象学要强调对普遍观念世界的当下直接的把握?这是因为我们的文化世界,它构造的观念世界,科学、理论、学说、主义,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古典主义、自由主义等等,已经把我们人类生活搞得太累了,我们要尽力卸掉一些。各位想想,要抛弃所有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人怎么可能抛下传统、历史和文化呢?但是我们得努力放下一些,对不对?放下,重新开始——这就是一种新哲学的开始,也可以说一种新文明的开始。还有一种心理学,是与“实存哲学”相关的“实存主义心理学”。以前我们把它译作“存在主义心理学”,其实这个翻译是有问题的,因为我们用“存在”来翻译being或者Sein,再用它来译exsitence就不好了。Existence目前既有“存在”译法,也有“生存”译法,我则建议译之为“实存”。总之,“存在主义心理学”实际上是“实存主义心理学”。实存哲学(实存主义)出现在19世纪后期,先有基尔凯郭尔和尼采等,到20世纪上半叶有海德格尔、雅斯贝斯等。实存哲学以个体存在的实存结构和实存意义的分析为主。各位想一想,每个个体都不一样,但我们每个个体有没有共同的结构呢?我们的生活世界以及我们对生活世界的理解和经验有没有一些共同的形式要素呢?这是实存哲学要讨论的。但到底什么是实存哲学(实存主义)?我们还得做一个哲学史上的总体理解。哲学研究“存在”(希腊文的On, 英文的Being),分成两个问题,一是本质(essence)问题,二是实存(existence)问题,从根本上讲,哲学只有这样两个问题。什么是“本质”问题?“本质”就是共相、普遍性。当我们问“某物是什么”时,我们很快就进入了“普遍性”即“本质”的追问中了。我们说苏格拉底是人,人是动物,动物是生命,诸如此类,这已经是科学和哲学的普遍性规定了。这就是所谓本质主义传统。“本质”即普遍性。“本质”这个汉语翻译并不好,因为它没有暗示出“普遍性”的含义,我建议把它译成“普在”,即普遍的存在。这是“本质”问题,另一个问题是“实存”问题,即existence问题。它意指什么呢?是指个体的存在,个体的发生、展开、运动、实现等。“实存”是指向个体性的,是区别于“普在”或“本质”(essence)的“个在”。我这里提供了两个译名,即“普在”和“个在”,意思十分显赫,可是我也没权力强行推广这的两个译名。所以哲学实际上很简单,倒可能是学究式的哲学史教材把哲学搞复杂了。哲学只有两条路线,一个叫本质主义,一个叫实存主义(存在主义)。哲学的主流传统是本质主义,这是从柏拉图开始的,所以也叫“柏拉图主义”,也可称为“普遍主义”。如果以本质主义或普遍主义的思想方式来讨论个体,那就必定把个体归于普遍性,比如刚才我讲了苏格拉底是人,甚至也可以说苏格拉底是一种物质,一种存在,等等。而实存主义则相反,它总是关注个体如何发生,如何展开,如何运动,如何实现,并且试图为之找到原因和根据。哲学只有这两种,或者说有两种哲学意义上的科学,一是关于本质-普遍性的讨论,关于先验的东西的讨论,我们把它叫做“存在学/本体论”(ontology),它是形式科学的观念基础。今天是全球普遍的形式科学的时代,电脑系统实际上是由数理逻辑的两个毫无内容的数字零和一构成的,但这门形式科学现在却占领了全人类文明。不过最早的形式科学是起源于古希腊的逻辑学、几何学和算术等,它们是关于普遍的、形式的东西的科学,所谓形式的东西就是跟个别事物和个体经验毫无关系的东西。另一门科学(哲学)是关于实存-个体性的讨论,这种讨论关乎个体此在(Dasein)以及个体此在的根据的追问,最终会进入超验之物的探讨,形成了“实存哲学”或者所谓“存在主义”,但它在历史上总是与神学相粘连,或者说总是具有神学的指向。所以笼而统之,欧洲历史上的根本学问无非是哲学与神学,而且两者总是纠缠在一起的,难解难分。一部西方哲学史,关键就是要搞清楚上面描述的两条路线。与这两条哲学路线相应,人也有两种性格,本质主义是一种性格,本质主义者是集体主义者,我是什么我做什么。集体主义者是很安分守己的,当领导的人物最喜欢这样听话的下属,因为他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是什么?我是教师,就决定了我要好好教书,好好上课,别乱搞,对不对?本质主义者比较坚持,比较守成,但缺点也是明显的,就是比较缺乏创造力。如果一个单位全是本质主义者,这个单位也就没戏了。实存主义者是个体主义(个人主义)者,是革命者,是越轨者,总是想着生活在别处,总是要出位。什么叫“出位”?“出位”就是“出去”,放弃现成,成就另一个你。“实存”(exsitence)的本来意思就是“出位”。大家可不要想多了,“出位”是人的本性,人人都会“出位”,善于出位者比较狂野,比较有创造性,甚至可以说“出位”就是创造。但我们大部分人其实是两种性格的复合,既是一个本质主义者,又是一个实存主义者,经常是双重人格的——双重人格有什么不好?一般人偶尔也出位,但经常是很听话的,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太经常出位的人,风险很大,最后可能要送到各位这里来治疗的。然而完全不会出位者,不能向未来和可能性开放者,也会有问题的,容易得抑郁症和自闭症。所以,我们人其实好可怜的,一不小心就出位了,或者一不小心就自闭了,反正总有两个危险,不可能始终维持平衡,要保持紧张的平衡是很困难的。从19世纪后期开始的现代实存哲学开始重新定义人。以前关于人的定义是有问题的,诸如人是政治的动物,人是逻各斯(说话)的动物,人是理性的动物,人是劳动的动物等等。所有这些定义都各有各的道理,也各有问题,似乎都不够。实存哲学希望重新定义人,在个体主义-实存主义路线上来对人作出重新界定。实存哲学家们认为,我们要从可能性和自由的角度来规定人,就是说,人是向未来开放的自由的个体。我相信这是实存哲学的定义,它的含义可以分三点来讲:第一,人有现场直接发动的能力,这类似于我们上面讲的现象学的开端性主张,这里不再展开了。你一旦失去了这种直接发动的能力,你就麻烦了,麻木了,就跟猪一样沉陷于现实了,就没有创造性了。第二,人具有向未来开放的自由的本质,这种可能性当然是跟第一个直接性相关的,人是可能性的动物,而可能性高于现实性。第三,自由的个体要通过创造来完成自己的本质,可以称之为创造性。我的微信号上的签名是用德语写的一句话,有朋友问我啥意思,我说意思是:人与猪的本质差异在于人总是能够重新开始。后来好像成了一句出名的话。有人开玩笑说,你对猪好像不大友好嘛。我说,哪里呀,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但“重新开始”确实是人的基本规定性。下面我们来讲讲实存哲学的心理学意义。实存主义心理学是当代人文心理学的一大派别,相信在场有好多位这方面的专家,我不能乱讲,只想强调三点:第一,实存先于本质。我们以前也经常讲“存在先于本质”。我刚才说了,要理解这句话,你还必须搞清楚什么叫“实存”,什么叫“本质”。“本质”就是普遍性,比如说我们说某人已经失去了人的本质,啥意思?说的就是某人丧失了人的普遍规定性,已经不能满足这种普遍性了,已经离人的普遍规定越来越远了。“实存”则是指个体行动,人的个体性实现。所谓“实存先于本质”就是说个体的行动优先,按照萨特的说法,如果我还没有行动,还没有展开自己,还没有实现自己,我怎么知道我是“什么”呀?怎么知道我的本质啊?我的本质是在行动中展开和实现的。这是对西方本质主义传统的彻底摧毁,这一点很重要,行动优先,首先要行动,要去实现自己,我才可能知道我是什么。现在我是一名教师,就永远是教师吗?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别的角色呢?比如去当一名包工头或者赚点中间差价的二道贩子?也有可能呀,对不对?但现在这个职业和名头限制我了,说我是个教授,搞哲学的,这个那个,我被规定得死死的。跟随海德格尔的萨特就认为,人不能安于既有的规定性,人有丰富多样的可能性,可能性高于现实性。把个体的行动、选择自由放在优先地位上,强调个体的自由选择,这是“实存主义”的基本点;但要注意,这样一来,实存主义同时也把个体置于没有保护、没有约束的境况中了。这是它矛盾的地方,因为个体行动优先,个体是一个出位者,总是想出去,总是一个追求可能性和变异的人,总是生活在别处,这个时候谁还管得住他?一个单位里面如果一半人是这样的人,那么做领导的就要崩溃了,没人会听他的,他也经常找不到人,这就麻烦了。这方面的例子很多,各位看看周边的人,或者审视一下自己,大约就能理解我说的状况和我说的意思。简单说,实存先于本质,是实存哲学的第一主张,虽然像海德格尔这样的哲人想得更多,认为这个主张只是单纯地颠倒了以前的“本质先于实存”,因而还是一个形而上学的主张。但我们也必须看到,实存哲学的兴起是有其历史背景和原因的,现代技术工业加剧了本质主义或者普遍主义,形成一种更强大的同质化和同一化力量,从而如何保卫个体自由和个体异质性,成了哲学当务之急。第二,实存论的境域/语境/世界分析。首先,以现象学为出发点的实存哲学要破知识关系而深入到存在关系,开启了一种新的世界讨论。我们与事物的共在是在先的,而认知在则在其次。如果我跟事物不在一起,没有这种存在的关系,那么,我们怎么可能了解和认知呢?但我们现在已经习惯于认知,专注于认识,以为认知是优先的和基本的。我跟赵旭东教授是老朋友,他在200米之外我都可以认出他来,这就是认知优先,因为实际上200米之外的赵旭东老师在我的视觉成像中只是米粒这么大一点点,其实我无法辨认的,但是我凭着“知识”却能把他锁定。这里面就有问题了,万一不是呢?而且我们完全忘掉了,我跟赵旭东首先是遭遇,碰在一起了,都在一个大学里上班,而且都是德国回来的,他是哲学家雅斯贝斯的学生的学生,我是海德格尔的学生的学生,于是我们建立了一种兄弟般的友情,等等,这些才是重要的和在先的,有了这些关联,我们才可能“认识”,才可能成为好友。总之,共在是更为重要的,而后才有认知。现在我们都是“知识人”或者“理论人”,尼采说从苏格拉底开始所有人都是“理论人”,都是喜欢“理论”和愿意“理论”“理论”的人。“理论”是什么?“理论”就是要为自己的行为做出说明——不是“解释”,而是“说明”。“说明”的主体是“因果说明”,今天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做演讲?其实原因有很多项,但我们往往要把它锁定为一个原因,提供一个单一的因果说明。这就不对了。所以这里面有好多问题,根本上是把理论和知识当作我们人生在世的最根本和最优先的维度。其实呢,用前面的话说,存在关系在先,认知关系在后。其次,事物的意义是由视域/境域决定的,而不是由我们主体决定的。这一点很重要,是现象学特别重要的一点。比如我手上的这个东西,在今天这个语境里面,我自然而然地把它把握为一个水杯。但如果语境切换了,它可能就不是一个水杯了,而是一个白色圆柱体,或者一个化学容器,里面放着砒霜之类。事物的意义基于环境或语境,事物本身没有固定的意义,这一点听起来没什么稀奇,但却是20世纪人类思想达到的一个新的境界。对此我还愿意多说几句。我认为西方哲学史上关于物的存在/意义无非三种观点,第一种观点是古典时代的,认为物本身有它内在的结构,物的意义在于它自己,in itself。第二种观点是近代的,近代哲学说物的意义是主体赋予的,事物只有for me才有意义,不然就没意义。第三种观点差不多是在20世纪出现的,今天仍然在生成中,说物的意义取决于它以何种方式给我,或者说在什么样的语境里与我关联,我称之为“关联性”,世界进入关联时代,而哲学早就开始讨论这些了。所以在历史上,物有三义:一是in itself的物本身(即“自在之物”),二是for me的对象性(即“为我之物”),三是物我交织互为的关联性(即“关联之物”)。这样的历史性变化是我们一定要搞清楚的。人类今天的处境不一样了,因为我们进入到了一个关联性世界中了。这一点在哲学上是从现象学开始讨论的,人在一个世界中存在,要跟事物打交道,要跟他人打交道,是在一个关联体里面,是在一个普遍联系的环境里面,没有一个孤立的个体,也没有孤立的物,在这个环境里所有物、所有人都是相互指引和相互关联的,海德格尔称之为“因缘联系”,这个“因缘联系”的整体就是“周围世界”。总之,物的存在(意义)既不在它本身,也不在自我-主体,而在于特定境域下的物以何种方式与我发生关联,这是20世纪思想的重大突破,这一点很重要。第三,向死而生。这是海德格尔的著名“口号”,这里涉及死亡问题,一般地是涉及个体实存的时间性意义分析。以前我们都认为时间是线性的,今天我们还多半持这样一种线性时间观,但这种时间观念正在改变,或者说还有另外的时间观。直接一点,我想说:时间不是线性的,不是一条永远流失的直线;而不如说,时间是圆性的,是一个圆圈,一种循环涌现。“圆性时间”是我提出来的一个说法,用以区别从前的“线性时间”;但关于这个提法,我还没有完全的把握,还需要进一步思考和讨论。我认为,尼采在“相同者的永恒轮回”中传达出来的“瞬间”时间理解,以及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形成的“将来”实存时间理解,都已经启示着我讲的“圆性时间”。时间不是一维的、线性的,科学上要到爱因斯坦才有这样的讨论,尼采等实存哲学家则更早开始有此思考了。在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时间“三维”中,传统的观念把它们敉平为“现在”一维,确实平常我们更关注现在,过去已经消逝,将来尚未到来,都不可把握。但是过去并未消失,只要有一个时机,过去了的东西就会重演,就会重新生长出来,重要的是“时机”,没有这个“时机”不行;未来的将来也不是遥遥无期的,而是不断涌现着的。尼采会说过去与未来在当下瞬间“碰撞”,过去在当下不断重演,将来在个体实存的不断重复中当前化;海德格尔更强调“将来”,认为“将来”是三维时间的动力,我们根据将来来筹划生活,来重演过去,发动当下,这样就循环起来了。以上三点是实存哲学中最具心理学意义的主张,我们也可以说,它们是实存主义心理学的哲学基础。实存主义心理学的前驱实际上是克尔凯郭尔和尼采。克尔凯郭尔是比尼采稍微早一点的丹麦哲学家,尼采是1844年出生,1900年去世的德国哲学家,属于近世最伟大的三个哲学家之一。当然,影响实存主义心理学的还有心理分析和现象学等,我们前面已经有所提示。它的奠基工作则是雅斯贝斯的精神病理学和实存哲学,以及海德格尔前期的实存论分析。海德格尔之后在德国出现了一个重要人物,叫路德维希·宾斯万格(Ludwig Binswanger),是把海德格尔的实存论应用到心理分析之中的关键人物,我们国内好像已经有人在研究,但大家了解得还不多。流传到美国以后,实存主义/存在主义心理学和心理治疗方面出现了三个重要人物,维克多·法兰克(Viktor Frankl)、罗洛·梅(Rollo May)和欧文·亚隆(Irvin D. Yalom)等,终于成就为一个重要的思潮和学派。我们这里举个例子,来看看欧文·亚隆的实存心理治疗,他有一本书,在台湾被译为《存在心理治疗》(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其实是“实存取向的精神治疗”或“精神动力取向的精神治疗”。亚隆的存在/实存精神动力学的基本假设是:“存在的立场强调不同的基本冲突:既不是本能受到压抑所造成的冲突,也不是内化的重要成人关系所造成的冲突,而是个体面临存在的既定事实所造成的冲突。”这是亚隆的《存在精神治疗》里的一句话,他实际上改造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动力学。我们不妨对照一下亚隆的存在/实存精神动力学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动力学的结构:2、终极关怀的觉察和恐惧——﹥焦虑——﹥防卫机转。我们看到,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动力学中,所谓“驱力”就是本能,特别是性欲(爱欲本能)和死欲(死亡本能)这两个东西。亚隆把这种“驱力”改换成“终极关怀的觉察和恐惧”,这是一个动力性的改变,但基本结构没变。而所谓“终极关怀”,亚隆也称之为四大“既定事实”。亚隆说的四大“既定事实”或者“终极关怀”(ultimate concerns)是:1、死亡(death):个体生命无可替代、无可回避的终极可能性。2、自由(freedom):自由意味着缺乏外在结构,选择的无根和决断的责任引发恐惧。3、孤独(isolation):个体根本的孤独与渴望融入和保护之间的张力造成存在的冲突。4、无意义(meaninglessness):人生根本虚无,我们为何要活下去?这四大主题是实存哲学的核心论题。 第一个“既定事实”或“终极关怀”是死亡。个体生命面临着死亡,这是一种无可替代的终极可能性,是最极端的可能性。现在有人说我们人类将活到150岁了,还有一个说法是人类将活到500岁,最夸张的说法是720岁。但哪怕只是活到150岁,也是问题多多,在座的心理分析师们都得考虑更多的问题。要活到150岁,我们怎么办?我们如何度过这漫长而无聊的人生呢?我们的生命的许多内容需要重新规划,而这一步据说已经不远了。你想想好了,如果你要活到150岁了,仍旧只让你娶一个老婆或者嫁一个男人,这是不是太残忍了?工作(职业)也是,人寿拉长以后,我们大概不可能一辈子只干一份工作了。情况已经变了,而你还守着以前的梦想,那就大有问题了。但是,哪怕人能活到150岁或者500岁了,人也终归要死的,这个死是逃不了的,也是无可替代的,不能让别人替你去死,就算让别人去死,那是别人的事,而不是你的事了。再说,死是无法体验的,因为死亡来临的时候你已经没有能力体验了,它是最后的可能性。但海德格尔为什么关注死亡问题呢?他说如果我们不关注死亡,不能“先行向死”,我们对生命是不可能有整全理解的。但我们现在要面临的问题是什么呢?就是一个个体生命无可替代的无可回避的终极可能性,它是最终的事实,是一个“既定事实”。亚隆认为这是核心的“终极关怀”。第二个“既定事实”或“终极关怀”是自由。你自由了,却不一定好受,说不定会很难受。我们经常在讨论我们需要自由,我们在追求自由,然而尼采说,“上帝死了”,我们每个人都自由了,我们每个人都仿佛光着个屁股在沙滩上跑,但我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这是尼采的说法,就是这样一个状况,因为你彻底自由了,你就不知道怎么办,你的选择没有了根据。你觉得这个责任变得很重很重,从前我们可以交给教会和神职人员,他们会管的,我们特别的轻松,现在不行了,我们得自己承担自由的责任。这就引发了一种恐惧,即恐惧自由。就此而言,自由是第二个终极性的问题。第三个“既定事实”或“终极关怀”是孤独。我们每个个体最终都是孤独的,哪怕你有老婆有情人,有家人有朋友,你也是孤独的,没有人真正能走进你的内心,你没有办法,这是根本性的孤独。你根本上是孤独的,但你渴望着融入到群体中去,你渴望着被保护和被关怀。这就构成一种根本的冲突,就是亚隆说的第三个“既定事实”。什么叫“既定事实”?这种根本意义上的孤独就是。第四个“既定事实”或“终极关怀”是无意义,也即虚无。人生根本虚无,为什么我们要活下去?这是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提出来的问题。在《悲剧的诞生》中,当时二十几岁的尼采用一个希腊神话来说这件事情,说希腊神话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的老师西勒尼,是一个有趣的神仙,他知道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是什么?有个国王下令把他找来,找到以后就问他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是什么?快快告诉我,不然我杀了你。西勒尼说,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有,但你已经拿不到了,那就是不要生下来,不要出生。但你已经生下来了,没办法了。国王又问,那么次好的东西是什么?昔勒尼说次好的东西你可以拿到,但你不愿意,就是早点死掉,快快死掉,你愿意吗?你不愿意啊。那国王大怒,不再追问了。因为剩下的只有一项了,就是:活着最苦最糟。为什么活着如此短暂如此痛苦,人还愿意活下来。你告诉我为什么?尼采后来把这个问题更加深化了,说我们每天都在重复自己的行为,重复了一万次二万次,为什么你愿意重复?重复的意思是什么?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你就无法再行动下去。所以在尼采哲学里有两个根本性的问题,一个是人生如此的艰难和悲苦,为什么我们愿意活下去?二是我们不断在重复自己的行动,我们人生的大部分行为是重复的,为什么愿意重复?你说一次跟一万次有区别吗?如果你不愿意要第二次了,尼采说,那么这一次你也不应该要。尼采太认真了,认真的有点傻了。现在的人们搞一夜情,哪有第二次、第三次呢?但是尼采不一样,尼采认为人生还需要负责任的态度,如果你要这一次,你必须想好你还要不要第二次?重复的意义在哪里?这些问题不解决,活着不就跟猪一样吗?所以这是一个严重的意义问题,人是寻求意义的动物,然而人生根本上却是虚无的,这就成了一种纠缠,精神病就这么来的。上面介绍的是亚隆的实存心理学观点。他所谓的四大主题其实就是实存哲学的根本主题。我觉得他这种讨论特别好。下面我们来讲第三个问题,是我这次演讲的主题,就是生活世界经验的重建。刚才我们讲的实存哲学,实际上是对生活世界发生的巨大变化的一种反应,这是一种很强烈的反应。我们要来看看,上帝死了,世界乱了,这个世界还会好吗?刚才我已经讲了,传统价值体系崩溃了,自然人类精神表达方式崩溃了,人类进入到技术统治时代,这一点我们一定要好好体会的。比如说宗教,如今大部分宗教已经崩溃了,只有少数几种宗教还有力量,欧洲基督教差不多已经衰落了,我在欧洲住过两年,知道这一点。欧洲古典音乐也是,现在只有老年人去听了。前几年的一个春节我在德国,跟一帮艺术家喝酒,喝完酒他们邀请我去听一场教堂音乐会,我怕丢人,为了显示中国教授也是有点文化的,所以跟他们去听了,进去以后发现我大概是现场最年轻的。这真的好遗憾,这些多么美好的东西离开我们而去,许多传统价值都慢慢消失了。因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世界在变化,世界变了,许多传统的东西只有纪念的意义了。我们今天听巴赫,听贝多芬,大概更多地只是为了怀旧和纪念。这是一个文明的裂变,我把它描述为自然人类文明向技术人类文明的转变和过渡。这个裂变的根本动因是什么呢?无疑是技术工业。大家注意到欧洲机器工业是从1760年开始的,从蒸汽机开始,人类进入技术工业时代,直到1945年原子弹爆炸,才真正宣告了我所谓的“技术统治时代”的到来。这中间大概花了170-180年时间。原子弹爆炸以后,现代技术进入加速状态,速度越来越快,一方面是技术工业文明的上升,另一方面是自然人类文明的下降,差不多构成了今天人类文明的基本状况。现在我们必须重新定位,重塑生活世界的经验和生命经验。我们先来确认这一点,这里有一个新概念出来了,叫“人类世”(Anthropocene)。“人类世”是一个地质学的概念,是指这样一个地质年代,其中人类的活动可以影响地球运动了,而且在地球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我以前学过地质学,知道地质学家最讲证据,地球上发生了什么,一定在地层上留下了证据。“人类世”有很多证据,大家可以看一下,一是核武器和核电站排放的放射性元素,我就不用多说了;二是二氧化碳激增;再就是混凝土,人类制造的混凝土已经可以在地球表面上每平方米放一吨,最后都要到地层里面去,我们中国人最近几十年贡献最大;还有塑料和化工产品,它们对我们人类太有害了,现在男人的生育能力越来越低,就是主要由塑料化工产品形成的环境激素导致的后果;还有地球气温上升,在过去100年当中,地球气温已经上升0.9度,下面可能是加速度上升。大家看到最近几年来地球气温十分反常,冷的地方热,热的地方冷,弄得乱七八糟。还有,我们可能面临地球历史上第六次大规模的物种灭绝,这太恐怖了,它的速度已经超过了前五次,包括恐龙灭绝,千万不要以为恐龙是一个晚上就没了,肯定是几百万年慢慢没的,但现在这次物种灭绝是快速的,每天都在灭绝,再过几十年可能地球物种差不多都要灭绝了。凡此种种,表明人类已经成为影响地球地形和地球进化的地质力量。“人类世”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个概念大概对很多人来说是新的,首先,“人类世”意味着人类居住在上面的地球进入到一个新纪元了,这是地质学家的研究。有地质学家建议把1945年界定为“全新世”结束,“人类世”开始,而按照我的说法,就是自然生活世界转变为技术生活世界了。其次,“人类世”意味着人类统治形式的转变。以前是“政治统治”,现在是“技术统治”,这是我的两个概念,现在,自然人类文明及其政治统治方式衰退了。“政治统治”是自然人类的基本统治方式,或者说社会组织和治理方式,它的核心要素是哲学和宗教。每一种制度后面都有一个哲学的设计,哲学提供出来的是一种本质主义和集体主义的制度构造法则和社会组织原则,社会制度是这样,教育制度也是这样;宗教提供出来的是心性道德的基础支撑,是指向我们个人心性的超验绝对主义-道德主义的信仰和规范。所以,我们要想明白,尼采说的“上帝死了”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认为是:自然人类精神表达体系及其政治统治方式的崩溃。一句话,“人类世”意味着由哲学和宗教支撑的政治统治的衰落和崩溃,现在我们进入到了技术统治时代。当然你们会说,这个世界现在还不是特朗普等政治大佬们说了算吗?特朗普发了个推文,我们中国股市就跌了7%、8%啊!这当然没错,但我们还必须看到,特朗普后面还有技术和资本,美国特斯拉公司的马斯克好像是坚决鼓动特朗普跟中国搞贸易战的,但他第一个跑到上海浦东拿地开厂了。这事特别让人费解,我认为这就是政治后面的技术和资本。我们要想清楚这些,我们才知道,现在是一个技术资本的时代,政治运作只是技术资本的一个表面现象。而且,相信我,这一进程会加速推进。“人类世”还意味着自然人类被技术化。这里我联想到尼采的两个概念,是他在1884年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提出来的两个概念,一“末人”,二是“超人”。什么叫“末人”?尼采暗示我们,所谓“末人”就是被计算和被规划的人,即被技术化的人,也就是包括我们今天在座各位的“最后的人”,“末人”就是这个意义上的“最后的人”。那“超人”是什么呢?你以为往天上飞的叫“超人”?尼采偏偏说,“超人”的意义在于忠实于大地。什么意思?大地就是身体,就是自然。今天必须有一种理想,要恢复和保存我们的自然性,这是我们人类面临的艰巨任务。我们今天被普遍而深刻地技术化以后,我们人类如何保持我们作为自然物种的最后脸面和底线?这才是一个关键问题。所以尼采提出两个概念,“末人”和“超人”,简直是太伟大了!这就叫天才。所谓“人类世”要在上面这个进路上来理解,我们才能弄清楚它的意义。如果我们今天已经在“人类世”里面,那么,我们生活世界的经验面临什么样的问题?应该如何来重建生活世界经验?首先是关于事物的感知经验。生活世界已经切换了,我们从自然人类生活世界切换到了技术人类生活世界。以前在自然人类生活世界里面,我们碰到的事物有两种,一种是自然的物,一种是手工的物。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今天早晨我从苏州回来,从苏州回到上海家里,下午再到这儿,整个过程中我没有碰触过一件自然的物和手工的物,我碰到的所有物体都是机械的物。也许在座各位当中有个别富豪,他在自己的菜园里劳动了一上午,下午赶到这来了,那是有可能的,不过我们大部分人已经不再接触自然的物和手工的物了。今天我们碰到的都是机械制造出来的物,技术的物占据了主导地位。这个时候我们关于事物的经验也发生了变化,自然的物和手工的物是有个体差异性的,这种差异性我把它叫做“殊异性”,这种“殊异性”是我们的事物感知的基础,是我们的事物经验的基础。如果没有这种“殊异性”,两个东西长得一模一样的,我就无法把它们辨认和区分出来,我的经验就会落空,我不知道怎么办。各位想一想,如果在座三四百位朋友,你们长得一模一样的,我站在这儿讲课是会疯掉的。可是技术真的已经——正在——把我们的周围世界变得一模一样,巨量的机械复制的物品使周围世界的事物失去了“殊异性”,这时候我们的经验会落空,会空转,不知道怎么落地,我们就不知道怎么把握事物,不知道怎么把身边的事物给确认下来,怎么把这个茶杯跟其他茶杯区分开来。我认为我们生活世界的这样一种巨大变化,正是我们现代人心灵不安的重要原因之一。这真的是一个问题。其次,生命经验的重点从精神性到物质性的变化。以前在自然人类状态下,我们特别强调精神性。我们讨厌肉体,我们认为肉体是丑陋的,精神是高尚的,传统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都有此倾向。我们强调宗教,我们推崇道德,是强道德时代,我们还有比较强的感性感觉能力,我们认为美的东西是和谐的,那是自然人类文明的美学理想,我们强调集体主义,在中国这样,西方也是这样。但是,在技术人类生活世界里,我们的生命经验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我们更强调物质性,我们的信仰和道德感弱化了,等等。基本上可以形成下列对照:1、自然人类生活世界经验:精神性、宗教-强道德感、强感性、和谐美感、集体主义等。2、技术人类生活世界经验:物质性、无信-弱道德感、弱感性、冲突美感、个体主义等。 这种对照当然是相对而言的,但大致不差,大致可以提示两个生活世界的差别了。拿美感来说,从前的自然人类追求和谐美感,而现代人则强调冲突美感,以为冲突和紧张才具有美感。这是从现代主义艺术开始的。为什么现在很多人去美术馆参观现当代艺术,去听现代音乐,看电影或者别的,经常感到无所适从,不知道怎么表态,主要是因为他们多半还坚守着古典的和谐和规则的美学要求。这个生活世界已经变了,艺术作品和艺术表达也变了,已经不再有和谐的美感。比如说瓦格纳的歌剧(他叫“乐剧”)打破了传统音乐的和声结构,他给出的理由是什么呢?他说自然本身就不和谐,为什么我们的音乐里只能有和声结构呢?尼采肯定理解了瓦格纳的这个意思,十分激动地写了一本《悲剧的诞生》,从一开始就强调希腊艺术中两种自然冲动的紧张交织关系。一句话,今天不再是古典时代了,而你还守着古典美学原则去欣赏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那就只好骂娘了,说这是什么鬼啊?所以我做了上面的对照,即自然人类生活世界经验和技术人类生活世界经验的差异性的对照。不过我只是列出了几点,各位还可以继续补充的。那么,如何重建技术人类生活世界的经验?我想提出几个要点,而且特别希望跟在座各位讨论,因为各位多半是心理分析师,在这方面比我有更多的实际经验。我只能从哲学角度来提出建议。第一点,要重建世界信念。我们需要区分信仰与信念,重建生活世界的信念,因为在后宗教时代里我们已经失掉了神性的信仰,但我们必须有生活世界的信念。请注意,我这里区分了信仰与信念。信仰是绝对的,是对神性之物(至高者)的服从;信念是相对的,是生活的定力,是对周围世界之稳定性的信赖。这个区分很重要,信仰是绝对的,是信服,不论证,一论证就会出事,就会产生对至高的神性之物即上帝的怀疑。上帝怎么死的?就是西方人开始用科学的方式讨论和论证上帝的存在以及其他神圣事物,比如提出这样的问题:圣母玛利亚没有肚脐眼是怎么把耶稣生下来的?到这一步宗教就快完了,因为圣母玛利亚是不需要肚脐眼的,更不需要你来论证的。就此而言,上帝早就死了,当欧洲人开始用科学和哲学方式处理神学问题的时候就死了。我一直认为,哲学是论证,宗教是服从,这两者要明白区分开来,两者也对应于个体心性,心思强的人要学哲学,因为他要论证,要积极掌握自己的生活,心思弱的人信个教蛮好的。如果心思强的人去信教,对上帝对自己都不太好,因为他太强大了又不服从,两头都不好;而心思虚的人需要服从,需要把自己交出去,交给一个强大的东西,这就是宗教信仰。这是信仰,那么信念又是什么?今天我出来的时候把电脑放在办公室了,我相信我回去时它还在,这样的相信就是信念。但各位想一想,这种信念是不可靠的,是经不起反思的,我怎么能确定我回去时它还在呢?有一次我到旁边办公室窜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个小年青从我的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我说你是谁?干嘛?他说我来捡球的(因为办公楼背后是球场),飞快跑掉了,我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事后一想才知道是一个小偷。其实小偷蛮多的。我怎么可以假定我回去时电脑还在呢?但是如果我不做这样的假定,我的生活是麻烦的,出来讲个课,就得把好多东西背出来,那我会累死掉的。生活中每个人都多少会有一点强迫症,明明门已经锁好了,还回去再推一把。这种感觉是不对的,不好的。我们要对这个生活世界持有一种信念,它是可靠的、稳定的、安全的、友好的,虽然这样的假定都是经不起哲学反思的,是可怀疑的,但我们必须有这些假定,如果没有就麻烦了。我认为,现在很多人已经没有了此类信念,没有了就出问题了,在生活中就会不知所措,不知道手往哪里放,不知道话该怎么说,整个是慌乱的,于是就要去找赵旭东教授了。简言之,这种信念是对周围世界的稳定性的信赖,是基于假定的、相对的信念,而不是绝对的信仰——我们不能把它们夸张为信仰。所以我的说法是,我们要重建我们对新的生活世界的信念。第二点,要重建世界理解。与第一点不无关系,我们要重建世界理解,要把世界理解为一个亲熟的关联体。前面我们已经讲了,在欧洲历史上,关于物和世界的理解可以清晰地划分为三个阶段,即:自在之物-为我之物-关联之物,对应的哲学也有三种,即古典存在学/本体论-近代知识学/认识论-现当代语言哲学。到第三阶段,欧洲的思维方式发生了一个重要的转变,就是从超越性思维向关联性思维的转变。我们置身于其中的世界已经变了,因此需要重建对它的理解,把它理解为一个亲切熟悉的关联世界。马克思早就看到了这一点,世界进入一个普遍交往的时代,没有区域性的东西了,人是世界历史性的了。马克思在1844年就开始讲这样的话,确实厉害,我现在越来越佩服马克思了,但同时我也惊奇于中国的情况,受到苏联式的教条马克思主义教学的影响,我们有如此之多的从业人员,但居然能把这么好的哲学搞得让人讨厌,这要花多大的力气啊!——这是我最近在一个关于马克思技术哲学的报告里讲的话。刚才我讲了欧洲历史上关于物和世界的理解的三个阶段,最早在古典时期,人们把物理解为自在之物,物是自在的东西;近代则把物理解为自我的对象,是为我的,物只有进入到主体表象性思维的领域范围内才是有意义的,物=被表象性=对象性,这是在康德那儿完成的一个转变;到现代,尤其在现象学和实存哲学中,物被理解为关联之物,物的意义取决于它如何与我们相关联,而世界被理解为一个关联整体。简单说来就是这样。这当中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认为从思维特性来说,中西文化最根本的差别在于,西方文化是一种超越性思维,而中国文化是一种关联性思维。但特别从现象学开始,西方文化也开启了关联性思维——当然就主流而言,西方思维在今天依然有超越性思维的惯性。我有一个比较粗糙的理解,我认为时下火热的中美贸易战在一定程度上是两种思维模式的冲突。超越性思维讲规则、讲形式、讲法制,而关联性思维重在讲关系而轻视规则,两者之间就有了沟通方面的困难。规则的基础是超越性思维,在超越性思维中,形式规则跟个体和个别现象无关,也跟个体经验无关;而在关联性思维和文化传统中,我们形成了一个弱规则世界,我们总是习惯于通过关系搞定事情,明明一个事情不需要通关系,本来通过正常的规则和正常的渠道可以办好的事,我们也要通关系、托人情、打电话——老赵啊,这个事情没你帮忙我肯定搞不定的,等等。就此而言,在这样一个关系社会里要消除腐败是相当困难的,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于关联性思维。我这里不作价值判断,实际上两种思维方式各有所长,真的是这样,关联性思维有它的优长,比如整体贯通,也有它的弱点,比如不太讲规则;超越性思维有自己的好处,也有它的问题,它太形式化,太刻板,太规范,弄得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在未来世界文明中,重要的是两种思维方式的族群和人民之间需要相互学习,其实我们也看到,两方面现在已经开始相互学习了。第三点,要重新理解生活(实存)的意义。因为现代技术工业不断强化了本质主义的制度性强权,如何保卫个体自由成为实存哲学的根本关切。为什么19世纪后期以来会产生强调个体自由的实存哲学呢?是因为现代技术工业不断地强化这种制度性的普遍主义,于是我们要反抗,我们要追求个体自由,个体的选择,个体的权利。这是实存哲学(存在主义)的动因所在。实存哲学的基本诉求成了二战以后兴起的当代艺术的基本主张。为什么会产生当代艺术?为什么当代艺术开创者博伊斯要主张人人都是艺术家?背景就在于此,我刚才已经讲了,这个生活世界变了,需要我们重新理解生活的意义,要把生活理解为创造和艺术,生活本身=创造=艺术,这是博伊斯的口号。在创造中完成抵抗,在抵抗中维护个体性,保卫个体自由——这就是以实存哲学为基础的当代艺术与哲学的使命。以我的说法,只有通过创造,世界方可忍受,未来方可期待。在一个后宗教时代里,我们已经没有办法通过信仰来安顿自己的生活,那我们怎么办?我们每个人都得想一想。现在看来只有一条通道了,只有通过劳动和创造。所以当代艺术的产生是必然的,当代艺术把艺术普遍化,把每个个体都理解为创造性的个体,把每一种生活、每一种行为都理解为创造性的,这变得无比重要。最后,还有第四点,要发动一种新的时空经验。时间和空间是生活世界的基本尺度。生活世界经验的重建需要一种新的时空观。因为我们现在接受的时间观和空间观是牛顿物理学给我们的,这是有问题的,空间是三维(XYZ),时间是一维(T),这就是物理学给我们的时间和空间观念。时间是什么?时间是我走到那儿需要几分钟吗?空间是什么?空间只是长宽高的几何维度吗?真的是这样的吗?真的只有这样的时间和空间观念吗?这些都还是问题。无论如何,生活世界的重建需要一种新的时间空间观念,尼采和海德格尔等思想家已经在这方面有所预思。这是我们下面要专题讨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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