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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欣宇 | 风流才子李叔同怎么就成了弘一法师

苗欣宇 搜历史 2018-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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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同在一百年前的今天(1918年8月19日)出家,后人多称他为弘一法师。

其实,他的法号是演音,弘一是号,以号行世。与之相类,李叔同也不是名,他幼名成蹊,学名文涛,叔同是字。今人混淆其名、字、号,倒也不影响对他的了解和评价,但其生平的最大谜题,不但读者迷糊,不少传记作者也含混其辞:李叔同和弘一,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给“李叔同”作传,惯常从艺术方面予以评价:擅书法、工诗词、通丹青、达音律、精金石、善演艺,奇人奇才也就罢了,还是个先驱,最早将西洋作曲法引入中国,最早将西洋绘画法引入中国,话剧运动的早期实践者,第一批从事现代艺术教育的教育家……就差说他是中国达·芬奇了。

给“弘一大师”作传,则要从信仰角度总结:苦心向佛,精研律学,实践躬行的佛学大师,佛门奉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

一个是阅尽繁华、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一个是超然尘外、玄门里的苦心念佛人,“李叔同”怎么就能变成“弘一”,这个问题,不仅现在,弘一活着时,当时的人就已然不解。

丰子恺有次翻出弘一送他的照片:

其中有穿背心,拖辫子的,有穿洋装的,有扮白水滩里的十三郎的,有扮新茶花里的马克的(笔者注:1907年李叔同留学日本期间,曾在话剧《茶花女》中男扮女装饰演玛格丽特),有作印度人装束的,有穿礼服的,有古装的,有留须穿马褂的,有断食十七日后的照相,有出家后装的照相。

李叔同饰演茶花女时剧照

1919年出家后的李叔同

丰子恺身边的人看了,疑问声起:月薪100多块的人出家,闹着玩儿呢?行为艺术吧?等着瞧,玩儿够了一定会还俗——100块银元,当时可以买1500公斤大米,弘一出家那年狄登麦在北京做过调查,京郊的五口小康之家,每月15块就够了。

不解,所以只能解释得勉强。给“李叔同”作传,“弘一”这段人生就得硬按上大彻大悟、返璞归真的评价;给“弘一”作传,“李叔同”这段就归结为人生修炼——至于“绚丽至极归于平淡”,“从物我一体到诸相非相”,这种话听着比肾都虚,还是阴阳两虚。实在懒得解释时,又有丰子恺的名段可以照搬:

我认为他的出家是当然。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我们的弘一法师,是一层一层地走上去的。弘一法师的“人生欲”非常之强,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彻底。

后世的研究者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比这更高级的说法,“三层楼”理论便成了“李叔同”过渡到“弘一”的不刊之论。

按“三层楼”的说法,出家是弘一的主动选择。完善人生嘛,馒头披萨大馅饼,有馅儿没馅儿,馅儿在里在外,每样都尝尝,拍拍肚肚:面食尽知矣。

是这样吗?



王元涛老师在其《苏曼殊:用一生的时间自杀,痛苦又漫长》中提出,弘一与苏曼殊的心曲有八分相近,二人都是生活在病中,其人生选择的特异性不宜过度赞美,甚至根本不宜赞美——“三层楼”就属过度赞美,后文会谈到,其艺术人生和佛教人生都未必是主动选择——从这个意义上说,弘一与苏曼殊的心理特质恐怕是一样的:天真。

苏曼殊

“天真”脱胎于佛教词汇“天真独朗”,指那种“从蓝而青”“非人之造作”的状态,比如“真理”,就是“天真”的,用现在的话说:不修饰,纯天然。

进入世俗文化语境中,“天真”分出两个层次。

一种层次,我们常说某人“想法太天真了”,略带贬义,对应的是苏曼殊,简单,幼稚,“巨婴”。

另一种层次,更贴近佛教本意,带褒义,但我们用惯了贬义的“天真”,褒义“天真”似乎只存在于“天真烂漫”“天真无邪”等少数词语中——很无奈,多用于形容小孩儿——能对应成人的,弘一算一个。不理解没关系,想想窦唯,他必然算一个。

这种“天真”,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为:心地单纯,性情直率,不做作,不虚伪。用佛教的话说,无垢染,红尘任我行,心终若赤子,“天然之真”,是为天真。

两个“天真”是有界限的,但用在人身,却不易区别,只能说人人兼具,如苏曼殊,幼稚多些,但他也单纯直率;如弘一,则纯净多些,并不是说他不幼稚。

李叔同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任职期间,学生宿舍失窃,初步判断是内盗,自家学生作案。舍监夏丏尊很苦恼,李叔同给他支招儿:贴个告示,就说三日内做贼者不能悔悟自首,你就要自杀,以殉教育。

夏丏尊不由得追问:贼真不自首咋办?

李叔同正色道:死去。

李叔同这招儿,有幼稚的“天真”。要是感化有用,要法律惩戒干什么?再说,夏丏尊“殉教育”了,贼也真被教育感化、重新做人了,可夏丏尊命没了呀,这招儿是幼稚还是损?

夏丏尊说,李叔同不是幼稚,也不是损,他说这话时,没有丝毫虚伪的成分——李叔同认为,只要心地真诚纯一,事儿就能办成。

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任教时的李叔同

这还是个小故事,往大了说,他的天真气质依然如此。众所周知,弘一爱国,25岁就写出《祖国歌》,唱遍全国,快60岁时为厦门市运动会写会歌,号召大家“图自强”“把国事担当”,其爱国心坚定精纯,毫无杂质的“天真”。

但怎么做才算爱国呢?七七事变后,他写过一幅字:“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前半句没毛病,后半句他自己有个解释:“佛者觉也,觉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牺牲一切,勇猛精进,救护国家。是故,救国必须念佛。”——这话换义和团,照样管用,可这能救国?

滑稽啊,太过纯净的天真,往往就是幼稚的天真。



李叔同有多天真?

我们看看他的朋友圈。

1880年,他出生于天津富贵家庭。祖父是大盐商,巨富。父亲李筱楼中举时和李鸿章同年。李筱楼大儿子死了,二儿子体弱,怕断香火,67岁时娶了19岁的小妾,生李叔同。

李叔同5岁,李筱楼辞世。1898年李叔同奉母迁居到上海后,又认识了新朋友,结为“天涯五友”。其余四友:许幻园是当时沪上新派诗文界领袖,《送别》最早就是送给他的;蔡小香是上海四大名医之一;袁希濂是“宝山三袁”之一,他哥哥袁希涛做过民国教育部次长,他自己也很牛,日寇曾“请”他做上海市长,坚拒不受;张小楼是书画名家,据说日寇侵华后他画了只大螃蟹,题字“看你横行到几时”,其另一个身份,是李公朴的岳父。

天涯五友图:(左起)李叔同、张小楼、蔡小香、袁希濂、许幻园

“天涯五友”外,李叔同还认识了其他朋友,只介绍一个:乌目山僧。

他和章太炎是朋友,在日本时,孙中山住他楼下;他和蔡元培、吴稚晖成立了中国教育会;邹容的《革命军》是他张罗钱出版的;清末“苏报案”他被通缉,跑犹太人哈同家里躲着,竟然设计建造了旧上海最大的私人花园“哈同花园”;辛亥革命时他能协调沪军都督人选——就这么个奇人,李叔同和他成立了上海书画公会。

李叔同报考南洋公学时,招生主考之一是后来的出版巨擘、商务印书馆张元济。上学后,总教习是蔡元培,同窗有邵力子、黄培炎、胡仁源(北大校长)、项骧(宣统元年“洋状元”,留美时与日后的美国总统胡佛是同学)等人,无法详细介绍了,单说说谢无量。

谢无量日后是横亘文史经哲的大师,他是汤寿潜(晚清立宪派领袖,著名的“布衣都督”)的弟子。1898年绍兴县试,考试的人里有周树人、周作人,但第一名叫马一浮,也是日后的一代儒宗。汤寿潜称赞马一浮的才学,将女儿嫁给了他,由此,谢无量与马一浮相识。通过谢无量,李叔同与马一浮也成了朋友——弘一出家,就和马一浮有点关系。

以上列举的,还只是李叔同25岁前的朋友圈,更别说他日后的同事经亨颐(全国教育委员会委员长,廖承志岳父)、马叙伦(国民政府教育部次长)、钱均夫(钱学森之父),朋友叶绍钧(叶圣陶之父),学生潘天寿、曹聚仁。就算他自家人,日后也颇有声名,二哥李文熙的儿子李圣章,留法期间正值巴黎和会,他曾带枪“武谏”陆徵祥。

总之,李叔同的朋友圈,几乎可以轻松地把当时中国政商军学界各路名人一网打尽。



这朋友圈搁今天,就算不是顶级,也总该算超级。如今这叫人脉资源,李叔同拿了一手好牌,会怎么用呢?

不用。原生态,不交往,不经营,不维护。组织饭局勾兑勾兑?没兴趣。

比如那个特能折腾的奇僧乌目山僧,李叔同认识,但仅限于书画交友。

比如李石曾,年轻时就是朋友,还沾点亲戚关系,但两人再见面时,李叔同已经做了十年的弘一大师了。

欧阳予倩在日本留学时加入了李叔同创办的戏剧团体“春柳社”。两人居所相距较远,有一次李叔同竟约了早八点见面,这本就有点难为人。可欧阳予倩紧赶慢赶到了李叔同家,他却推开楼窗喊话:约的八点钟,你晚了五分钟,没工夫,沙扬娜拉。

这种事,就算李叔同成为弘一大师后也发生过。

1931年,弘一打算借慈溪五磊寺的地方,办一所南山律学院。赞助商都找好了,却卡在了办学细节上。平心而论,五磊寺方面有名利心,想借着办学捞点儿,弘一一气之下,走了。

五磊寺赶忙把他请回来,弘一开出条件:怎么讲课,我定;讲几年,我定;啥时候不干,我定……这份只有权利没有义务的契约,是弘一单方面提出的,对方照单全收。即便如此,弘一干了没多久,甩手就走。

弘一大师能严守戒律,却不能履行与他人签订的、况且是自己定的契约,是不是很奇怪?

不奇怪,按金梅先生的说法,弘一在实际生活,包括佛门中的实际生活中,性格和气质是脆弱的,不但缺乏思想准备,也没有足够的应对能力。李叔同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在给寂山和尚写的“拜师信”中说,“弟子在家时……未尝用意于世故人情,故一言一动与常人大异。”

这一点和苏曼殊倒真有几分相似,好好的朋友圈,不用倒罢了,用了也搞砸。

行文至此,有人会以刘质平的例子反驳。

刘质平是李叔同在浙一师的学生,后去日本留学,经济上遇到了困难。李叔同慷慨解囊,在给刘质平的信中写道:工资每月105块,上海家用40元,天津家用25元,自己吃饭10元,衣物5元,零用5元,这样每月结余20元,全给刘质平做学费,且不必还,更不可让别人知道。

当时李叔同已经决意出家,又给刘质平写信:到毕业需要多少学费,我去给你借,借不到的话,先继续上班挣钱,资助你到你毕业,我再出家。

顺便说一句,刘质平说他与弘一“名虽师生,情深父子”,弘一出家后将12箱字画送给刘质平,据说还曾嘱咐:你家困难,我这字儿值钱,必要时你可以卖字救急。后来孔祥熙曾以500两黄金买弘一最大的作品《佛说阿弥陀经》,做小贩糊口的刘质平一口回绝。2000年,刘质平的儿子将家藏弘一大师书法捐献给了国家。

弘一法师晚年书法

李叔同资助刘质平的故事,哪里看得出他是个不懂交朋友的人?要补充的是,在拿自己工资之前,李叔同动用过自己的朋友圈,给刘质平申请政策补贴,还跟人借过钱。他是从公子哥过来的人,怎么会不懂利用社会关系?

那么,这个古道热肠、两肋插刀的李叔同,和欧阳予倩故事中那个不近人情的李叔同,和五磊寺故事中那个我行我素、撂挑子都不打招呼的弘一,是一个人吗?

他出生于10月23日,天秤座和天蝎座相交,如果他兼具天秤和天蝎的性格,这一切都好理解了。

结尾挺好的,字数也够了,交稿。



为免“以星座迷信蒙混过关”之嫌,让我必须把事儿说清楚。

在我看,这些表现迥异的弘一,其实都是一个人,“天真”,只活在自己的灵魂里,有幼稚的一面,也有纯净的一面。

五磊寺事件后,弘一去了白湖金仙寺,又想讲南山律。刚开始他每天讲两三个小时,像模像样地严格要求,可15天后,又撂下走人了。教学的事儿怎么办呢?课程三改四削的,变成了函授,再后来就不了了之了。金仙寺的住持亦幻就说,“他是为每日讲课感到累赘。”

但他晚年在青岛时,又讲过一次南山律,第一堂课就准备了七个小时,讲了十几讲,实在体力不支了才换了别人。

这怎么又如此卖命了?看似矛盾,其实简单:他想做的事儿,是一心去做的,这出于他的本质“天真”,我们可以叫“内天真”;但做事哪有不麻烦、没累赘的,他是个高标准要求自己、却认为别人也能达到高标准境界的人,这是他的行事“天真”,我们叫“外天真”。

“内天真”撞上“外天真”就麻烦了,中国传统的处世哲学,追求的是内天真而外圆融,内天真他可以,外圆融他做不到。社会也好,佛门也罢,都有俗务,这一点他懂,但没思想准备、也没能力去解决,只好躲避。

这也是他出家的内在原因之一。

弘一法师出家前与学生留影

李叔同曾对学生吴梦非说,“我在日本研究艺术时,决想不到自己会回来做一个艺术教师。”这符合当时“李三少爷”“风流才子”的人设,留学一半是玩儿,一半是为了兴趣爱好,唯独想不到所学的恰好可能是谋生的本事。

回国后,金融动荡,李家做票号生意,那还好得了?百万家财一朝散尽,1927年弘一的俗家儿子结婚,是他二叔李文熙借钱办的,李家窘境可见一斑。

可他此时有两个老婆了。大老婆是18岁时家里给安排的,生了两个孩子,在天津生活,二老婆是他在日本娶的,日本女子,带回来住上海。前文提到李叔同的工资:105块,两个家室要65元,曾经的公子哥,哪想到有今天,又哪有能力面对?

出家却很容易。

有人说,鲁迅稿费不挺高吗,李叔同写稿也能度日啊。

李叔同和鲁迅有几分像,都是家道没落(李家比周家还要强很多),都是日本留学,都有革命倾向,都有救世心怀,又都有才华。但鲁迅是从小遭遇世相,李叔同是32岁才知疾苦,他们的性格养成完全不同,鲁迅硬,李叔同硬不起来。

况且,世间哪有几个鲁迅?“天涯五友”的许幻园,当年也是家资巨富,也是文坛领袖,可后来穷得还得跟李叔同借钱。李叔同出家后见过他,已经给人代写书信、勉强糊口了。

从性格上讲,李叔同决计做不了鲁迅,要是不出家,多半是第二个许幻园。



躲避养家的累赘,这并不贬低弘一出家的动机。我只是认为,在丰子恺“三层楼”框架外,应该多一些更实际的考察角度。

那么,出家后的弘一,对家庭有愧疚吗?

他曾有两次回天津的机会。

1926年,天津的夫人亡故,他本答应回家,还准备学习一些“神咒”祭奠亡妻,甚至不惜中断闭关——你能想象律宗十一祖做过这事儿吗,违戒呀——可见,他对夫人并非无情,可是他终究没回去,内心中不能说无愧,不能说不在逃避。

过了一年,李圣章、李石曾先后来杭州劝他回家,二哥李文熙来信,详细说了家人凑钱给他准备路费、怕他嫌烦为他谢绝亲友、居住条件任他选择,总之,只要你回来一趟,别辜负“儿女辈体亲之心”“万望俯念其诚”——信都写到这份儿上了,弘一终究没回(另有说法,李叔同与二哥李文熙关系并不好,这也可能是影响因素之一)。

弘一法师晚年照

如果你联想到弘一法师著名的段子,1930年在宁波听静权法师讲经时当众痛哭、思念母亲的故事,也许,你就明白他为什么不回家了。

他母亲是妾,宅门里没地位,20出头又守寡,可他的日本夫人又何尝不是?他母亲在世时,李家宅门还有柜房支给他们生活费用,可他的两位夫人呢,哪个不比他母亲苦?如果弘一体会到他母亲的苦,恐怕心底里,更愧对自己的夫人,毕竟,他出家时,已经六年没见天津的妻儿,给他们一月25元,给上海的日本夫人一月40元,无愧吗?

两次答应回乡,两次食言逃避,所谓“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我终究没看出“三层楼”的圆满境界,抱歉,我只看到一丝自欺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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