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发财 | 论宋徽宗、李师师、周邦彦三角关系之不可能
本 文 约 2800 字
阅 读 需 要
6 min
点击上方绿标即可收听音频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首《少年游》说的是宋徽宗赵佶与名妓李师师的千古风流故事。笔者很欣赏这段爱情,是的,两人是门当户对的,特别李师师名字有特色,叠字ABB,特别官二代,理所当然是赵家的人。在这场恋爱里赵佶很有意思,他不应该叫赵佶,该叫赵节约,定情信物只带了一只鲜橙。“携新橙一颗,云江南初进来”,大约是寓意与李师师的感情从一而终“一橙不变”。确实,鲜橙不在多,鲜橙多了,不是皇上,是饮料推销员了。
然而按贺裳《皱水轩词笺》的说法,这段爱情并不纯洁,属于多角恋,其中一角就是这首词的作者周邦彦,爱情故事和创作背景有点复杂:周邦彦与女友,也就是李师师这一天正不清不楚,不料宋徽宗突然到访。周回避不及只好钻进了床下:“周清真避道君,匿李师师榻下。”
于是徽宗与李师师之间的不清不楚,被他知道得清清楚楚。周并未吃醋,反而激发了创作灵感:“遂制《少年游》以纪其事”,周写完很得意,拿与李师师看,谁知这个女人肚里存不住东西,一激动走漏了风声——她竟将这首词唱了出去:“师师因歌此词”,于是周先生看李师师,觉得这个漏风的女朋友是充气的。李师师看着一肚子气的周先生,觉得他也是充气的。是的,他俩也很门当户对。
此事过于戏剧性,皇上与民同床,床下后备梯队,实在是绝佳的创作题材。由是自南宋到明清,故事版本越来越多,《青泥莲花记》《本事词》都有记述。发展清末,已经到盈箱溢箧汗牛充栋,床下都塞得满满。
只是此事在情理上说不通,古代确有皇帝微服出行,但这种出行并非影视剧描绘的孤身一人或只带一个随从,所谓微服,是秘密出行,不是孤身出行。安保工作是必须具备的,只是规模不及巡游而已。其中先行探路确保安全的排查环节是必不可缺的,确认安全后皇帝才会现身。在这个前提下,周邦彦根本没有机会钻进床底。
此外,皇帝自身的警惕性也很高,君不见,领导人到群众家,第一个动作就是把锅盖掀了,床下这种惯常隐匿之处又怎能放过?
宋朝的床又与现代的床构造不同,宋朝是矮型家具向高型家具过渡期,但着重于坐具,床榻之类的卧具变化并不大。从流传的实物和壁画看,当时的床周围有间柱,有栏杆,也有围板,床体有箱形壸门结构和四足形结构。箱形壸门是全封闭的,进不去。
宋朝《孝经图》《槐阴消夏图》中描绘的四足结构的塌面又距离地面极低,空间逼仄根本藏不下一个人。且榻足之间又有栅栏式木条隔断并有横枨,几乎是半封闭构造。这个床相当于早高峰的地铁,情急之下也能做到有进有出,但风险过大,是年已经六十几岁的周邦彦挤进势必窒息身亡,出,是出殡了。
宋朝的榻大概这么低……
风险不止于此,词中交代,徽宗皇帝一直呆到了半夜还没走:“城上已三更”。这个时间点很重要,三更是夜里12点左右,生于1057年的周先生属鸡,再过几个小时,生理机制和职责使然,他可能会打鸣叫徽宗起床的。甚至三更时也有可能,周先生有个同宗叫周扒皮,半夜就能叫。
大约是这个原因,某些版本改变了藏匿地点,说“美成仓卒不能出,匿复壁间”,那么,那这个偷窥的人不是周邦彦,是凿壁偷光的匡衡了。别说我胡说八道,贺裳《皱水轩词笺》就是胡说八道。
“贺裳摸得,我为什么摸不得?!”
此事不可能发生的论据当然不止于此,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考辩说此事疑点有三:“清真居士(周邦彦)至汴京为太学生,居太学斋舍,安得主李师师家?其谬一也;赋《少年游》与赋《兰陵王》,其间相去四十年,乃并为一谈,其谬二也;大晟府无侍制官,其谬三也。”
王先生的反驳信服力不是很足。罗忼烈先生根据《清真居士年谱》得出无可辩驳的定论,这三个人不可能有过交集,因为根本没有机会相遇。
李小姐红遍京都汴梁时,周先生一天都没在开封待过。“重和元年知真定府,宣和元年徙知顺昌府,宣和二年徙知处州,旋罢官奉祠,客居睦州,值方腊事起,还杭州,又居扬州;宣和三年春,赴提举南京鸿庆宫,旋卒。”两人若能相恋,除非周先生是可以一分为二分头行动的蚯蚓。作为人来说,如若见面,只能是周先生利用节假日秘密潜入汴京私会。如此,创作的就不应该是《少年游》,而是“千里江陵一‘日’还”的《白帝城》。
宋徽宗、李师师、周邦彦三个人交集是不可能的,这段故事子虚乌有。但故事深入人心,牢不可破。群众对八卦的热情是抑制不住的。于是又有文本说,徽宗与李师师之间是有过单线联系的,故事记录在《李师师外传》中。除却第三者周邦彦,情节相差无几。
这篇传记有趣之处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为增加可信度,作者在细节上下了很大功夫,精确到日。文中介绍徽宗第一次与李师师见面时间是“大观三年八月十七日事也(1109年9月13)。笔者查看《本纪》,这一天赵家出了一起命案:“八月己丑,嗣濮王宗汉薨”。濮王赵宗汉是徽宗的爷爷的弟弟,以皇家规矩,徽宗此夜寻花问柳不太现实,女主角寻欢倒是可能,但也可能发生命案,李寻欢刀无虚发出手就死人。
《新水浒传》中的李师师
《外传》继续胡编,说次年二月徽宗又去;相隔11年后的宣和四年四月初三日(1122年5月2日),徽宗再去。
这一次行动诡异,为避免暴露行踪,他修了一条密道:“帝始从潜道幸陇西”,除了忍者神龟没人发现他俩这段地下情。然而《本纪》就是不支持,后两次时间记录里,徽宗忙得焦头烂额,没找李师师,找的是李万机,确实日理万机。
大观四年二月,庚午朔,禁然顶、炼臂、刺血、断指。庚辰,罢京西钱监。甲申,诏自今以赏进秩者毋过中奉大夫。壬辰,罢河东、河北、京东铸夹锡铁钱……
宣和四年四月,诏置补完校正文籍局,录三馆书置宣和楼及太清楼、秘阁。又令郡县访遗书……(文长不录)
忙里偷闲有无可能?应该也不可能。李师师正史没有记载,以传世笔记和诗文记载来看,她是存在的。
词人张子野曾作《师师令》,晏几道亦有词作《生查子》《一丛花》描写李师师。文学作品证实了李师师的存在,也证实了宋徽宗与她的恋情是不存在的。
夏承焘先生《张子野年谱》考证《师师令》创作于熙宁七年(1074年),虽然词中描述的李师师是雏妓。以十岁记,她最迟于1064年出生,而宋徽宗出生于1082年。按《外传》1109年两人相遇,此时徽宗27岁,李师师已经45岁。理论上,她这个年龄应该去广场舞的。若真有机会相遇,宋徽宗对这个中年妇女肯定是没有感觉的,李师师可能有感觉,喜得贵子的感觉。
所以罗忼烈先生在《清真集笺注》说,他们两人即便破除万难强行见面,关系也应该是“道君果赏师师,当是征歌而非选色也”。
三人行未必有“师”,佳话就此破灭,然而,是什么原因制造出这个穿凿附会的故事?大约是两位男主角的道德品质问题。
周邦彦是风流的,《宋史》记载他生活放浪,不守礼节,“疏隽少检”。而徽宗皇帝更加风流,并确实有过微服出行的记载。《徽宗本纪》载“宣和元年十二月,帝数微行”。《宋史·曹辅传》中说得更加详尽,说徽宗经常微服出行风月场,或者与民同乐,或者与民女同乐。只是乐得有点怪异,他第二天总说自己屁股疼:“传旨称疮痍不坐朝”。徽宗是找了鸡友还是基友?曹辅没说。
- 推荐阅读 -
值班主编 | 曲飞 值班编辑 | 小窗 主播 | 水滴
这是第 301 篇文章
- END -
© Copyright
作家原创作品 | 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 欢迎分享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