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我想替爷爷送玫瑰给奶奶
大黄,是武汉当地一支乐队的乐手,今年26岁。爸爸妈妈因病走得早,他自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1月底,爷爷奶奶相继感染新型冠状病毒,他独自承担起了照顾两位80岁老人的责任,不顾生命安危,在医院陪护。
我于2月2日与大黄联系上,那时他还在为爷爷奶奶住院抢救奔走,过去十几天我一直在通过微信陪伴和鼓励他,也见证他在医院为爷爷奶奶求医的过程。
2月3日,大黄的爷爷因为新冠肺炎去世,他至今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仍在住院的奶奶。尽管隔着很远的距离,我也能感受到他在医院的焦虑——既不想放弃生活无法自理的爷爷奶奶,也害怕自己会被感染。
2月13日,大黄作为病人家属在隔离酒店调整后,接受了我的采访。
他们俩是娃娃亲,从小青梅竹马,在一起有80余个春秋了。爷爷一辈子默默地支撑家庭,照顾奶奶,挣钱、做饭、家务基本是爷爷在做,他特别爱我奶奶。
在这场疫情中,如果不是爷爷先离开,医院可能也不会重视奶奶,为她安排住院。奶奶是最幸福的女性。
住院前,奶奶跟爷爷一起为春节包的饺子放在冰箱里,我吃了一些,还剩一些。现在她还在住院治疗,我想等她出院了一起吃。
四岁时,爸爸因为脑肿瘤去世,妈妈独自带我比较困难,就把我寄托在爷爷奶奶家。高三时,妈妈因病也走了。我从小在爷爷奶奶身边,他们是我唯一的亲人。大学毕业后,我在外面工作,没再跟爷爷奶奶住,只是偶尔回家看看。
每次回家我都喜欢跟奶奶聊天,她经常跟我讲他们年轻时的事情。爷爷不怎么说话,闷声做事。爷爷是处女座,做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完美,特别能干。一直以来都是他照顾奶奶。
腊月二十八,我回家过年。奶奶已经发烧几天了,她没跟我讲,我也没发现什么异常。直到当天晚上,突然看见爷爷拿体温计给奶奶量体温,我才发现奶奶发烧了。
他们对于疫情预防的意识比较薄弱,虽然之前我一直打电话跟他们讲尽量不要出门,但估计他们没当回事,还是出门去买年货。当时我抱着侥幸的心理,认为爷爷奶奶只是出过一次门,而且都80多岁了,应该去不了很远,只是在家附近的市场,不会那么容易就感染新型冠状病毒。
过了两天,奶奶不见好转。大年初一中午,一直照顾着奶奶的爷爷突然说不行了,一点力气都没了,浑身发冷。他躺在床上都起不来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可能是奶奶患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然后传染给爷爷了。我马上给爷爷量体温,发现爷爷在发烧。
我赶紧通知家里的亲戚,并联系了社区,看有没有车送到医院去检查。当时武汉刚封城,城内特别的混乱,根本没法出行,社区也没车。我打电话给120,一直打不进去,后来又联系110, 110直接回复说没有防护服来不了。
我们只好走路到社区医院,两个老人搀扶着,走了大概有20分钟,特别吃力。下午3点左右到社区医院,挂号排队后,医生说爷爷奶奶发热了,社区医院看不了,要直接去大医院。我给社区负责人打电话沟通,最后社区医院给看了病,开了些药。
我们家住在一栋旧楼的10层,电梯是有专人看管的,看管的人下班后,电梯就会关掉。我们回到家是晚上7点半,电梯已经停了。我没有看管电梯师傅的电话,没办法,只能爬楼,两个老人去医院看病靠走路,回来还要爬10层楼,加上生病浑身乏力,真的耗费很多体力。
从那天开始,爷爷奶奶的病情慢慢恶化。
1月26日,我联系到120将他们带到了指定的汉口医院看病。医生开了三天药,也没有安排住院。只是说没核酸检测确诊,没办法安排住院,从CT上看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让爷爷奶奶拿药回去吃,增强营养。
当天排队、检查、等结果,搞了六七个小时,夜里12点才结束。回到家,电梯又停了,又爬10层楼梯。
两个老人看病的流程很繁复,特困难,耗费大量体力,病情进一步恶化,没得到及时的治疗。
三天药吃完,他们的病情没见好转。1月29号,爷爷难受得直喊“不舒服”。我给他量体温,高烧到39度。
我感觉再耗下去肯定是不行的,就联系了社区。社区给我们安排车,把爷爷奶奶送到了协和医院。当时医院人已经非常多,都爆满了,连号都挂不上。护士说:“今天发热门诊的号挂完了,你在这等一天都不可能有号,明天再来”。
我肯定是不会带爷爷奶奶回去的,因为两个老人本来就是病到不行了才来医院。我们就在医院门诊坐着等,最起码人在医院还是会安全一点的。
爷爷奶奶从中午一直等到晚上八九点,人稍微少了一点。我就去找医生求情,希望没有挂到号也可以帮爷爷奶奶看病。那医生人比较好,就帮忙看了。
医生给爷爷奶奶检查了血液和CT,基本确定是受到感染了,但还要做核酸检测,他给我们开了单子,让我第二天早上7点来排队,因为核酸检测是限额的,做完就不做了。
1月30日,我们一大早跑去排队做核酸检测,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半才做到。2月1日上午10点左右,我的手机收到核酸检测的结果,爷爷奶奶均是阳性。我把结果告知社区,社区当天下午两三点钟,给我们发了一个红十字医院的入诊通知单。
当时社区跟我讲,有了入诊通知单就可以住院,并安排车把我们送到了红十字医院。医院门口有人看守,手里拿着一份名单,查了一遍,没看到我爷爷奶奶的名字,不让我们进去。
我们就只能坐在医院门口等。
我是强行着把爷爷奶奶送进医院的。我以为进去了,有了名单就可以住院了。其实不是,有了名单,只是可以进医院看病做检查。
2月2日,我们一直在医院等到晚上11点,根本没人管我们,就只是坐在那。我想社区的信息不靠谱,只能靠自己。
我就跑到门诊去找医生,医生说已经确诊门诊管不了,去急诊那边找急诊医生。我赶紧又跑到急诊去,到那一看,一个医生都没有,只有一个护士,医生都去抢救病人了。
大概两个小时后,急诊的医生才来开了药,给爷爷奶奶安排了留院观察,在板凳上打吊瓶。
就我一个在医院看着他们,爷爷浑身发冷,奶奶不停地在喘气,都走不动路,上厕所一定要有人带着去。爷爷还在医院的厕所摔倒过一次,蹲下去根本起不来。
当时我想留观的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坐着也不是办法,就想着弄折叠床或者躺椅。后来社区的人帮我弄来了两个躺椅,摆医院的走道上,氧气瓶放在旁边。氧气瓶好重,我帮他们铺好躺椅,搬好氧气瓶累到心跳加速,呼吸到肺都疼。
到了2月3日晚上,我有点坚持不住了。已经一天一夜没睡觉了,特别累,睡不着,也不敢睡,怕自己睡着了,爷爷奶奶有事情不能及时去叫医生。
这晚,爷爷奶奶都在喘气,喘、喘、喘,我看了特别心疼。
还有个病人在路过时把氧气瓶绊倒了,氧气不断地往外喷,幸好有三个护士冲了过来解决了危机。
晚上9点,爷爷的行为举止有点奇怪,不断地呻吟。医生说老人感染了这个病毒到了末期,大脑缺氧损伤神经是这样的,让我做好心理准备,然后平淡地走开了。
22点,爷爷奶奶被分配到了不同的床位,爷爷去的是抢救室的病床,当时我心里就有数了。因为我看到好几个人从那里被抬走,才空出来的病床。
2月3日爷爷奶奶在医院
抢救室里睡着很多需要抢救的病人,门口还有尸体,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摆在那里等着第二天殡仪馆来送走。
两个老人都要打针,我只能两头跑。一边是爷爷快不行了,神智不清地胡说话,需要医生抢救。一边是奶奶要上厕所,我不能让她知道爷爷的情况,很焦急,却只能假装淡定地陪她聊天。跟她说会好的,没事的。
我也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很多人走的时候,亲人都不在身边,都不能相互看一眼,爷爷奶奶,起码我在。没事儿,不留遗憾。”
当天晚上医生跟我说,如果爷爷断气了,他不会采取心外按压的抢救措施,因为一按压的话,病毒全都出来了,反而不安全。他还说老人基本上到了这个程度是救不回来的了。医生就在那里不断地跟我做心理工作,要我做好准备。
我只能静静地等候,2月3日凌晨4点06分左右,爷爷就走了。
幸好,那晚奶奶睡着了,我可以在爷爷这边一直陪着。
吃是够的,但不太方便,因为口罩不能随便摘。我就在医院找一个我觉得安全的角落,摘下口罩赶紧吃完。
可能是心理的原因,我开始感觉支气管有灼烧感,吸气会疼。可能口罩戴太久了,闷住了,当时我有点害怕。我拿体温计测了一下,是37.2度,我问医生这个算不算发烧,他说没发烧,但也要注意。
我想临时在医院做一个CT检查,医生却说要通知社区到对口的医院才能做检查。
我戴了4天的口罩,几乎没摘下来过,皮筋勒得紧紧地,火辣辣地疼。当时我特别想摘一下口罩,让耳朵休息一下,然后再好好睡一觉。可是我不能,因为奶奶生活不能自理,走不开。我觉得很失望,特别无助,感觉自己会猝死。
2月5日,我在医院的第五天,奶奶的情况终于好了一点,主动吃东西,吃了一个包子,喝了很多水,也打了免疫球蛋白。我自己也终于可以睡了一觉,还吃了点预防感染的药。
真的很感恩,当时我对自己说,疫情过后要好好生活,奶奶也是放不下我,盼着我能有个好的生活。
很多人都劝我,说奶奶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完全靠自己,我要赶紧去隔离,保全自己。有亲戚也跟我讲:“你要保住自己,你是家里的独苗,你要是倒了,怎么办?要考虑一下。你出来保全自己,家里人都不会怪你的。”
前两天医院还可以正常进出,后来突然封了门,家属进不了。有一次我被关在外面进不了。我就跟守门的那几个人求情,说爷爷奶奶在里面生活不能自理,我必须要进去。
他说你自己决定好,你一个正常人,里面全是病人,进去了就出不来了,自己做好准备。当时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进去,不管会不会被感染。
其实他们说的道理我都懂,但是在病人跟前,在生活无法自理的爷爷奶奶跟前,不是说走就走的。我现在走了,就相当于放弃了他们生命。我肯定放弃不了。
2月7日,也就是在医院待的第七天,我开始有点发热,也累到不行了。医生建议我赶紧去隔离观察,说奶奶九死一生,没必要再搭上我了。奶奶这边有护士可以照顾,该做的他们都会做。
最后我也想通了,跟奶奶交代了很多要注意的细节,就回家了。我跟奶奶讲,一定要吃药,一定要吃饭,氧气面罩不可以脱下来,吃喝拉撒也不要下床。不吃药、不吃药、没氧气就会死。
奶奶听了就一直说好好好。奶奶是很想活下去的,她很有信心,没交代遗言之类的话。
她让我回家把家里吃的东西和碗之类的清理一下,因为我们离开家那天走得特别急,什么都没收拾。
现在我在社区安排的隔离酒店进行隔离。有时跟奶奶通电话,她说话还比较有力气,没有很虚弱了。今天已经是25天了,奶奶很有毅力,还在坚持。
2月10日凌晨,爷爷头七那天,我在隔离酒店给他点了三根烟,磕了三个头,求他在天之灵保护他深爱的奶奶。
大黄跟我说,爷爷走后,他有很多的抱怨,甚至想过要去做一些破坏性的行为。后来,因为有来自全国各地的网友的支持和鼓励,他不满的情绪慢慢消退了。
他说,疫情会让我们更团结。我很高兴,看到一个有孝心、有勇气的青年,在众人的陪伴中,重新恢复了对美好生活的希望,在尽己所能改变世界。我想,这就是这个情人节的特殊之处吧。人间自有真情,无论多难,我们都可以携手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