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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刊导览 · 读书读城 | 现代性与乡村的“追尾”

周思悦 罗震东 国际城市规划 2020-08-19



在山东省菏泽市曹县大集镇跑村调研的第一天,听到的最多一句话是:“进屋喝口水莫?”这对于在南方做调研时习惯了村民的冷淡甚至怀疑的我们,竟有些受宠若惊的感动。跟我们说这话的,有围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阿婆,有抄着袖子倚门看热闹的大爷,有抱起一摞快递匆匆丢进面包车里的小伙子,也有在针脚哒哒的缝纫机背后看不清面庞的姑娘。我们隐约觉得,这处乡村与我们在苏南浙北看到的那些修补好工业化疮疤做成的美丽乡村是不同的。这里的人们刚刚从田间地头踏上城镇化的快车道,泥巴还裹在裤脚,游子才行返乡,依旧保持着农耕时代的本心:淳朴、善良、好客。


然而,让大集镇闻名全国的并不是这样一份原真的乡土情感,而是调研中另一个被屡屡提及的词汇“儿童节”。在大集,时间刻度是以“六•一”作为分水岭的。上半年夜以继日的备货和五月底长达百米的快递单,换来了依靠“电商+表演服饰产业”形成的27个淘宝村和超过30亿元的淘宝演出服饰年销售额。互联网经济的风暴刮得太猛太快,不过两三年的时间,这个深入黄淮平原腹地的传统农业乡镇已经从非农人口不超过10%的“大集乡”摇身一变成为全国第二大的淘宝村集群,以至于镇政府许多办公室“大集乡”的铭牌都来不及更换。


高速网络、电子商务、高效物流……现代社会的巨兽以摧枯拉朽之势急剧缩短着时空、城乡之间的距离,村民和政府还来不及摸清它的癖好和套路,就勉强披挂上铠甲来应对这样一场斫筋斩骨的蜕变。土坯平房里乱拉的网线和丢下锄头匆匆按上键盘的手,一面是最原始,一面是最先进。对于城乡规划和社会学的研究者来说,大集镇是现今极少的仍可以观察到快速工业化和城镇化同步发展的珍稀样本:空间模式的裂变、社会治理的改革、村民生活方式与意识形态的转换在这里似乎都在蹒跚地模仿着当年苏南模式的脚步,并由于“互联网”的植入,孕育出更多样的可能(图1)。

 

图1 下午发货时间,家门口的快递面包车一声长鸣仿佛约定的暗号,连家里两岁的孩童也懂得帮忙


在漫长的岁月里,大集镇一直隐没在各式各样乡村复兴运动的阴影处。正如我们与它风尘仆仆的初见:单调的平原上新种下的麦苗泛出油油的绿、坑洼的土路笔直延伸,尽头是掩映在白杨林间青瓦红砖的小村子(图2)。然而,再仔细深入,就会发现乡村淘宝的种子已经在这里生根发芽:从“1.0版本”的家庭作坊,“1.5版本”的农房改建小工厂,“2.0版本”的蓝铝板厂房,到“3.0版本”的初级工业集聚园区,乡土性和现代性在这片土地上奇妙地磨合共存。从毫无工业基础的原始农地到拥有相对完整产业链条和配套服务的小镇,前者的影子交叠着后者茁壮成长的身躯。

 

图2 原始态的大集镇乡村风貌


在大集镇最核心的交通大动脉桑万路上,这种现代性与乡村的“追尾”表现得最为显著。重型机械吊车、大卡车和快速增长的小轿车,使得这条纵贯镇区南北、服务村民生产生活的主路日益拥挤不堪。遇上赶集的时候,从镇南头堵到北头,两三个小时才能通过已是常有的事。在城里人眼中,一个最需要发达物流网络并进行着快速城市化建设的地区,其交通命脉居然被掌握在一条宽不过9m、相当于城市社区级道路的两车道上,实在不能想象。然而,这条“母亲路”对当地人意味非凡:它既是乡里的第一条硬化路面;是每逢二、六、九的集市驻地;是服务全镇区的商业街和社会配套中心;也是见证着曾经一大批年轻人外出谋生的希望之路,以及与现如今大集镇支柱产业的前端原料采买与终端运输的唯一高速连接通道(图3)。

 

图3 逢集时拥堵得水泄不通的桑万路


如此多的功能尽数负荷在一条乡道上,恰恰显示出大集镇的发展速度确实快出了所有人的意料。基础设施建设跟不上网络触角的延伸速度,使得新方式与旧生活层层叠叠累积在一处。然而有意思的是,产业经济和乡镇建设是必须要抓的,集也是必须要赶的。镇里的领导绞尽脑汁要搞主干道拓宽,在镇区外围再加一圈环路,却从没想过要取消这些个在城市里早就禁止掉的路边流动摊点。这便是绵延了千年历史的传统乡村的可爱之处了:尽管现代化的铁骑刚硬,却难以消解村民们对乡土情结和传统文化的固守。


印象最深刻的是二月二龙抬头那天,窗外的数万响“大地红”几乎可以将人震下床。打开手机思忖良久才隐约想起二月二是春耕节,敬龙祈雨,保佑丰收,世代耕种的土地确实有这么一个放鞭炮的习俗。拉起窗帘向外望,宾馆楼下是新建成的商业街区,“旺铺招租”的广告牌和钢筋水泥的城镇雏形隐没在冉冉腾起的鞭炮硝火气里,似乎是传统对现代一次发声的抗争。最出乎意料的,是当天调研的服装加工企业竟无一家开门,老板们纷纷给出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动刀动剪动针线会伤了龙眼,是不吉利的。一瞬间,我们竟要以为这是个洋务运动年代的故事了。


乡村对传统的坚持还体现在一些不声不响不打眼的细节上。调研的过程中,我们时常会采访到一些名字格外相似的电商大户。初以为与广东一带相互帮衬的家族企业类似,大户之间也多沾亲带故。询问了才知道,这些人不过是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同村邻居。孙庄的人多姓孙,刘庙的人多叫刘。在外来人口已经远远超出本地居民数量的南方乡镇,这种原始族群式的自然村人口构成和极度迟缓(甚至不跨村)的人口流动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而大集镇的村民依然老老实实沿用着数十代的族谱排辈取名,乡里乡亲的名字听上去比亲兄弟还亲。


安土重迁、以村落为单位、通过熟人网络构筑起的乡村生产生活方式,生长出了当地家庭作坊的产业模式,也注定了这种产业结构很难升级。一方面工业化的兴起展露出资本狰狞逐利的獠牙,另一方面村民还延续着传统农耕时代自给自足的社会属性(图4)。村里人恪守着传统节日的旧俗,什么时候做工什么时候休息大都是自由的。二月二平白无故多放一天假,这在恨不得通宵达旦运转的南方工厂几乎不可能,在大集镇却是常态。看上去,当地村民对于经济的追求并不十分执着,也许他们有着金钱难以衡量的更自在和踏实的生活态度。

 

图4 家庭作坊的生产生活方式


很多人在谈及为什么要回大集做电商时,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照顾老人和抚育孩子。对大集镇的大多数人来说,对生命的敬畏远远超过对金钱的崇拜,生活本身才是生活的重心。电商下乡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在当地推动、扩散并形成大规模集群的原因之一,也许正是乡村这样“强烈的家庭感”的存在吧。尽管互联网时代的红利在激烈的同质化竞争之下越来越薄,然而与外出打工相思苦相比,但凡回乡后能维持一个温饱的生活,乡村之于游子就始终存在着天生的吸引力。


如今,大集镇最需要思考的正是怎样将这种吸引力持续下去。


作为传统型农业乡镇当中的异数,大集镇太早地被推上了“电商扶贫”的神坛,蜂拥而至的媒体和地方政府让当地村民疲于应付。可在红红火火的表象之下,封闭许久的乡村本身还在摸索着怎么与外部世界对话。毕竟,表演服饰作为中低端的加工产业,技术含量并不高,可以被简单复制。周边乡镇分蛋糕的威胁、残忍的低价倾销价格战和大量的陈年库存堆积已经将许多小微企业推向摇摇欲坠的边缘。


村里人活在当下,他们似乎并不为未来做太多太深远的打算。在问到对大集镇最近新推出的特色小镇规划的建议时,许多村民都提到“今年快递费首重涨了5毛,政府能不能管一管?”或者“商品利润被压得太低,政府能不能管一管?”以此类推,镇上要建特色小镇,自然也只能靠政府管一管。


显然,“规划”对于绝大多数连夜在公路边建违章房屋,生在镇南就绝不考虑在镇北买房的小老百姓来说,还是个太新鲜的东西。当“公众参与”早已成为欧美众多发达国家规划行政体系中一个重要的法定环节,这片刚刚开始接触广阔世界的土地还因为公民基础教育的缺失,在乡村自治的摇篮里沉睡。可是,我们同样也看到了,村民们在听到我们所描绘的“特色小镇”时,流露出的那种惴惴不安的迷茫、怀疑与兴奋的表情。


村里人将我们视作“专家”,然而对于淘宝村的未来我们也是忐忑的。不过三四十年前,乡村仍是中国社会的缩影,而如今,传统农业生产和生活方式通过互联网被“嵌入”城市乃至“地球村”中,成为中国深入参与全球化进程的最好注脚(图5)。从村口赶集到跨境电商,大集镇用了不到五年。未来五年,没有人知道在数个世界级的电子商务企业的带领下,拥有世界上覆盖最广的信息传输网络和世界上最高效率的物品运送网络的中国将会经历一场怎样的变革,我们正站在这波信息化浪潮的最前端,任何尝试都是“超验性”的。

 

图5 “全球战略视野”在乡村的表征


农村电商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互联网+”产业到底能为大集带来什么?除了创造优美的环境、先进的厂房、周全的配套,我们是否也能为村庄找到一条道路,让它的产业、它的生活保持旺盛的吸引力?


这条探索的路我们或许可以走得比村民们更快些,却永远没有尽头。目前唯一知道的是乡村的城镇化绝对与城市里的建设不同。这是一门精细的、需要敬畏之心的手艺,因为乡村的土地里住着“神灵”。正如我们在一望无垠的北方田野里所看到的,那些静静隆起的坟茔和坟头经年的亭亭松柏。村里人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死后还要守护于斯,千百年积威的目光在等待他们的故土成长。这份厚重又深沉的期许,使得村庄的未来永远与历史同在。


也许,乡村需要的并不是一场改天换地彻头彻尾的革命,而是好好审视自我。一边延续血脉和文脉,一边努力与这个高速变化的时代适应、契合。从这个意义上讲,大集的发展亦可套用一句时兴的话语:“等一等灵魂吧,别走得太快。”


南京大学区域规划研究中心 周思悦 罗震东 供稿


作者:周思悦,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硕士研究生。njusaup_zsy@hotmail.com

罗震东,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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