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以后,伴随各地移民迁徙和征收教育税的立法斗争,学区制在美国境内,尤其是重视教育和有产者众多的城市扩张。1820年代“公立学校运动”(common school movement)【“公立学校运动”指依靠公共税收维持,由公共教育机关管理,面向所有公众的提供免费义务教育的运动。在这一运动呼吁下,从1852年美国第一部《义务教育法》颁布到1919年,各州全部通过了义务教育法,普及了义务教育】的倡导者最初在北方城市游说实业家、慈善家等,因为私人捐资一向是学校获得稳定税收前的主要资金来源。除此之外,公地收入作为美国公共教育资金来源的传统由来已久。出于从土地财税掘金的动机,学区制是18世纪后期西进运动中联邦国会鼓励土地开发的手段,即通过学校这一合理税收渠道保证地方公共服务运营以吸引定居者。《1785年土地法案》(The Land Act of 1785)和《1787年西北条例》(Northwest Ordinance of 1787)规定,中西部各州从国会获赠的土地收入必须按规定用于教育,并以此作为加入联邦的条件之一。全国公地调查将市镇划为6英里见方的单元,由国会向市镇捐赠中央“学田”(school section,通常是第16块)用于运营公立学校(图1左)。“学田”每年出租的收益由整个市镇已建的一室学校(one-room school)【一室学校是符合当时农业地区技术环境的有效教学方式,不分教室、年级,由流动教师采用“教学—复述”方式教授简单的文学和算术,为保证儿童参与家庭务农的时间也不要求连续出勤。但当务农需求减少、分年级规模教学出现、长距离通学成为可能之后,这类学校的衰减直接导致了原有学区的合并】分享;当免费公立学校成功吸引定居者后,国会则获得相应的土地增值。校园选址并非位于“学田”,而是由本地业主定居后考虑自家上学距离共同决定(图1右)。这种方式在当时形成的学区体系通常是弹性而破碎的。
我国历史上私学的存在也意味着教育是地方性事务,但缺乏像美国一样自下而上形成学区的自治土壤。从民国时期蔡元培效仿法国大学区制谋求教育经费独立的失败经验来看,我国地域环境和政治文化与西方国家迥异。建国初期“中央统一领导、分级管理、条块结合”的基调得以确立,并通过改革开放以来的分权化形成“以区县为主”的地方主导义务教育财政体制【1985年中共中央通过《中共中央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将基础教育的管理责任和权力下放至地方政府;1990年代初的财政分权改革进一步使区县教育委员会掌握了地方义务教育资源配置权力】。但这种自上而下的权力下放与美国学区合并过程中的权力上移有本质区别。因而不难理解中美“学区”的内涵差异:美国学区作为提供公立学校服务的基层行政单元,是独立或半独立的政府体系;而在我国义务教育体制改革语境中,学区是教育行政部门统筹学校资源划分的管理单元,或指代招生入学范围【这里补充美国学区(school district)与学校招生入学范围(school attendance zone)的空间概念区别。由于学校类型和入学方式多样,学区下各公立学校是否划分招生范围(attendance zoning)的情况不一。比如整个巴尔的摩市算一个学区(Baltimore City School District),公立学校不划分招生范围,而是按抽签(lottery)方式分配学位】,不涉及财税权力边界。
2 现状学区体系与格局
2.1 学区的类别体系
美国学区合并规模之大,曾被认为是中央集权的胜利,但能够佐证自下而上传统的是,至今绝大部分地区管理公立学校的主导权仍在地方。人口普查局网站(census.gov)显示,2012年全美共有14178个学区,其中有12880个独立学区,它们是具有提供公共品供给特殊目的的独立政府(school istrict governments),由居民选举的教育委员会负责学区教育事业,包括制定教育计划,征收教育税,选聘教职人员,规划和维修校舍等。只有1298个学区是从属于州政府或县、市地方学校委员会的非独立部门(dependent public school ystems),没有选举权和独立财政权,原则上无权单独设立学校,需要在政府监督下管理所辖学校。
由于大部分学区高度独立自主,为解决学区间规模不均、教学标准不统一等问题,产生了多种统筹学区服务的行政模式:如合并单独提供小学或中学学区的联合学区(unified chool district),在县范围内合并两个或两个以上同类学区的联盟学区(union school district),以及一些州协调、监督和指导基层学区的中间学区(intermediate school district)【比如伊利诺伊州在县一级设置教育行政主管代表地方学区进行一致性的管理工作(如确认教师资格),并充当地方学区与州教育主管部门之间的协调角色;此外还设置管理1~7个县教育事务的区域主管】。除学区之外,公立学校系统还包括其他教育学校(other ducational activities),如从属于大学、市、县等的特许学校(charter schools),由非营利的特许管理团体(charter anagement organizations)管理。私立特许学校(private harter schools)及其他私立学校不受学区管辖。
2.2 学区的地理格局
美国现有学区的地理边界反映的是自下而上“有机社区”(organic communities)的形成而非自上而下的武断划分,受土地价值、经济技术变化和种族隔离等因素共同影响。学区规模差异极大,从0.2k㎡到47000k㎡等(图3)。在学区制率先法定化的东北部、西进运动时多由白人开发的中西部(Arid West)和五大湖大都市地区,人口密度与经济发展水平较高,教育竞争激烈,学区分隔密集。学区政府由自有住房的纳税者支持,很少依附于政府部门或与其他行政边界重叠;学校质量与物业价值密切相关,是研究验证“蒂伯特群分”(Tiebout Sorting)假设【蒂伯特(Tiebout)提出由地方政府征收房产税支持地方公共品的市场模型,美国学区制是该模型的典型代表,大量分散的学区间相互竞争吸引定居者,提高公立学校配置效率并导致“用脚投票”的“群分”效应,即相近社会经济地位的群体聚居,使得相似家庭的孩子接受同类教育,形成较为封闭的交往圈和同一群体的身份认同。相关假设主要是:学区竞争是否提高了公共教育的供给效率,如公共开支减少、学生成绩提高,或教育质量对学区房价的资本化效应多大等等】的主要地区。研究表明,大都市地区每个居民可以在至少四个学区间作出选择。在干旱多山的中西部大农场经济区,地广人稀。为保证农村学校运营效率,这些地区经历了大规模学区合并,学区范围也就更大;由于历史上国会有意识地保留“学田”以吸引定居者,合并后的学区边界并不完全与市、县边界重合。只有在实行过种植园经济和种族隔离制度的南方(Old South),分权传统和社区控制力较弱,学区多与市、县边界重合。支持曼集权思想的教育史学家埃尔伍德·克柏莱(Ellwood P ubberley)曾主张将农村学区合并到州以下的县作为学区单元,但在南方以外的地区,这种主张需要向地方政治力量妥协:“大多数‘自上而下’沿已有行政边界合并学区的提议实际上出于利益原因而失败了”。
图3 美国本土2015年学区地理格局
2.3 学区格局的不平等
自下而上形成的学区系统在空间上凸显了教育的经济社会分异。将地方教育支出与房产税和教育偏好挂钩会引发高度的不平等:同一州内不同学区财政收入差异显著,而大多数学生进入的学校,其一半以上经费由房产税资助,自由选择导致贫富群分。人口普查局2013年学区学生贫困率的数据地图表明,在学区较大的中西部和南方,学生贫困率普遍较高;而在学区分隔密集的大都市地区,学生贫困率较低(图4)。学区大小本身也意味着不平等:穷人更可能通过长距离在规模较大的学校上学,但学校规模过大、通勤距离过长对教学效果有负面影响;富人有更多的就近教育选择,而更小的学区有更好的社会资本,从而正面影响教学效果。此外,对于学区“划分”不平等以及学区之间的种族隔离和贫富分异,联邦和州政府很多情况下是无能为力的。例如在全国有色人种协会诉密歇根州官员(Milliken v. Bradley, 1974)一案中,法院判决认为由住房选择造成的学区隔离并不违宪,除非隔离边界被证明是刻意而为,地方对学区之间的反隔离无强制责任。在得州住房与社区部诉包容性社区项目(Texas v. Inclusive Communities Project, 2015)一案中,尽管学区财政系统边界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穷富的收入边界,法院重申政府不会故意划分带有歧视性的学区。
图4 美国本土学区学生贫困率分布(2013)
2.4 启示2 学区空间化的两面性:权责对等与教育分异
从地理格局来看,美国学区的形成并非简单的技术划分,而是复杂的政治地理过程。在分权化体系下,边界反映的是自然与社会环境中的权力配置关系。越是经济发达、人口密集、自治需求强烈的地区,学区分隔越密集,也越符合市场竞争特征。越是经济不发达、人口稀疏、地方控制力薄弱或存在种族隔离的地区,学区分隔越大且独立性越低,教育行政权力也相应集中。尽管需要兼顾学区间协调统筹的问题,地方分权的好处是权责对等,形成灵活高效、因地制宜的资源配置体系。但同时,分权会将经济社会的不平等强化:教育的市场化映射为空间的市场化,贫富分异和种族隔离的空间不平等会通过教育循环加强。这类问题已成为美国地理学者和政策设计者的关注重点:“由地理偶然性(accidents of eography)和出生(birth)决定一个人获得教育的机会,对于奉行市场条件的公平也是有害的”。
从自上而下的角度,国家一向热衷于集中化和标准化的供给体制,将地方教育并入国家体系。政策制定者支持学区合并的主要原因是规模经济,倡导地方设立一个最好的学校(one best school)而非低效的小学校。教育研究者发现,高中毕业班至少应有100人,减少小高中的数量有利于成本效益提高和更好的课程提供。尽管未被研究普遍证实,大学区仍被认为在就学体制上有诸多优势【这些优势包括为预备学生进入大学和职业教育提供高级课程、课外辅导和图书馆资源,有更多元的教职员工和学生,克服小学区教师和财政短缺,通过高支出和回报吸引高质量师资,有助于内部社区间学生机会均等等】。从规模经济中获益的校车制造企业、学校建筑商等也联合政府推动学区合并。在这些因素影响下,学区合并现象普遍且通常是不可逆的,比如一些重提自治的学区如果分开投票,会受到集中体制下教师联盟的阻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