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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林林案:在阜阳,演一场卡夫卡式的荒诞剧

阜阳葛林林案洗冤录 葛林林案日记
2024-12-31


序幕

“一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

            ——弗兰茨-卡夫卡《审判》

 多年以后,当葛林林面对颍东区人民法院的时候,他一定会想起与褚安江在电话中争吵的那个遥远的日子。二十二年的牢狱之灾并不是他可以,更不是他应该承受的灾难。他感到自己被一个看不清边际却切实存在的笼子所笼罩,这个笼子一直在这里庞大,黑暗,而且坚不可摧;这个笼子在这里寻找着一只鸟。


葛林林拥有许多罪名,那可是加起来应当被剥夺二十二年自由的巨大的邪恶:

“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寻衅滋事罪、强迫交易罪、敲诈勒索罪、聚众斗殴罪、开设赌场罪、非法拘禁罪、高利转贷罪……”


对此,判决书中自然有他们充分的解释,比如:


2013年8月1日,赵永红在“醉江南”请客吃饭,并让葛林林邀请陈春柱等人参加,在吃饭过程中赵永红在饭桌上对陈春柱出言不逊,葛林林作为邀请人不能坐视不管,仗义执言说了句赵永红摆的是鸿门宴,并由此引发了一些口角。一审判决认为这标志着“黑社会性质组织的形成”与“两股势力的合流”。


葛林林曾告诉朋友“不要在公共场合脱上衣”、“不要骂脏话”、“要注意言辞,少发脾气”;也曾在九华山上叮嘱朋友“上山之后不要胡扯,要守佛门的规矩”。一审判决认为这无疑是葛林林“制定帮规控制下属”的铁证


“……”


这样的内容在判决书中反复出现,控诉着葛林林的阴险与罪恶。而对于葛林林来说,它们更像是一个个笑话,只是并不可笑,反而令人恐惧。在这些笑话背后,真正的、结构性的黑暗正在弥漫,渐渐没过每一个人的头顶。



第一幕 漫长的审判


“有人诬陷了约瑟夫-k,这是肯定的,因为在这天早上,他被捕了——但他什么坏事都没有做。“

                     ——弗兰茨-卡夫卡《审判》



葛林林的妻子唐洁也绝对不会忘记2018年的8月25日,那是葛林林被带走的那一天。尽管唐洁与葛林林都心知肚明他什么坏事都没有做,却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两天后,五个人闯进了唐洁与葛林林的家中,以搜查的名义将这个家中的温馨破坏殆尽。两个年岁尚小的孩子不解地望向唐洁,她只得强忍着心中的苦痛哄骗道:“叔叔是来帮我们家修下水道的。”


此后2018年的8月29日,唐洁的一位朋友借举报葛林林的名义,在阜阳山水间茶坊与褚安江见面,并偷录了一段谈话。这段短短的录音却包含着无数颠覆人们想象的声音:



“我可以用政府整死你。”

“省里我都有关系,许刚都专门安排了。”

“我出两千万,买葛林林坐牢20年。“

在褚安江的嘴里,似乎政府以及法律不再是维护秩序与规则的存在而仅仅是他个人报复私仇的工具。然而最令人恐惧的是,褚安江似乎并没有在虚张声势,他所描述的一切都已经渐渐地变成了现实。同时,令人难以相信的是,这场牵扯多方,堪称声势浩大的构陷,仅仅起源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冲突。


故事最开始发生在2015年的夏天,葛林林的父亲因为租地纠纷被褚安江在饭局上当着众人的面辱骂:

“你们这点子比养的,是不是都给你们脸了?让你们撤离你们不撤离,你不知道我是干嘛的不是?”


葛林林在接父亲从饭局上回家的路上得知此事,看见父亲因褚安江的辱骂面部充血,眼眶湿润,自然怒不可遏,便从朋友那里要来褚安江的电话。第二天白天,唐洁见到自己的老公与褚安江在电话中大吵了一通,等到再打过去的时候却已经被褚安江拉黑了。这是葛林林与褚安江的唯一一次通话,然而后来褚安江举报葛林林涉黑,却在笔录中声称接到了葛林林几十通威胁电话。目前,唐洁与律师仍在要求二审法院调取双方的通话记录作为证据。


在这场审判中,对于褚安江来讲,真相很明显是不值一提的东西。褚安江在笔录中信口开河、罔顾事实、颠倒黑白已经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比如:


2016年,葛林林去樱桃酒吧接唐洁回家,并偶遇褚安江。葛林林想起之前的事情,便上前质问褚安江为何要那样辱骂自己的父亲。之后在笔录中,这场并未发生任何肢体冲突的争吵被褚安江描述成了寻衅滋事的犯罪行为,并编造了一个葛林林与足足一百余名彪形大汉将自己持续殴打二十余分钟的故事。即使在现实中,这个酒吧的空间只有这样的狭小:



2018年,褚安江叫来警方开始编造另一个被葛林林敲诈勒索的故事,并叫来许多“证人”,对于敲诈的事实,这些证人们大都做出了“听说过”,“听xxx说过”,“你可以去问xxx“这种传说般轻飘飘的证言;在面对谁和葛林林去敲诈这一问题的时候,他们也大都闪烁其词,做出模糊不清的回答。偶尔有人言之凿凿,承认自己参与了敲诈堵门,并表示一个叫“三子”的人也在现场。即使在现实中,在警方从2018年到2019年长达一年、多达29次的询问中,连警方都从未有一次提及过敲诈勒索一事。


“……”


褚安江在阜阳,称得上名人。

2010年,他曾因为批地的问题带人拎着刀争抢地盘。

2013年,他曾去太和县公安局门口聚众斗殴,将一个小名叫妮子的人狠狠地揍了一顿,扔在泥地上扬长而去。

2014年,受他行贿的阜阳市人大副主任刘家坤被判处无期徒刑,他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并未被追究行贿的罪责。

甚至他自己也在录音中声称:

“我们几个混的很好的,那个时候打架都拿着枪。葛林林算什么黑社会,就是个小半角儿。”


之后,就是这样一个凶狠残暴、手眼通天的褚安江,被葛林林电话轰炸威胁、敲诈勒索、在樱桃酒吧中被持续殴打了二十多分钟,并在笔录中声称自己因为害怕葛林林打他,不敢回阜阳。

就是这样一个人,举报葛林林涉黑,并成功让其获得了二十二年有期徒刑的判决。



第二幕 在法的门前


“这里再也没有人能够进去了。“

               ——弗兰茨-卡夫卡《在法的门前》



在卡夫卡的故事中,一名乡下人来到了法律的门前,询问卫士自己是否可以进去。

“有可能,”卫士回答说“但现在不行。”


如今,在阜阳,这个故事在现实中重演。被挡在门外的人是唐洁,而门口的卫士叫做程广超,阜阳市刑警支队原支队长,掌管着阜阳市所有刑警。


唐洁早就知道程广超也是褚安江背后关系网的一部分,而且葛林林专案组中的人选几乎全都是程广超挑选的。走投无路的唐洁为了葛林林,在2018年10月托关系联系到了程广超,并请他吃饭。然而出乎唐洁意料的是,程广超在饭局中表现的非常友善,对唐洁说葛林林的案子问题不大,只是被举报敲诈。并且他们后来已经了解了敲诈的事情与葛林林关系不大。同时,程广超还承诺自己可以马上给葛林林办理取保。


在程广超的暗示下,唐洁送给他一整箱茅台酒。然而此后一连半个月竟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任何音讯。专案组甚至将葛林林从敲诈勒索罪升级为扫黑除恶的典型案例并进行大肆宣传。唐洁愈发慌张,再次联系到程广超,程广超却依旧友善地表示,宣传仅仅是正常的工作需要,你们有没有做什么,还怕别人宣传吗?


唐洁没有办法,再次相信了程广超的话。一个月后,程广超向她索贿两万美元。唐洁将钱放在茶叶盒里给交给了程广超的妻子。他的妻子第二天就告诉唐洁,这个事情他们已经知道了,会尽量给葛林林办理取保,让唐洁放心。即使公安取保不了,也可以到检察院取保。检察院都是自己人,她小孩的姨夫在那里。


此后,程广超夫妻的要求愈发过分,而葛林林取保的事情却一直没有任何进展。一次程广超的妻子打电话给唐洁,说要买房子,唐洁便带他们去看房,选好户型,与开发商谈好给他们百分之二十的优惠。事实上开发商不可能有这么高的优惠,这只是要唐洁自觉补上其中的差价。然而至此,事情还仍未结束。程广超忽然变卦,表示自己要卖掉一套旧房子,请唐洁代为处理。这套房子的估值不过一百二十万左右,程广超却开出了一百六十万的高价,并指定了一家中介让唐洁去沟通。后来唐洁把房子买下,交了三十万的定金,在签合同的时候,忽然发现程广超又把价格涨到了一百九十万。


唐洁一时间无法筹到这笔钱,付款的事情便一直拖着。当唐洁再去找程广超询问葛林林取保的事情时,程广超的妻子一改以前的态度,对唐洁恶狠狠地说:


“你还有脸来问我们?让你安排个事,你都安排不好!”


    至此,这扇若隐若现的大门好像彻底对唐洁关上了。2019年12月26日——唐洁清楚地记着每一个日子——一审结果公开,葛林林被判处有期徒刑22年。唐洁的母亲、葛林林的岳母进去旁听了庭审,出来时是被救护车拉走的。她朝着所有人哭喊:


 “你们有什么依据?求求你们解释啊!”


这竟和卡夫卡的故事出奇地一致——奄奄一息的乡下人躺在法的门前,仍在不停地发问;卫士俯下身子对他说:“这里再也没有人能进去了。”

如今,高高在上的许刚和曾经不可一世的程广超都已经落马,但葛林林却仍在继续着不应属于他的苦难,并且,没有人知道这苦难的尽头在哪里。



第三幕 城堡


“然后门就关上了。”

             ——弗兰茨-卡夫卡《城堡》



就这样,葛林林被带进了城堡中,这对城堡外他的家人来说是近乎绝望的,因为城堡是一个没有缝隙的整体,一个隐匿在云雾中的庞然巨物。没有人去过那里,也没有人知道领主在那里。大家知道的只是城堡中是绵延不绝的办公室,传递、放大并且扩散着权力的意志,以及固若金汤的权威。


葛林林和唐洁有两个孩子,女儿九岁,儿子五岁。唐洁对他们说爸爸去了美国,儿子还小,信以为真,会每天早早地爬起来,看看今日美国疫情的状况,他想知道爸爸在美国是否安全。但女儿已经大了,这种谎言已经很难骗过她。虽然她从不对唐洁说什么,却总在睡觉的时候问姥姥:


    “你们别骗我,爸爸是不是被抓走了?”

     但问完,她又总会叮嘱姥姥:

     “姥姥你不要告诉妈妈。”

    

唐洁当然知道这一切,黑暗像一颗巨石粉碎了她的胸口,她没有办法开口。唐洁甚至发现女儿在逃避上学,因为有同学曾经问过她为什么她爸爸没有来接过她,她是不是没有爸爸。

然而在这两年多中,女儿几乎没有问过唐洁有关爸爸的事情,一直在唐洁面前假装着一切都还好。


 在2019年9月底葛林林为了开庭被调回阜阳之前,他是可以和家人通信的。2019年6月30日,他寄来了一封信,在信里他惦记着女儿的生日,嘱咐唐洁骗孩子他在国外,并提醒她要将信上的地址划掉,不要让孩子看到。



女儿给爸爸回了信,在信里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安慰爸爸自己的生日过的很开心;却又好像忍不住一般,在信的最后写道:

 “爸爸,你一定要快快回来。”

 这种父女间的谎言,在当下的境况中显得无比残忍。

 “我心如刀割啊。“唐洁说道。


由于什么东西都不能带走,被调回阜阳之前,葛林林将这段日子里所有东西都寄给了唐洁。后来唐洁听看守所的人说,葛林林在里边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每天早上洗漱过后,把唐洁和孩子们的照片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在晚上睡觉前再把这些照片放到枕头下边,枕着它们入睡。


如今,随着褚安江、许刚程广超的落马,这片浓密的黑暗被掀起了一个角,一些东西得以重见天日,但更多的东西仍被黑暗紧紧覆盖。在布拉格,已经沉眠了九十六年之久的卡夫卡不会料到自己会以此等无比荒诞又无比悲切的姿态重返人间。对于葛林林一家人来说,这是一场无法逃避的斗争,即使对手庞大到令人恐惧。二审的日子一天天靠近,面对未知的结果,葛林林和他勇敢的家人们却从没有一瞬间放弃过挣扎。时至今日,故事正如同歌中唱的那样:


“从今与你同在,

无论火中游行,水漫过头顶。”



第四幕 一场斗争的描述

     

“我用不着感到绝望。”

         ——弗兰茨-卡夫卡《一场斗争的描述》



2020年8月10日,这是故事最新的一页。唐洁与母亲儿子一道前往北京上访。对于唐洁而言,四处奔走早已成为了生活的常态,但此次年幼儿子的同行却成为了她心口的一块痛处——他已经承受了太多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痛苦。


为了节省一晚上的房费,唐洁一行当晚是乘坐慢车前往北京的。当天阜阳暴雨,火车晚点两个多小时;三人被暴雨淋透了全身,直到凌晨一点才坐上火车。到达北京后,唐洁一行人又为了节省开支住进了最便宜的快捷酒店。周一早上五点,一家人来到了最高检的门口,正式开始了为葛林林伸冤的上访之路。


在这两天中,一家人先后前往了最高检、信访局以及中纪委“信访局人山人海,我们在烈日下等着。”唐洁回忆道,“儿子是当天上访者中年级最小的一位。”


唐洁与母亲分开排队,排队时一刻也不能离开,否则便会丢掉自己的位置。中午儿子饿坏了,唐洁便在路边买了方便面给他吃。然而就在眼看着就要轮到自己的时候,却又到了四点钟下班的时间,三人只好遗憾地离开,退掉了当晚的火车票。


由于周二中纪委只接访半日,唐洁在夜里一点便起床准备去排队。但儿子年幼,再加上一整天的疲惫,怎么也起不来。唐洁和母亲不敢将孩子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无奈只得对儿子说:“你还要不要救爸爸了?”听到这里,他便强撑着爬起来,和妈妈外婆一起去了中纪委。救爸爸的事情对于现在的他来讲,无疑是最重要的事情。


其实唐洁直到今天也没有告诉儿子事情的真相。对于他的年龄来说,审判、构陷或是上访等词汇都是过于复杂以至于难以理解的东西。他只知道爸爸被一些事情困在了美国,而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可以让爸爸早一点回来,让自己早一点见到爸爸。


但值得庆幸的是,这次上访的结果并谈不上坏。其中反馈最好的是中纪委,当天三人半夜一点起床去中纪委排队,在早上九点左右得到了接待。唐洁将情况一一说明,接访人员仔细地听完了情况,进行了记录。接访人员对他们说现在褚安江、许刚以及程广超都已经被查办,如果二审的结果没有变化,便再来中纪委反映。


信访局的情况也大体相同。在看完了材料并进行记录之后表示现在被拔高为涉黑的情况很多,要他们回去等消息。相对来说结果最差的是最高检——他们连材料都没有看。


回去以后,并不清楚其中真相的儿子将上访的事情告诉了他平时熟悉的老师。他对老师说北京的天很热,人也很多,妈妈都不陪自己玩。爸爸现在被疫情困在了美国,他要等到疫情结束,等疫情结束了,爸爸就回来了。


唐洁说,这一年中最感谢的还是他的母亲。母亲和她一起下跪,一起喊冤,一起被烈日暴晒,被法院门口的法警恶语相加。唐洁知道这都是为了她,她的家人们骨子里带着一种正义。她觉得这些日子里被伤害最多就是她的父母与孩子,但越是这样,就越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她不停地喊下去。


“我现在每天的生活,就是天黑等天亮。”唐洁说,“每天睡不了几个小时,精神已经垮了。”


“但我誓死抗争到底。”


在电话的最后,唐洁这样说道。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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